第十回

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大梁有两位名士,一个叫张耳,一个叫陈余。这两人同住大梁城,年纪相差不少。张耳年长些,陈余年轻,所以陈余待张耳如父,张耳也把陈余当自家孩子般照顾。两人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,街坊邻里都称他们是"刎颈之交"。

张耳早年在魏国公子门下做门客,后来犯了事逃到外黄县。这外黄县有个富户家的女儿,生得花容月貌,偏生嫁了个粗鄙丈夫。小两口三天两头吵架,有回闹得凶了,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哪经得起丈夫拳头?情急之下连夜逃到父亲老友家中。那位长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,便说:"你若真不愿跟那莽夫过活,不如另寻良配。"说着让姑娘躲在屏风后头,自己出门转了一圈,带回来个俊朗书生。姑娘偷眼一瞧,只见那人眉目清秀,谈吐文雅,跟自家丈夫简直是云泥之别。一问才知是大梁名士张耳,当下芳心暗许。这长辈也是个热心肠,当即说合两家,让前夫拿了银钱痛快休妻。您说巧不巧?这张耳本是逃难之人,如今不但得了美娇娘,还得了岳家资助,从此在外黄县站稳脚跟。后来魏王竟不计前嫌,任他做了外黄县令。那富家女摇身一变成了官太太,真真是因祸得福。

再说陈余,自小爱读书游历。有回去赵国苦陉县,被当地富户公乘氏看中,招为女婿。新娘子生得端庄秀丽,小两口蜜里调油。街坊都说这俩后生命里带桃花。后来秦国灭了魏国,张耳丢了官职,陈余也带着媳妇回老家。谁知朝廷突然张榜通缉,悬赏千金捉张耳,五百金拿陈余。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后来才明白是秦王忌惮他们才能,怕他们帮着复兴魏国。只得隐姓埋名跑到陈县,当了个看城门的小吏。

有天陈余为点小事顶撞了里长,眼看要挨板子。张耳在旁边急得直跺他脚,陈余这才咬牙忍下。等里长走远,张耳拉他到桑树下低声道:"咱们现在是什么处境?为这点小事拼命值得吗?"陈余恍然大悟。后来两人更想出个绝妙主意——借着监门身份,公然在街市张贴缉拿自己的告示。老百姓哪想得到通缉犯就在眼前?还满城帮着搜捕呢。

等到陈胜起义军打到陈县,张耳陈余连忙去投奔。陈胜早听过他俩被秦朝通缉的事,亲自下台阶相迎。宾主落座后,说起称王的事,张耳劝道:"将军起义是为天下除暴,如今刚打下陈县就急着称王,恐怕寒了人心。不如先立六国后人为王,分散秦军兵力,等攻入咸阳再..."话没说完,就见陈胜脸色沉了下来。陈余赶紧接话:"若只想占个地盘称王倒也罢了,若要夺取天下..."陈胜摆摆手打断:"这事改日再议。"两人看出苗头不对,但乱世中无处可去,只得暂且留下当谋士。没过几天,陈胜到底自立为张楚王。

当时各地豪强纷纷杀官响应,陈胜派吴广带兵西征。张耳陈余趁机献计:"河北赵地我熟,不如派支奇兵北上?"陈胜觉得有理,却信不过他们,只让老部下武臣当主将,邵骚做护军,给他俩安了个校尉头衔。两人也不计较,带着三千兵马就渡河北去了。

话说那葛婴本是陈胜手下大将,还没到陈县呢,就自个儿带着人马去打九江。走到东城地界,碰上个楚国后裔叫襄疆的,两人一见如故。葛婴一时热血上头,竟没等陈胜发话,自作主张把襄疆立为楚王。

