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如玉这段日子可真是够倒霉的。自从安葬了母亲,谢过前来吊唁的亲友后,他整日里清心寡欲,连往日那些酒肉朋友见他家道中落,也都躲得远远的。偶尔有人来串门,瞧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,坐不了多久就找借口溜了。
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:有人笑话他是个傻小子,有人骂他狂妄自大,也有人可怜他家道败落。更可气的是,那些曾经受过他银钱接济的人,如今反倒比旁人骂得更难听。这些话传到如玉耳朵里,他也只是当耳旁风。可家里二十多口人等着吃饭,天天靠典当家当过活,就这么勉强撑了一年多。
如今他遇事只能跟苗秃子商量,两人倒成了患难之交。起先还指望能抓住卷款逃跑的尤魁,后来亲自去州衙催了几次。知州倒是认真责成差役查办,可始终没个结果。渐渐地,如玉也就死了这条心。
这人要是倒霉啊,坏事一桩接一桩。母亲去世才一年多,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,不到两个月也撒手人寰。连买棺材的钱都凑不出来,多亏苗秃子东奔西走,找那些买过如玉家产的人说情,七拼八凑弄来百十两银子——当然他自己也从中克扣了些——这才把洪氏安葬在祖坟。
虽说成了鳏夫,可如玉毕竟出身名门,年纪又轻,不少人家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。谁知他不自量力,非要找个绝色美人,把来说媒的都回绝了,整天东打听西打听。好不容易打听到谁家姑娘才貌双全,他倒是愿意,人家却嫌他穷。这么一来二去,婚事也就耽搁下来。
这天他到泰安找旧日伙计讨债,住了四五天,只要回几两银子、一千多文钱。那伙计把欠条抽回去时,还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。正打算去找其他欠债的伙计,忽然听说本州来了个姓杜的济东道台,一打听,竟是四川茂州人,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。
如玉猛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,父亲在世时有个下属叫杜珊,在长安县任上亏空上万两银子。当时布政司非要参他,是父亲爱惜他的才能,暗中联络同僚凑钱补上亏空,还保举他升了平阳知府。临行时杜珊认了父亲做老师。如今听说名姓籍贯都对得上,如玉顿时动了打秋风的心思。
他急忙回家找苗秃子商量。苗秃子拍着光脑袋说:"你有这么硬的门路怎么早不说?既然令尊对他有如此大恩,又是你家门生,如今你开口,少说也能要个五百两,就是一千两也说不定。"
"我平时哪想得起来?要不是他这次来泰安,做梦也梦不到这茬。"如玉搓着手说,"我想备份厚礼送去,再写个手本说明原委,说不定能有些指望。"
苗秃子连连摇头:"你这都是笨办法。他衙门在省城,离泰安不过两天路程,不如直接去找他。要是在这儿见他,他推脱起来方便,就算帮你也给不了多少。依我说,等他回省城后,你写个手本,把家世困顿的情况写得可怜些,但千万别提当年帮他补亏空的事——万一记错了反而坏事。至于厚礼更不必,哪有穷人送得起厚礼的?"
如玉点头道:"这事千真万确。我虽穷,也不至于胡编乱造。你说得在理,等他回去后,咱们雇辆车一起去。"
苗秃子咧嘴笑道:"我陪你去。就算你认错亲,也牵连不到我身上。"
等济东道离开泰安后,两人雇了辆车,带着仆人张华来到省城。在客栈住下后,天天打听杜大人什么时候得闲。这天终于找准时机递上手本,门房送进去不久,杜珊立刻开门相迎。
如玉从侧门进去,杜珊亲自迎到书房。说起如玉父亲当年的恩情,杜珊感慨万千;听到如玉如今的困境,又连连叹息。当天就留他吃饭,歉意地说:"前些日子连阴雨,衙门里房子都在修缮,实在没法留世兄住下。先回客栈安顿,我自有安排。"
如玉告辞出来,见苗秃子正在衙门外探头探脑。听如玉说完经过,苗秃子拍着光头直乐:"怎么样?我就说你们大户人家总有门路!我要是有你这关系,早飞黄腾达了!"