后来接到陈胜的文书,看见上头盖着"张楚王"的大印,这才知道陈胜已经称王。葛婴心里咯噔一下,暗叫不好——这擅自立王可是犯了大忌。正琢磨着怎么补救,偏巧陈胜的军令又到了,命他带兵回陈县复命。葛婴越想越怕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把襄疆的脑袋砍了,提着回去交差。

谁知陈胜早得了消息,葛婴刚进大帐,就被按倒在地。陈胜拍案怒喝:"擅立君王,该当何罪?"左右亲兵不由分说,拖着葛婴就往外走。刀光闪过,这位将军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,就身首异处了。帐外将士们看得心惊肉跳,三三两两交头接耳。陈胜却觉得军法森严正该如此,转头又派邓宗去打九江,周市去收魏地。

这时吴广的军报到了,说荥阳久攻不下,秦将李由守得铁桶一般。陈胜召集谋士商议对策,有个上蔡来的蔡赐献计:"不如派猛将直取函谷关,端了咸阳老窝!"陈胜听得连连点头,当场封他做上柱国。

正愁没合适将领,恰巧有个陈县人周文来投。这人捋着胡子说:"当年给春申君当过门客,还在项燕军中占卜吉凶,兵书战策烂熟于心。"陈胜大喜,立即授了将军印。周文带着队伍一路西进,沿途百姓纷纷投奔,竟聚起几十万人马,浩浩荡荡杀向函谷关。

关中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到咸阳,可秦二世整天在宫里寻欢作乐,朝政全被赵高把持。这赵高把奏报统统压着,二世连陈胜造反都不知道。直到有使臣从东方回来,当面禀告乱情,二世反把使臣关进大牢。后来别的使者学乖了,都说不过是些毛贼,地方官正在剿灭。二世听得眉开眼笑,继续歌舞升平。朝廷上下装聋作哑,任由烽火燎原。等周文都打进函谷关了,咸阳城里还跟没事人似的——这秦朝不亡才怪呢!

周文那边捷报频传,陈胜渐渐得意起来。孔夫子的八世孙孔鲋抱着祖传礼器来投,被拜为博士。这老先生急得直跺脚:"兵法上说不能指望敌人不来,要防着敌人来攻啊!"陈胜哪里听得进去,整天做着当皇帝的美梦。谁知福祸相依,乐极生悲,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——先是北伐赵地的武臣军报急,接着西征的周文也出了岔子。这乱麻似的情势,咱们还得一桩一桩慢慢道来。

武臣带着一队人马从白马津渡过黄河,一路向北行进。每经过一个县城,他就召集当地的豪杰之士,对他们慷慨陈词:"暴秦无道,让百姓们受尽劳役之苦,动不动就用严刑峻法,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如今陈王揭竿而起,天下纷纷响应。我们奉陈王之命北上招安,各位都是豪杰之士,理应同心协力,一起推翻暴秦!"

这些豪杰们早就受够了秦朝的暴政,听武臣说得这么在理,哪还有不心服的?当即表示愿意带路,分头去攻打各座城池。城里的秦朝官吏多半被杀,很快他们就攻下了十座城池。原本渡河时只有三千人的队伍,现在一下子扩充到了好几万人。大伙儿推举武臣做了武信君,继续招降纳叛。

可有些城池就是不肯投降,纷纷招募兵勇坚守。武臣看这些城池都不是什么战略要地,就带着人马往东北方向进发,准备攻打范阳。范阳县令徐公也是个硬骨头,正在整顿兵马准备迎战。这时有个叫蒯彻的能说会道之士来见徐公,一开口就说:"我是来吊唁您的。"接着又说:"不过也是来祝贺您的。"

徐公听得一头雾水,忍不住问道:"先生就别卖关子了,有话直说吧。"蒯彻这才慢条斯理地说:"我听说您快要死了,所以来吊唁。但您要是听我一句话,就能转危为安,所以又来祝贺。"见徐公还是一脸茫然,他继续道:"您当范阳县令十多年,杀的人父、让人家破人亡的事没少干吧?百姓们恨您入骨,只是碍于秦法严苛不敢动手。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管用了,您还能自保吗?等敌军一到,百姓们肯定会趁机报仇,到时候您就危险了。这就是我要吊唁的原因。"

"不过幸好我来见您,"蒯彻话锋一转,"只要在武信君到来前,让我先去替您说项,保管能让您转祸为福。这就是我要祝贺的原因。"徐公听完大喜:"先生说得太好了!那就请您快去见武信君吧。"

蒯彻见到武臣后,开门见山地说:"将军一路攻城略地,每打下一座城都要费不少力气。我倒有个主意,不用打仗就能拿下城池。"武臣急忙追问:"真有这样的好办法?快说来听听!"

"范阳县令现在正整顿兵马准备抵抗,但他手下兵少将寡,自己也贪生怕死。之所以不肯投降,是因为听说将军之前攻下十城后,把投降的官吏都杀了。他觉得投降是死,不投降也是死,只能拼死抵抗。就算范阳的年轻人杀了县令,也会据城死守。"

蒯彻顿了顿,献计道:"不如赦免范阳县令,还封他个侯爵。他得了富贵,自然愿意开城投降。范阳的年轻人见县令得了封赏,也不会杀他。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范阳。再让县令坐着华丽的马车去燕赵各地招降,其他地方的官吏百姓见了,肯定争相来降。这就是传檄可定的道理。"

武臣连连点头,当即刻了侯印让蒯彻带给徐公。徐公喜出望外,马上开城迎接武臣大军。武臣果然让徐公坐着高车驷马去招降燕赵各地,不到一个月就平定了三十多座城池,顺利进入邯郸。

这时从西边传来周文战败的消息,又听说陈胜手下不少将领因为谗言获罪,武臣心里开始打鼓。张耳、陈余趁机进言:"陈王在蕲县起兵,刚拿下陈地就自称楚王,根本不想立六国后裔,可见其野心。如今将军带着三千人拿下赵国数十城,雄踞河北,不称王怎么镇得住场面?况且陈王听信谗言,妒贤嫉能,将军功劳越大越危险。不如自立为王,脱离陈王控制,免得遭殃。"

武臣一听要称王,心里乐开了花,当即在邯郸城外筑坛祭天,大模大样地坐上王位,封陈余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,还派人去通知陈胜。

陈胜得知后勃然大怒,要把武臣的家属全抓起来杀掉,还要发兵攻打武臣。上柱国蔡赐劝道:"秦国还没灭,先杀武臣家属,这不是给自己又树个敌人吗?不如派人去祝贺,先稳住他,让他赶紧攻打秦国支援周文。等灭了秦再收拾赵也不迟。"

陈胜这才转怒为喜,把武臣家属软禁在宫中,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,派人去赵国祝贺。张耳、陈余看穿了陈胜的心思,私下对武臣说:"大王在赵称王,陈王肯定记恨。现在派人来贺,无非是想让我们专心打秦,等灭了秦再来对付我们。不如表面上应付他,暗地里向北收取燕代,向南攻取河内。等我们拿下南北两地,就算楚国灭了秦,也不敢动赵国,反而要来求和。到时候大王就可以坐观其变,稳坐中原了。"

武臣觉得这主意不错,厚待来使后把他打发回去。随即派韩广攻燕,李良取常山,张黡打上党,就是不肯派一兵一卒西进去打秦。

这时孤军深入秦关的周文,因为后援不继,被秦将章邯打得大败而逃。章邯是秦朝的少府,很有智谋勇略。他听说周文已经攻到戏地,急忙入宫禀报。这时告急文书像雪片一样飞到咸阳,连赵高都吓坏了,不得不向秦二世报告。二世这才如梦初醒,吓得冷汗直流,赶紧召集百官商议对策。大臣们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,只有章邯出列奏道:"叛军已经逼近,现在调兵遣将恐怕来不及。臣请求赦免骊山..."