两人欢天喜地回到客栈,聊到半夜都在说杜道台如何如何。第二天杜珊回访,退还了如玉的名帖,换了"年通家世弟"的帖子。如玉忙叫张华拦着不让行礼,杜珊却执意要拜会。在客栈聊了好一阵才走,把其他客人都惊动了,店主和小二忙不迭地端茶倒水。
苗秃子得意得直挠光头。下午杜府又差人送来白米白面各一斗,还有火腿、南酒、鸡鸭等物。如玉还算淡定,可苗秃子这辈子哪见过这场面?对着那些火腿南酒直咽口水,高兴起来就在地上打滚。怕道台随时传唤,连街都不让如玉逛,自己在客栈陪着喝酒唱曲,快活得跟中了状元似的。
转眼到了第四天,杜大人派人送来请帖,邀如玉赴宴。如玉心里虽不痛快,还是硬着头皮去了。酒过三巡,杜大人捋着胡子叹气:"这差使啊,进项少开销大,眼下又赶上衙门里青黄不接..."说着拍拍如玉肩膀,"实在帮不上大忙啊。"临别时,管家捧着个红封儿出来,沉甸甸十二两银子。
如玉脸上像被人扇了耳光似的火辣辣的,连连摆手推辞。那杜大人却执意要送,推来让去好几个来回。如玉咬着后槽牙想:不收怕得罪人,收了又实在窝囊。最后只得捏着鼻子收下,还得作揖道谢。
要说这杜大人,当年刚做县太爷时可是个豪爽人。族里亲戚整年在他家吃住,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。送人礼物必定让客人欢天喜地才罢休。结果不出三年,倒亏空了一万多两银子。要不是如玉父亲在衙门里周旋,差点就被革职查办。那会儿他四处写信求援,可那些吃过他喝过他的亲戚,连个铜板都舍不得掏。打那以后,这杜大人就像变了个人,亲爹来要钱都得掂量三天。如今做到道台大人,买二斤肉都要算计着吃。这次能拿出十二两银子,还是念着如玉父亲的旧情。在如玉看来是打发叫花子,可在杜大人心里,这已经是破天荒的大手笔了。
如玉耷拉着脑袋往外走,远远看见苗秃子正扒着仪门张望。那秃子一见如玉,三步并作两步蹿过来,咧着嘴问:"今儿个可讨着好了?"
"快别提了!"如玉气得直跺脚,"羞煞人也!"
苗秃子见他脸色铁青,慌得直搓手:"莫不是言语间冲撞了大人?"
"我哪敢啊!"如玉边走边掏出银包,"你瞧,就给了这个数。"
苗秃子眯着眼一瞅,见红封上"薄仪"二字,当场跳脚骂道:"这老抠门!寒碜谁呢!"气得又是跺脚又是咬牙,"二十四两雪花银就打发叫花子?我这一腔热血都叫他冻成冰溜子了!"
两人回到客栈,像两条咸鱼似的瘫在炕上。伙计张华瞧着不对劲,也不敢多问。如玉翻来覆去烙饼似的,直到二更天还瞪着房梁。
"睡着没?"苗秃子突然出声。
"气都气饱了,哪还睡得着!"
苗秃子一骨碌爬起来:"明儿再去求封荐书!有了道台大人的手谕,泰安州衙谁敢不给你面子?"
"饿死也不求这铁公鸡!"
"那还有个法子..."苗秃子凑近些,"你们家那七进大宅,拆了卖木料砖瓦,少说值一二千两。"
如玉猛地坐起身:"祖宗基业..."
"嗨!人都要饿死了还讲究这个?"苗秃子拍着炕沿,"卖了宅子,在泰安城买个小院。剩下的银子放债收息,岂不比现在强?"
这番话像盆冷水浇醒了如玉。他"腾"地跳下炕,把桌子拍得山响:"好秃子!咱们这就回家!"
苗秃子咽着口水:"急什么,天亮了再走。先把杜大人送的那对鸭子炖了..."
"深更半夜的,回家让你吃个够!"
两人叫醒张华整治酒菜。张华看着他们前倨后恭的模样,心里直犯嘀咕。天蒙蒙亮时,车马已载着行李出了省城。
行至试马坡——传说韩信当年在此试马的地方,忽见个怪人从堡子里晃出来。那人戴着方巾活像从铜钱眼里钻出来的,青布袍子皱得像在煤堆里打过滚。满脸麻子坑套坑,胡子拉碴像团乱草。见着生人就凑上来搭话,活脱脱是个没脸没皮的滚刀肉。
话说这萧天佑,字有方,是个府学里的秀才。这人啊,最会算计银钱,表面上装得宽宏大量,背地里可没少使绊子。乡里男女老少,见了他都跟见了瘟神似的。偏生他还爱管闲事,谁家夫妻拌嘴,他非得凑上去说和,硬要赖人家一顿饭。要是遇上更大的事儿,那更是狮子大开口。你要不给谢礼,他就能暗地里挑拨是非,一次不成还要再来,心肠歹毒得很。金银细软送上门来,他照单全收,还得掂量着事情大小,非得捞够本才罢休。更可恶的是专拉人嫖赌,从中渔利,吃妓院回扣更是他的拿手好戏。大伙儿背地里都管他叫"象皮龟",又因脸上有麻子,也叫"萧麻子"。
这日他刚从堡子里晃悠出来,正巧看见苗秃子的马车,当即拍腿大笑:"秃兄弟打哪儿来啊?"
苗秃子一见是他,忙不迭跳下车,也咧嘴笑道:"老萧你啥时候搬这儿来的?"
"都两年啦!"萧麻子说着,瞥见车里的如玉,眼珠一转,"这位是?"
苗秃子赶忙介绍:"这位可是泰安州温公子,当年陕西总督的嫡子!"
萧麻子立刻把腰弯成虾米,两手高举过头:"久仰久仰!"又热络地往堡子里让,"请务必到寒舍喝杯茶!"
如玉拱手推辞:"今日还要赶路,改日再叨扰。"苗秃子也帮腔:"我们都有要事在身,改天再叙旧。"
萧麻子顿时垮下脸:"温大爷初次见面,我不敢高攀。可秃子你跟我是穿开裆裤的交情,怎么也这般见外?"突然压低声音,"实话告诉你们,去年二月搬来家乐户,当家的叫郑多,最会来事儿。他有个侄女玉磬儿还算端庄,亲生女儿金钟儿才十八岁,那模样——啧啧,月宫里的嫦娥见了都得让三分。更难得的是那机灵劲儿,你这边刚打哈欠,她那边枕头就递过来了。我活这么大岁数,头回见这样勾魂摄魄的可人儿。不如带温公子去开开眼?"
如玉正色道:"家孝在身,实在不便。"
苗秃子挤眉弄眼:"别端着了!既然有两位姑娘在,咱们稍坐片刻又何妨?"
萧麻子拍腿大笑:"好你个秃驴,总算说了句人话!"
如玉推脱不过,只得跟着往堡子西头去。但见一座青砖门楼,郑多早迎出来打千儿问安,引着众人往北厅走。厅里摆着八把乌木椅,正中供着驼骨寿星,东边蓝瓷瓶西边白磁盘,墙上挂着"蓝桥仙境"的匾额,两边对联写着"室贮金铁十二,门迎朱履三千"。
正寒暄间,忽闻屏风后一阵轻笑。转出个穿青纱衫的妇人,紫红脸盘厚嘴唇,踩着大红绣花鞋,扭到厅中就要行礼。苗秃子连忙虚扶:"可使不得!"
妇人挨着萧麻子坐下,自称是玉磬儿。如玉问道:"那位金钟儿姑娘呢?"
"妹子身子不爽利,还歇着呢。"玉磬儿话音刚落,萧麻子就挤眼睛:"莫不是昨夜接客累着了?"
"胡吣!"玉磬儿笑骂,"这些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。"
萧麻子得意洋洋:"我这双眼睛可是明镜高悬。"苗秃子插嘴:"你们家的私事,你自然门儿清。"
正说笑着,小丫鬟端来茶盘。玉磬儿先敬如玉,再奉苗秃,轮到萧麻子时故意空着手。萧麻子佯怒:"小蹄子敢轻慢我?改日寻些虎狼药,非把你婶子折腾散架不可!"
玉磬儿刚要还嘴,苗秃子抢道:"玉姐别恼,他欺负你婶子,我就找他姑娘算账。这叫冤有头债有主!"
萧麻子笑骂:"好个秃驴,满嘴喷粪!"三人笑作一团,厅里顿时热闹起来。
四个人正说笑得热闹,忽然一阵异香飘进鼻子里。不多时,屏风后转出个年轻妇人,约莫二十出头,穿着红青亮纱罩衣,里头衬着鱼白纱衫,血牙色纱裙镶着青纱边。头发挽成盘蛇髻,插着白玉簪子,鬓角还别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。那双小脚裹得周周正正,踩着宝蓝色绣海棠花的鞋子。身量高挑,瓜子脸上扑着粉,零星几点麻子更添俏皮,眉眼间尽是风情,一看就是个机灵人儿。
这妇人进门先拿眼把如玉和苗秃子上下一打量,笑吟吟走到如玉跟前:"爷安好,我就不磕头啦?"
如玉赶紧起身:"快请坐!"
苗秃子忙不迭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"
妇人又朝苗秃子虚让了让,扭着腰肢挨着玉磬儿坐下。萧麻子趁机把如玉的家底儿夸了个遍。
金钟儿听得眉开眼笑,见这公子哥儿生得俊俏,举止风流,心里早动了念头,眼波里暗藏钩子。如玉本是风月场老手,寻常女子入不得眼,偏被金钟儿三言两语就勾住了魂,从晌午直坐到日头西斜,还舍不得动身。急得张华和车夫在门外直打转,又不敢催,一个劲儿给苗秃子递眼色。可苗秃子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儿,哪会多事?萧麻子借口解手溜出来,拉着郑多咬耳朵:"这温公子是个肥羊,虽说现银不多,家里古董字画可不少。天都这时候了,你随便整治几个菜,我替你留下他。要真榨不出油水,我自有法子打发。"
郑多搓着手:"可他穿着孝服,万一留不住..."
萧麻子一扇子敲在他头上:"老抠门!就算留不住,给你家丫头们打牙祭也好,她们往后才肯替你挣钱!"
苗秃子不知何时凑过来插嘴:"给我也蹭两口呗!"众人哄笑。萧麻子笑骂:"你这秃驴,什么时候摸过来的?"又压低声音:"他身上带现钱没?"
苗秃子伸出两根手指:"这个数,是济东道送的。兜里应该还有些零碎。"
萧麻子一拍郑多肩膀:"听见没?送上门的买卖!"郑多这才颠颠儿去备饭。
萧麻子扯住苗秃子打听:"这温公子为人怎样?"
苗秃子咂嘴:"实心眼儿的憨货,有钱时对朋友最是大方。"见萧麻子挑眉,又补了句:"不过近来手头紧,比咱俩还惨。等卖了宅子..."话没说完,萧麻子连连作揖:"好哥哥,到时候可得拉兄弟一把!"
两人说笑着回屋,正撞见如玉起身告辞。萧麻子扯着嗓子嚷:"官老爷就是不懂体恤人!"指着金钟儿道:"方才我瞧见你爹淋着雨摘菜,乐户人家张罗顿饭容易么?"