话说那秦二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章邯突然站出来拱手道:"陛下,不如把骊山的囚犯都放出来,给他们兵器,让臣带着他们去跟叛军拼命,定能击退贼寇!"

二世一听这话,眼睛都亮了。这节骨眼上有人肯替他分忧解难,还主动请缨,乐得他连连拍案叫好,当场把章邯夸得天花乱坠。他立刻下诏大赦天下囚徒,封章邯为大将军,命他带着这些骊山苦役去迎敌。

你还别说,这章邯真有两把刷子。他把精壮汉子编成先锋队,自己坐镇中军指挥,老弱病残就安排在后头押运粮草。等大军快到戏水时,他站在高处对众人喊话:"咱们这次有进无退!往前冲的重重有赏,往后退的——"说着"唰"地抽出佩剑,"咔嚓"砍断身旁旗杆,"这就是下场!"

这些囚徒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,听说有赏钱拿,个个红着眼往前冲。那架势,活像饿狼扑食,呼啦啦就杀进了周文的大营。

周文这一路从东打到西,压根没遇上像样的抵抗,心里早把秦军当成了软柿子。哪想到突然杀出这么支不要命的虎狼之师?他还没回过神来,阵型就被冲得七零八落。秦军越战越勇,杀得周文部下哭爹喊娘,四散奔逃。周文见大势已去,只得带着残兵败将灰溜溜逃出函谷关。

唉,这孤军深入本就是兵家大忌,胜时锐不可当,败时兵败如山倒。古人说得没错啊!

这边秦军刚打了个漂亮仗,关内还没喘匀气呢,东方又冒出几个厉害角色。最要命的是里头还藏着个真命天子,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。至于是谁?咱们下回分解。

再说那张耳、陈余,世人皆称贤士,其实也就是耍嘴皮子的谋士之流。当初他们劝陈胜别急着称王,要向西进军,看着是为陈胜打算。等陈胜不听劝自立为王,他俩立刻变了脸。后来出主意让武臣去打赵国,一个当主帅一个当副将,渡过黄河连克数城。先前反对称王的是他们,现在撺掇武臣称王的也是他们——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?

你猜他们怎么说?"劝陈胜不称王是为他好,劝武臣称王也是为他好。"这张嘴啊,能把黑的说成白的。说穿了,还不是为自己谋出路?开始帮着陈胜,转眼就算计陈胜,一点小过节就记仇。所以说谋士的嘴,骗人的鬼啊!不过他俩最后也没成气候,可见老天有眼。

原文言文

  违谏议陈胜称王 善招抚武臣独立

  却说大梁二士来谒陈胜,一个叫作张耳,一个叫作陈余。两人俱籍隶大梁,家居不远。张耳年长,陈余年少,所以余事耳如父,耳亦待余如子弟,两人誓同生死,时人称为刎颈交。耳曾为魏公子门客,后因犯事出奔,避居外黄,外黄有一富家女,生得美貌如花,艳名鹊起,偏偏嫁了一个庸奴,免不得夫妻反目,时有怨声。一日又复噪闹,甚至互哄,富家女身材袅娜,怎禁得起乃夫老拳!如花美眷,不知温存,还想饱以老拳,真是庸奴。急不暇择,逃出夫家,竟潜至父执家中,匿身避祸。父执见他泪容满面,楚楚可怜,遂与富家女说道:“汝果不欲适庸奴,何妨再求贤夫。我意中却有一人,未知汝可愿否?”富家女当然心动,含糊答应。父执复令女在屏后立着,亲判妍媸,自己出外一走。不到片时,已引入一个俊俏郎君,故意的高声与语。女从屏后露出半面,约略相窥,果然是温文尔雅,与前夫大不相同。及父执送客出门,入与女语;女问及来客姓名,才知是大梁人张耳,芳心欲醉,恨不得即与并头。父执愿为玉成,即往与女父熟商,令女改嫁张耳。女父本来溺爱,悔为女误配匪人,至此愿出巨资,给女前夫,与他离婚。女夫与女不和,乐得取钱弃女,听他转嫁。呆鸟。俏佳人终偶才郎,错姻缘幸得改正,不但富家女心满意足,就是亡命徒张耳,得此意外奇逢,也是乐不胜言。还有一桩极好的机缘,张耳既得美妇,又得妇财,索性结交远客,广为延誉,声名渐达魏廷。魏主竟不记前愆,反用耳为外黄令,铜章墨绶,俨然一百里小侯了。富家女得做县令夫人,应更惬意。

  陈余少好读书,并喜游览,偶至赵国苦陉地方,得邀富人公乘氏赏识,也愿招他为婿。女貌颇亦不俗,陈余自然乐允,择日成礼。两小无猜,又是一对好夫妻。张陈两人,想都是红鸾星照命。及魏被秦灭,张耳失官,仍在外黄居住,陈余亦挈妻还乡。不料秦朝竟悬出赏格,购缉两人,赏格上面,煌煌写着,获张耳赏千金,获陈余赏五百金。二人不知何因,但情急逃生,不得已移名改姓,避居陈县,充当里正监门。

  仔细探听,方知秦令购缉,实恐二人多才,重复兴魏,所以务欲翦除。张耳得此消息,时常戒勉陈余,须要谨慎小心,毋得败露真情,陈余亦格外记着。冤冤相凑,竟为着一些小事,触怒里吏,里吏将加余笞罪。余不肯忍耐,起身欲走,可巧张耳在旁,慌忙把足蹑余,使他受笞。及笞毕吏去。耳引余至桑下,悄悄与语道:“我与汝曾已说过,汝奈何失记!区区小辱,不甘忍受,乃欲与里吏拚命,死何足惜!”余始悔悟谢过。复由耳想出一计,用着监门名义,号令里中,叫他访拿张耳陈余。里人怎知诈谋?心下贪赏,还往四处寻缉。其实张陈二人,原在眼前,反被他用计瞒过了。却是好计。

  至胜广入陈,张耳陈余,乃踵门求见。胜也闻得二人大名,尝遭秦忌,因此亟欲一见,特地下阶伫候,表明敬意。待二人既入,向胜行礼,胜忙与答揖,引至座前,令他分坐两旁,然后与议军情,并谈及称王意见。张耳答道:“秦为无道,破人国家,灭人社稷,绝人后嗣,疲民力,竭民财,暴虐日甚。今将军瞋目张胆,万死不顾一生,为天下驱除残贼,真是绝大的义举。惟现方发迹至陈,亟欲以王号自娱,窃为将军不取!愿将军毋急称王,速引兵西向,直指秦都。一面立六国后人,自植党援,俾益秦敌。敌多力自分,与众兵乃强,将见野无交兵,县无守城,诛暴秦,据咸阳,号令诸侯,诸侯转亡为存,无不感戴,将军再能怀柔以德,天下自相率悦服,帝业也可成就了,还要称王何用!”说到此处,见陈胜默默无言,似有不悦情状。正想开言再劝,那陈余已接入道:“将军不欲平定四海,倒也罢了,如有志安邦,宜图大计。若仅据一隅,便拟称王,恐天下都疑及将军,怀挟私意,待至人情失望,远近灰心,将军悔也无及了!”陈胜沈吟半晌,方才说出一语道:“容待再议。”两人见话不投机,本想就此告辞,只因途中多阻,不能不暂时安身,再作计较,乃留住陈胜麾下,充作参谋。胜竟自立为王,国号张楚,隐寓张大楚国的意思。