金钟儿会意,软绵绵挨近如玉:"爷要走,定是嫌我们粗鄙。二十里外有个黑狗儿,人才倒好,就是脚大了些..."话未说完,如玉忙摆手:"不是这话,实在孝服在身..."
苗秃子插科打诨:"守孝都一年多了!咱们泰安多少老爷们爹娘刚咽气就往窑子钻,也没见天打雷劈!"
玉磬儿也帮腔:"金妹妹最会疼人,爷就软软心肠罢。"其实如玉早被金钟儿勾住,半推半就道:"只怕不妥..."
萧麻子一拍桌子:"有什么不妥?此刻走了才叫伤天害理!"
说话间伙计已搬来方桌,摆上四碟小菜五副碗筷。众人推如玉上座,苗秃子死活不肯同坐,最后如玉独坐正面,萧麻子居右,苗秃居左,两个姐儿在下首相陪。须臾端上八盘菜——实则是四样荤素各两盘,北方窑子讲究成双成对。金钟儿娇声道:"穷地方没什么好菜,爷们多担待。"
苗秃子撸起袖子:"论吃我俩在行,不劳姑娘费心!"
五个人推杯换盏,荤话连篇。外间张华和车夫跟着郑多老婆用饭,直到掌灯时分才撤席。萧麻子抹着嘴道:"干脆挑明了——今儿我当媒人,温大爷配金姐儿,苗爷配玉姐儿!"
苗秃子一听这话,"哎哟"一声缩了缩脖子,冲着萧麻子直吐舌头:"我这么个穷书生,哪来的银子给人当缠头钱啊?"
温如玉拍着胸脯笑道:"这个包在我身上。"
苗秃子眼睛滴溜溜转,偷瞄着玉磬儿的脸色:"话是这么说,可人家姑娘未必瞧得上我呢。"
萧麻子一把揽过玉磬儿的肩膀:"甭瞅了!咱们玉姐儿可是江海般宽广,不嫌弃你这小细流。不过啊——"他突然压低声音,"要是你哪天得意了,嫌弃小秃子不够用,想换个大秃子,咱们玉姐可就不伺候喽!"
这话惹得温如玉哈哈大笑,金钟儿抿着嘴轻笑,玉磬儿羞得把头埋得更低了。苗秃子涨红了脸,摸着两鬓稀疏的头发嚷道:"我不过鬓角少了些头发,又不是全秃!你整天秃长秃短的,叫人怎么下得来台!"
萧麻子拍着大腿笑得更欢了:"怪我怪我!今晚正是你要派用场的时候,我这张嘴该打!"他凑近苗秃子耳边,"赶明儿定给你说几句好话,保管玉姐儿疼你。"
说笑间已是夜深,众人各自安顿。温如玉往东厢房去,苗秃子钻进西厢房,都是寻快活的主儿。萧麻子掸掸衣裳,哼着小曲儿往家走。
这正是: 人生落魄无处投,带着相好且罢休。 要问风流何处觅,跟着明月上青楼。
逢吝夫抽丰又失意 遇美妓罄丰两相交
词曰:
我如今誓不抽丰矣,且回家拆卖祖居。一年贫次一嗟吁,无暇计谁毁谁誉。
途次中幸会多情女,顾不得母孝何如?聊且花间宿,乐得香盈了袖,果满潘车。
——右调《入花丛》。
话说温如玉自葬埋母亲后,谢了几天人,诸事完毕,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。素日相好的朋友,知他一无所有,也不来勾引他。即或有几个来闲坐的,见他愁眉恨眼,也就不好来了。
背间有笑骂他憨痴的,有议论他狂妄的,有怜惜他人次的,也有说他疏财仗义的,还有受过他银钱、衣食许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,如玉听在耳内,到也都付之行云流水。只是家间人困之至,虽减去了若干人口,上下还是二十多人吃饭。
天天典当,鬼混的过了一年有余。凡事总与苗多秃子相商,两人到成了个患难厚友。先时还指望拿住尤魁,后来亲自到州堂上,禀了几次。知州到也与他认真的责比差役,总无踪影。他把这拿尤魁的念头也歇了。
无如运气倒的人,这不好的事体,层层皆来。他母亲刚才亡过年余,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;不上多两个月,也病故了,连棺木都措办艰难。到亏这苗秃子还有点打算,凡买过如玉产业的人,他便去说合,陆续也得够百十余两,苗秃于中也使用了些,才将洪氏发送在祖茔。
如玉虽说是人了,一则是旧家子弟,二则又在少年,还有许多大家小户,要与他结亲,孰意他不自揣时势,还想要娶一个天字号的美人,将说亲者概行谢绝,日日东查西问的寻访。及至采访着某家女儿,才色双绝,他到愿意,人家又不要他。因此把婚姻也误下。
一日到泰安,向他旧伙计等要长支欠银,住了多四天,得了多两多银子,一千多钱,将一张多十两欠约,让那伙计抽去,算了一分不该。正还要寻别的欠银伙计,听得本州官吏接济东道;问了问,说姓杜名珊,四川茂州人,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。
他父亲虽早逝,常听得他母亲黎氏说,有个长安县知县杜珊做他父亲属员,亏空下一万多银子。布政司定要揭参,他父亲爱他才能,一力主持,暗嘱同寅各官捐助,完结亏项;又保举他后升了平阳府知府,临行与他父亲认了门生。今日听得名姓、籍贯相合,就动了个打抽丰的念头。急忙回家,与苗秃子相商。