  是时河南诸郡县,苦秦苛法,豪民多戕杀官吏,起应陈胜。胜乃使吴广为假王,监督诸将,西攻荥阳。广已出发,张耳陈余,也想乘此外出,离开陈邑,遂由张耳暗嘱陈余,令他向胜献计道:“大王举兵梁楚,志在西讨,入关建业,若要顾及河北,想尚未遑,臣尝游赵地,素知河北地势,并结交豪杰多人,今愿请奇兵,北略赵地,既足牵制秦军,复足抚定赵民,岂不是一举两得么?”也想飞去。胜听余言,却也称为奇计,但因他新来归附,总难深信,乃特选故人武臣为将军,邵骚为护军,督同张耳陈余二人,领兵三千,往徇赵地。耳与余不给重任,但使他为左右校尉,作为武臣的帮办。二人别有隐衷,不暇计及官职大小,欣然领命,渡河北去。

  胜将葛婴,未曾至陈,独率部往略九江。行至东城,遇着楚裔襄疆,一见如故,竟不待胜命,擅立襄疆为楚王。嗣得陈胜文书,内有张楚王字样,始知胜已称王,不能另立襄疆,自悔一时卤莽,潜图变计。凑巧陈胜命令,又复颁到,叫他领兵还陈,他越恐陈胜动疑,竟将襄疆杀死,持首还报。果然胜已闻知,待婴到后,立即传婴入见,数责罪状,喝令斩首。左右将婴推出,一刀两段,死于非命。婴已悔过,罪不至死。部众见婴惨死,未免寒心,互相私议。胜尚以为令出法行,可无他虑,复遣汝阴人邓宗,东略九江,魏人周市,北徇魏地。

  会接吴广军报,说是进攻荥阳,不能得胜,现由秦三川守李由,坚守荥阳城,非再行发兵,难下此城等语。胜乃召集谋士,申议攻秦方法。上蔡人蔡赐,本为房邑君长,献议胜前,请派名将西行,径入函谷关,直捣咸阳。胜依了赐议,并封他为上柱国。一面访求良将,得着陈人周文,召入与语。文自述履历,谓曾事春申君黄歇,又为项燕军占验吉凶,素谙军事。胜即大喜,特给将军印信,使他西行攻秦。周文奉命就道,沿途收集壮士,编入队伍,众至数十万,长驱西进,直薄函谷关。关中守吏,飞章告急,谁知秦廷里面,好象没人一般,任他如何急报,总不闻有将士出援。原来二世恣意淫乐,朝政俱归赵高把持,高专事炀蔽,凡遇外面奏报,一律搁起,不使二世得闻,所以陈胜起兵,已有数月,二世全然不知。会有使臣从东方回来,面谒二世,奏称陈胜造反,郡县多叛,请即遣将讨平。二世还道他是妄言欺主,命将使臣下狱。嗣是他使还京,由二世问及乱事,俱答称幺么小丑,不足有为,现已由各郡守尉,四面兜捕,即可荡平,陛下尽可放心。二世大喜,把乱事置诸度外,毫不提及,朝廷得过且过,也不敢渎陈外事,上下相蒙,乱端益炽,直至周文入关,秦廷尚视若无事,这真叫做糊涂世界呢。不如是,不足致亡。

  且说周文一路进兵,攻城掠地,所向无前,当然派人至陈,一再报捷,陈胜喜如所望,遂轻视秦室,不复设备。博士孔鲋,系孔夫子的八世孙,曾持家传礼器,诣陈谒胜,胜因留为博士。至此独进谏道:“臣闻兵法有言:不恃敌不攻我,但恃我不可攻,今大王恃敌不攻,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;倘或敌人骤至,无法抵御,一有蹉跌,全局瓦解,虽悔也是迟了!”胜不肯从,惟专望各路捷音,好去做那关中皇帝。怎知福为祸倚,乐极悲生,那四面八方的警报,已是陆续到来。第一路的警信,就是出徇赵地的武臣等军;第二路的警信,乃是进攻秦都的周文等军,小子只有一枝秃笔,不能双管齐下,只好依次叙述,先后说明。

 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,从白马津渡河,所过诸县,偏谕豪杰,无非说是暴秦无道,劳役百姓,绳以重法,迫以苛征,今由陈王起义,天下响应,我等奉令北渡,前来招安,诸君皆为豪士,理应并力同心,共除暴秦云云。豪杰等正苦秦暴,听了这番名正言顺的话儿,还有甚么不服,当即愿为前导,分趋各城,城中守吏,多被杀死。接连得了十座城池,人数亦越聚越多,渡河时只有三千人,至是却多了好几万名。当下推武臣为武信君,再出招谕。偏是余城不屈,各募兵民拒守,武臣因诸城无关险要,竟引众趋向东北,独攻范阳。范阳令徐公,有志保城,也即缮甲厉兵,准备抵御,偏有一个辩士蒯彻,入见徐公,先说出一个吊字,后说出一个贺字。便是说客口吻。惹得徐公莫明其妙,不得不惊问理由。蒯彻道:“彻闻公将死,故来吊公;但公得彻一言,便有生路,故又复贺公。”徐公道:“君不必故作疑团,正好明白说来。”彻又道:“足下为范阳令,已十余年,杀人父,孤人子,断人足,黔人首,想已不可胜数。百姓无不怀怨,但恐秦法严重,未敢剸刃公腹,致灭全家。今天下大乱,秦法不行,足下岂尚得自全?一旦敌临城下,百姓必乘机报仇,刃及公胸,这岂不是可吊么?幸亏彻来见公,为公定计,俟武信君尚未到来,即由彻先去游说,为公效力,使公转祸为福,这又便是可贺了!”徐公喜道:“君言甚善,请即为我往说武信君!”蒯彻因即前往,求见武臣。武臣方招致豪杰,当然许见。蒯彻进言道:“足下到此,必待战胜然后略地,攻破然后入城,未免过劳。彻有一计,可不攻而得城,不战而得地,但教一纸檄文,便足略定千里,未知足下愿闻否?”武臣急问道:“果有此计,怎不愿闻!”蒯彻道:“今范阳令闻公攻城,正拟整顿兵马,守城拒敌,惟城中士卒不多,该令又逡巡畏死,贪恋禄位,目下不肯归降,实因公前下十城,见吏即诛,降亦死,守亦死,故不得不拚死图存。就使范阳少年,嫉吏如仇,起杀范阳令,亦必据城拒公,不甘就死。为公设法,不若赦范阳令,并给侯印,该令喜得富贵,自愿开城出降,范阳少年亦不敢杀令,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。公再使该令乘朱轮,坐华毂,徇行燕赵郊野,燕赵吏民,孰不欣羡,必争先降公。公得不攻而取,不战而服,这就所谓传檄可定呢!”面面俱到,真好口才。武臣点首称善,便令刻就侯印,交彻赍赐范阳令。范阳令徐公,大喜过望,即开城迎武臣军。武臣复如彻言,特给徐公高车驷马,往抚燕赵,赵地果闻风趋附,不到旬月,已平定了三十余城,乘势入邯郸县。适有周文败报,自西传来,又探得陈胜部将,多因谗毁得罪,武臣不免疑惧。张耳陈余,更生异谋。他本怨陈胜不用己言,复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,未绾兵符,因此乘隙生心,遂进说武臣道:“陈王起兵蕲县,才得陈地,便自称为王,不愿立六国后裔,居心可知。今将军率三千人,下赵数十城,偏居河北,若非称王,何由镇抚,况陈王好信谗言,妒功忌能,将军功高益危,不如南面称王,脱离陈王羁绊,免得意外受祸。时不可失,愿将军勿疑!”武臣听了称王二字,岂有不喜欢的道理,当下在邯郸城外,群地为坛,也居然堂皇高坐,朝见僚属,竟称孤道寡起来。武臣自为赵王,授陈余为大将军,张耳为右丞相,邵骚为左丞相,且使人报知陈胜。