苗秃道:“你有这些好门路儿,闲尝从不和我说。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,又是尊府门生,你如今到这步田地,开个口,至少也帮五百;就是一千两,也不敢定。”
如玉道:“我平时那里想得起?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,做梦也梦不着他。我今与你相商,趁他到咱们这地方,我那凑一分厚礼,与他送去;再拿个手本,向他门上人细说原委,或者有点想望也未可知。”
苗秃道:“你这想算,都用的是下乘功夫。他衙门住扎在省城,离我们泰安不过两天多路,何难亲去走遭?你若在此地见他,他又是个客官,语言间就有许多可推脱处,总帮你也不多。依我主见,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后,写自己一个名讳手本;再另外哀哀怜怜写个恳恩照拂的手本,内中帮他完亏空、保举话,一字不可露出,只写先人某人,在陕西同寅,如今你人困之至,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怜。至于凑办厚礼的话,徒费钱而且坏事。世上那有个极贫的寒士,拿得出厚礼来?到只怕你年幼,记得太夫人话未必真切,冒冒失失的认起亲来,反为不美。”
如玉道:“这事至真至确。我固贫人宁死不做伤脸的事。你方才的话,甚有机变。我们等他回去后,就雇一辆车,我还要烦你与我同去。”
苗秃子道:“我就与你同去。总算上你与他没世谊,这游棍假名撞骗也干连不到我身上。”
两人计议停妥,待了几天,济东道回去。
两人雇车同张华到省城,旅店安下,时时打听杜大老爷闲时,方才将手本投入号房。门上人拿入去,杜珊看了手本内情节,立刻开门请会。如玉从角门内入去。杜珊迎接到书房,行礼坐下。叙说起他父亲,杜珊甚是感念;又说到自己困次,杜珊又甚怜悯。本日就留便饭,说道:“月前天雨连绵,官署内无一间房子不漏,刻下现在修补,实无地方留世兄住。且请到贵寓安息,弟自有一番措处。”
如玉辞了出来,苗秃子在辕门外探头探脑的等候。如玉同他走着,说济东道如何相待,如何吩咐。苗秃道:“何如?你原是大人家,岂是寻常的拉扯?我若有你这些门路儿,也不知发迹到甚么地方了!”
两人欢欢喜喜的回店,说了半夜,总都是济东道的话。
次日杜珊回拜,将如玉的名讳手本壁回,还了个年通家世弟帖。如玉着张华跪止,杜珊定要拜会。在店中叙谈了好半晌,方才别去。吓的一店客人,都议论羡慕不已;慌的店主和小伙计,不住的问茶水。苗秃得意到极处,只是在光头上乱挠。午后,又差人送来白米一斗,白面一斗,火腿、南酒、鸡鸭等物。
如玉到也罢了,苗秃子是个小户人家,白花秀才,一生没见过个交往官府,看见火腿、南酒等物,不住的吐舌;和如玉说到高兴处,便坐不住,笑着在地上打跌。怕道台语说话,连街上也不许如玉闲行。他在店中陪着吃酒、唱小曲、说趣话,和中了状元的一般快乐。
到第四日,杜珊下帖请席。如玉又去。席间,杜珊细说本道一缺,出多入少;又值公私交困之际,不能破格相帮。临别,着家人托出十二两程仪。如玉大失所望,辞之至再。怎当得杜珊推让不已。如玉此时,觉得不收恐得罪他,收下甚是羞气;没奈何,只得收领拜谢。原来这杜珊初任知县时,性最豪侠,不以银钱介意,因此本族以及亲戚经年家来往不绝,食用为亦极奢侈。凡赠送人,必使其心喜回家。只几年,就弄下一万多亏空。藩司要揭参,幸得如玉父亲保全。屡次寄字亲友本家,告助亏空,无一个帮他一分一两。他才知道银钱去了,是最难回来的。自此后,任凭本族近支,以及至亲契友,想要用他一文钱,吃他衙门中一口水,比登天还难。由知县做至道台,虽二多斤肉,也要斟酌食用。前后行为,如出两人。此番是深感如玉父亲,方肯送这十二两。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;在杜珊看得还是没有的大帮助。除了温如玉,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观。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,都是少有的事。
如玉垂头丧气的出来,见苗秃子在仪门外,大张着嘴眺望。
看见了如玉,忙跑向前,笑问道:“今日又有什么好话儿?”
如玉道:“言不得,真令人羞死气死!”
苗秃着慌道:“不好!你这气色也不好!想是你语言间得罪下他么?”
如玉道:“我有什么得罪他处?”
就将送的银两数目,一边走一边说。苗秃笑道:“你少装饰!我不信。”
如玉道:“我又不怕你抢了我的,何次谎你?”
于是将原包银两,从袖中取出,向苗秃眼上一伸道:“看,是十二两不是?”
苗秃见上面有“薄仪”二字,将脚一顿,咬着牙骂道:“好肏娘贼!不但将你坑坏,把我苗多先生一片飞滚热的心肠,被二十四块寒冰冷透!”