  胜得报后,怒不可遏,即欲饬拘武臣家属,尽行屠戮,更发兵往击武臣。独上柱国蔡赐入谏道:“秦尚未灭,先杀武臣家属,是又增出一秦,为大王敌,大王东西受攻,必遭牵制,如何得成大业!今不若遣使往贺,暂安彼心,并令他从速攻秦,遥援周文,是东顾既可无忧,西略便为得势。灭秦以后,图赵未迟,何必急急哩!”陈胜乃转怒为喜,但将武臣家属,徙入王宫,把他软禁。并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,派人贺赵,乘便报闻。张耳陈余,见了胜使,早已瞧透胜意,表面上佯与为欢,背地里却私语武臣道:“大王据赵称尊,必为陈王所忌,今遣使来贺,明明是怀着诡谋,使我并力灭秦,然后再北向图我。大王不如虚与周旋,优待来使,至来使去后,尽管北收燕代,南取河内。若得南北两方,尽为赵有,楚虽胜秦,也必不敢制赵,反且与我修和,大王却好沈着观变,坐定中原了。”计亦甚是。武臣也称好计,款待胜使,厚礼遣归。随即使韩广略燕,李良略常山,张黡略上党,三路出发,独不遣一卒西向。

  那时攻入秦关的周文,孤军无助,竟被秦将章邯击退,败走出关。章邯为秦少府,官名。颇有智勇,因闻周文攻入关中,直至戏地,不由的愤激得很,意欲入宫详陈。可巧警报与雪片相似,飞达咸阳,连赵高也觉吃惊,不得不据实奏明。二世至此,方才似梦初觉,吓出一身冷汗,急召文武百官,入朝会议。自己也亲出御朝,询问御敌方法。百官都面面相觑,莫敢发言,独章邯出班奏道:“贼众已近,亟须征剿,若要征集将士,已恐不及,臣请赦免骊山徒犯,尽给兵器,由臣统领前去,奋力一击,当可退贼。”二世已焦急万分,只望有人解忧,幸得章邯替他画策,并请效力,当然喜逐颜开,褒奖了好几语。一面颁诏大赦,即命章邯为将军,招集骊山役徒,编制成军,出都退敌。章邯确是有些能力,挑选丁壮,作为前驱,自居中坚调度,老弱派充后队,管领辎重。待至戏地相近,又晓谕大众,有进无退,进即重赏,退即斩首。兵役都是犯人出身,本来是不甚怕死,此次得了将令,都望赏赐,当即拚命杀出,冲入周文营中。周文自东至西,沿途未遇大敌,总道是秦人无用,意存轻视。不料章邯兵到,势似潮涌,一时招架不住,只好倒退,那秦兵得占便宜,越加厉害,杀得周军七零八落,东逃西散。周文无法禁遏,也跑出函谷关去了,小子有诗叹道:

  孤军转战入函关,一败颓然即遁还;

  锐进由来防速退,先贤名论总难删。

  秦兵大捷,关内粗安,偏东方复迭出异人,与秦为难。就中更有个真命天子,乘时崛起,奋发有为。欲知他姓名履历待至下回再详。

  张耳陈余,号称贤者,实亦策士之流亚耳。当其进谒陈胜,谏阻称王,请胜西向,为胜计不可谓不忠。及胜不从忠告,便起异心,徇赵之计,出自二人,武臣为将,二人为副,渡河北赴,连下赵城,向时之阻胜称王者,乃反以王号推武臣,何其自相矛盾若此?彼且曰:“为胜计,不宜称王;为武臣计,正应称王。”此即辩士之利口,荧惑人听,实则无非为一己计耳。始欲助胜,继即图胜,纤芥之嫌,视若仇敌,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。然二人之不克有成,亦于此可见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