说毕,又蹙眉揉手,连连点头道:“罢了,罢了,我才知道罢了。”
两人回到店中,一头一个,倒在炕上睡觉。张华见此光景,也不敢问。如玉翻来覆去,那里睡的着?到二鼓时候,苗秃问道:“你可睡着了没有?”
如玉道:“真令人气死!还那里睡的着?”
苗秃道:“你明日再去禀谢禀见,求他一封书字,嘱托泰安州官诸事照拂你。他若与了这封书字,常去说些分上,那里弄不了几个钱?一个本管的大上宪,又与巡抚朝夕相见,泰安州敢说不在你身上用情?”
如玉道:“我就饿死,也再不见这没良心悭吝匹夫!”
苗秃道:“我还有一策,存心已久,只是不好说出。今见你如此奔波,徒次无益,只得要直说了。天下事贵于自立主见。自己着贫无措兑,虽神仙也没法子。自己若有可裁处,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讨。尊府的住宅,前庭后院,何止七八层?只用将房子出卖,还不愁一二千两银子到手?”
如玉道:“我也曾想及于此。首则先人故居,不忍心割弃;次则也没人买。”
苗秃道:“讲到一‘买’字,不但长泰庄,便是泰安州,也没人买。谁肯拿上钱,到那边住去?若估计木石砖瓦拆卖,还可成交。你若为是先人故物,自己羞居卖房之名,你须知那房子止可遮风避雨,不能充饥御寒。常言说的好:有了治,没了弃。你日后大发财源,或做了大官,怕修盖不起那样十处房子么?此事你若依了,我回家就与你办理。当汉子的,不必怕人笑话。世间卖房子的大人家,也不止你一个。救人是第一要务,没得吃穿难受,这是老根子话。我再替你打算:房子卖后,也不在长泰庄住,只用二百两银子,在泰安城中买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儿,过起安闲日月来。你又不欠人的债负,有什么不快活处?将所有房价,或买地讨租,或放在人家铺中吃月利。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,不知有多少,何次着本村人日逐指指点点,笑议你是憨哥儿、混账鬼?你想:我说的是不是?”
几句话,说的如玉高兴起来,一蹶劣扒起,将桌子一拍道:“秃小厮快起来!你的话句句皆是。我的志念也决了!省的在这里受闷气,不如连夜回家办正事。”
苗秃子也执起道:“城门未开,天明起身罢了。现放着老杜送的酒。我活了多十多岁,止吃过一次鸭子,还是在尊府叨惠。你可叫起张华,将他送的那两只鸭子白顿上,我饱饱的吃一遍,也好与你回去办事。”
如玉道:“多更半夜,如何做法?到回家时,你将鸡鸭都拿去就是了。”
苗秃道:“我们有火腿和变蛋,亦足下酒。”
如玉便喊叫张华,收拾食物。张华见两人又眉欢眼笑,不是头前次态,也测度不出他们的原故。直吃到天明。如玉着算还店账,又将道署送的礼物俱装在车内,一同起身。
离省城走了几十里,到一地方,名为试马坡。相传了信做了齐王时,在这地方试过马。刚走到堡前,也是天缘凑合,从里面走出个人来,但见:
头戴四楞巾,却像从钱眼中钻出;身穿青绢氅,好似向煤窟内滚来。满面憨疤,数不尽多环套日;一唇乱草,那怕他百手抽丝。逢钱即写借帖,天下无不可用之钱;遇饭便充陪客,世上那有难吃之饭。任你极口唾骂,他只说是知己关切使然;随人无端殴踢,反道是至交好胜乃尔。——真是烧不热、煮不烂的粗皮,砍不开、扯不破的厚脸!
这个人姓萧,名天佑,字有方,也是个府学秀才。为人最会弄钱;处人情世故,到像个犯而不较的人。只因他外面不与人计论,屡屡的在暗中谋害人,这一乡的老少男女,没一个不怕他。亦且钻头觅缝最好管人家闲事,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,他也要说合说合,挨延的留他一顿便饭吃。若是大似此的事体,越发要索谢了。你若是不谢他,他就借别事暗中教唆人闹是非,多次两次还不肯放过,是个心上可恶不过的人。银钱衣物,送他就收,总要估计事体大小,心至得谢而后已。又好帮嫖诱赌,设法渔利。吃亡八家的钱,尤为第一。因此,人送他个外号,叫象皮龟;又叫萧麻子,为他脸上疤故也。这日正从堡中出来,看见苗多秃子在车内,大笑道:“秃兄弟从何处来?”
苗秃见是萧麻子,连忙跳下车来,也大笑道:“你是几时搬到这里的?”
萧麻子道:“已经二年了。”
如玉见他两人说话,也只得下车来。萧麻子指着如玉道:“此公是谁?”
苗秃子道:“这是泰安州温公子,当年做陕西总督之嫡子也。”
萧麻子深深打一躬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
又将两手高举道:“请!请到寒舍献茶。”
如玉还礼道:“弟辈今日要赶宿头,容日再领教罢。”
苗秃子也道:“我们都有事,暇时我还要与你叙阔。”
萧麻子道:“温大爷与我初会,我实不敢高扳。你与我是总角朋友,怎么也是这样外道我?我实对你说了罢,我家茅庵草舍,也不敢居停贵客。敝乡从去年二月搬来一家乐户,姓郑,人都叫他郑多。这个亡八最知好识歹。他有个侄女,叫 玉磬儿;一个亲生的女儿,叫金钟儿。这玉磬儿不过是温柔典雅,还是世界上有的人物;惟有这金钟儿,才一十八岁,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,月中丹桂,只怕仙女董双成还要让他几分。若说起他的聪明来,神卜管辂还须占算,他却是未动先知。你这里只用打个哈欠,他那里就送过枕头来了。我活了四十多岁,才见了这样个伶俐俊俏、追魂夺命、爱杀人的一位小堂客。你陪公子随喜随喜去,也是春风一度。”
如玉道:“承老兄盛情,只是弟孝眼未满,不敢做非礼的事。”
苗秃笑向如玉道:“你也不必太圣贤了。既然有他两个令妹在这里,我们就暂时坐坐何妨?”
萧麻子笑道:“你这秃奴才,又说起其诸异乎人的话来了!”
如玉却不过,只得同去走走。到堡内西头,才是郑多的住处。瞧了瞧,都是砖瓦房子,坐东朝西的门楼。多人揖让人去。
郑多迎接出来,到如玉、苗多前请安;又问明姓氏。地方,让到北庭上坐。如玉到庭内,见东西各有耳房;庭中间放着八把大漆椅;正面一张大黑漆条桌,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大驼骨寿星;东边有多尺余高一个大蓝磁花瓶;西边一个大白磁盘,盘内放着些泥桃泥苹果之类;上面挂着一面牌,都用五色纸镶着边儿,中间四个大紫红字是“蓝桥仙境”;牌下挂着百子图画一轴;两傍贴着对联一副,上写道:室贮金铁十二,门迎朱履多千。
多人坐定,只听得屏后有笑语之声。转身后面,走出个妇人来,身穿元青纱氅,内衬细夏布大衫,葛纱裙儿。五短身材,紫红色面皮;五官儿到也端正,只是上嘴唇太厚些;到缠了一双小脚,大红缎鞋上绣着跳梁四季花儿。走到庭中间,笑着说道:“与二位爷磕头。”
说着,将身子往下弯了弯,忙的苗秃子连忙扶住道:“快请坐,劳碌着了,到了不得。”
妇人就坐在萧麻子肩下,问了如玉并苗秃的姓氏。如玉道:“你的大号,就是金钟儿么?”
妇人道:“那是我妹子。我叫玉磐。”
萧麻子道:“怎么不见他出来?”
玉磬儿道:“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,此时还没有起,再待一会管情收拾了出来。”
萧麻子道:“此时还未起,必定是昨晚着人家棒伤了。”
玉磬儿笑道:“你真是瞎说!这几天鬼也没见个来。”
萧麻子道:“你休谎我。我是秦镜高悬,无微不照。”
苗秃道:“这是你的家务事,你心上自然明白。”
萧麻子道:“你若欣羡这条路儿,你就入了行罢。他家中正少个打杂的使用。”
正说着,一个十多四岁的小女厮托出一盘茶来。玉磬儿先送如玉,次送苗秃,自己取了一杯坐下。萧麻子道:“你这小奴才,到我跟前就不送了。我也没有别的法儿,我只用寻些发大来迟的好春药,再吃上一二钱人参,将你多婶子按倒,那就是我出气的时候了。”
玉磬儿恰待回言,苗秃道:“玉姐,你不必和他较论,都交在我身上。他按倒你婶子,我就搂住他姑娘。咱们是冤各有主,债各有头。”
萧麻子笑骂道:“这奴小厮,真是狗期里拉出来的,说的都是狁舐(犭巴)儿话。”
四人正在说笑中间,觉得一阵异香吹入鼻孔中来。少刻,见屏风后又出来个妇人,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,身穿红青亮纱氅儿,内衬着鱼白纱大衫;血牙色纱裙子,镶着青纱边儿;头上挽着个盘蛇发卷,中间贯着条白玉石簪儿;鬓边插着一朵鲜红大石榴花;周周正正极小的一双脚,穿着宝蓝菊压海棠花鞋;长挑身材;瓜子粉白面皮,脸上有几个碎麻子儿;骨格儿甚是俊俏;眉稍眼底,大有风情。看来是个极聪明的人。入的门来,先将如玉和苗秃上下一看,于是笑嘻嘻的,先走到如玉面前,说道:“你老好!我不磕头罢?”
如玉连忙站起道:“请坐!”
苗秃接口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
然后又向苗秃虚让了一句,袅袅娜娜的坐在玉磬儿肩下。萧一麻子将如玉的家世表扬。
金钟儿听了满面上都是笑容,只因如玉少年清俊,举动风流,又是大家公子,心上甚是动情,眼中就暗用出许多套索擒拿。
如玉是个久走嫖行的人,差不多的妇女,最难上他的眼,不意被这金钟儿语言眉目就混住了,从午间坐到日色大西,还不动身。急得张华和车夫走出走入,在如玉面前站了几次,又不敢催促;与苗秃子不住的递眼色,苗秃又是随缘度日的人,他且乐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,那里肯言语?萧麻子推故净手,走出来向郑多道:“温公子这个雏儿,也还充得去。银钱虽多的没有,家中的东西物件还多。日色也迟了,你与他随便收拾几样菜儿,我替你留下他罢。将来若杀不出血,我打发他走路,缠绞不住你。”
郑多道:“我见他穿着孝服,万一留不住,岂不白费酒饭?”
萧麻用扇股在郑多头上打了一下道:“你这老亡八,真是一毛不拔!就算上留不住,与你两个孩子们吃吃,他们也好有心与你弄钱。”
苗秃在背后插嘴道:“就与你吃些儿也好。”
多人都笑了。萧麻子道:“你这秃小,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走来?”
又问道:“他身上有现成钞没有?”
苗秃伸了两个指头道:“栏干数,是济东道送的。他身边只怕还有些,也没多的了。”
萧麻子向郑多将手一拍道:“何如?上门儿买卖,你还不会吃?”
郑多连忙去后面收拾去了。
萧麻子又问苗秃道:“这温公子,我也久闻他的大名,你与他相交最久,他为人何如?”
苗秃道:“是个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厮。若有了钱,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长,极肯帮助人。”
萧麻道:“我闻他年来也甚是艰次。”
苗秃道:“比你我还难。目今只用一半月,又是财主了。”随将他要卖住房话一说。
萧麻子连连作揖道:“事成之后,务必将哥哥也拉扯一把儿。”苗秃道:“自幼儿好弟兄,还用你嘱咐?他如今‘赌’之一字,勾引不动了。我看这金钟儿,又是他这一处住房的硬对头。他若看不上眼,休说试马坡,便是蓬莱岛,也留他坐不到这个时候。”
两人说笑着入庭房来。
如玉站起道:“天色也想是迟了,我去罢。”
萧麻子大笑,向苗秃道:“你看,做老爷们的性儿,总不体贴下情。”
又指着金钟儿道:“我方才在后边见你父亲雨淋漓,在那里整理菜蔬。人乐户人家,好容易收拾这一顿饭!”
金钟儿一听得收拾饭,就知是必留之客了,笑盈盈的向如玉道:“大爷要走,也不过为我姊妹粗俗,心中厌恶。这也容易,离我这里二十里,有个黑狗儿,人才甚好,只是脚欠周正些。世上那有个全人?我们与大爷搬来,着他服伺几天。就是我家饭不但吃不得,连看也看不得,只求大爷将就些,也算我姊妹们与大爷相会一场。大爷也忍心不赏这个脸?”
如玉道:“你休罪我。我实为先母服制未终,恐怕人议论。”
苗秃道:“你居丧已一年多,如今不过是几个月余服未满。咱们泰安绅衿家还有父母一倒头就去嫖的,也没见雷劈了七个八个,人家议论死多双五双。”
如玉笑道:“你又胡作弄我!”
玉磬儿道:“我也不是在大爷面前说话的人,只是既已至此,就是天缘。我这金妹子,也是识人抬举的,还求把心肠放软些罢。”
如玉已看中金钟儿,原不欲去;又教他们你一句,我一句,越发不肯去了。掉转头笑向苗秃道:“只怕使不得。”
萧麻子道:“有什么使不得?此刻若去了,于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。”
说着,打杂的将一张方桌移在庭中间,摆了四碟小菜,安下五副杯筷,又拿来一大壶酒。众人让如玉正坐。如玉要与苗秃同坐,苗秃死也不肯,只得独自坐在正面。萧麻子在右,苗秃在左,玉磐、金钟儿在下面并坐相陪。少刻,端上两盘白煮猪肉,两盘煎鸡,两盘炒鸡蛋,两盘调豆腐皮。看着是八盘,究竟止是四样。北方乐户家,多有用对儿菜,也是个遇物成双之意。金钟儿道:“我们这地方,常时连豆腐都买不出。二位爷休笑说,多吃些儿才好。”
苗秃道:“说到吃之一字,我与萧麻子包办,到不劳你悬心。”
五个人诙谐调诚,盏去杯来。张华同车夫,也在南房中吃饭,郑多老婆陪着。
如玉等吃到点灯后,方将杯盘收拾去。萧麻子道:“我如今长话短说罢,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。温大爷着金姐陪伴,苗多爷着王姐陪伴。”
苗秃子“嗳”的笑了,将脖项往下一缩,又向萧麻子将舌头一伸,道:“我一个寒士,这缠头之赠该出在那里?”
如玉道:“这都在我。”
苗秃又道:“虽然如此,还不知人家要我不要。”说着,又看玉磬儿的神色。
萧麻子道:“不用你看,我这玉姐,真正是江海之大,不择细流。你若到高兴的时候,舍了小秃子,用起大秃子来,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。”
如玉大笑。金钟儿略笑了笑,玉磬儿将头一低。
苗秃子不由的脸红起来,说道:“我不过两鬓边少点头发,又不是全无。你每每秃长秃短,不与人留点地步,真是可怒!”
萧麻子大笑道:“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时候,是我语言不看风色了。我将来自有好话儿帮衬你。”
说罢,彼此道了安置,如玉在东房,苗秃在西房,各做嫖客。萧麻子回家去了。
正是:
人途潦倒欲何投,携友归来休便休。
试问彩云何处散,且随明月到青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