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·种梨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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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市上人来人往,有个乡下人推着车在卖梨。那梨子又甜又香,价钱也卖得老高。这时来了个道士,破头巾烂棉袄,站在车跟前伸手要讨个梨吃。乡下人瞪着眼赶他走,那道士却像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。乡下人火冒三丈,指着他鼻子就骂开了。

道士也不恼,慢悠悠地说:"您这一车少说几百个梨,老道我只讨一个,对您来说不过九牛一毛,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?"旁边看热闹的劝乡下人随便给个烂梨打发他走,可这乡下人梗着脖子,死活不肯。

边上茶馆里的小伙计实在看不过眼,自己掏钱买了个梨递给道士。道士接过梨作了个揖,忽然对众人说:"出家人最是大方。今儿个我这儿有好梨,请诸位尝尝鲜。"有人就笑他:"既有梨自己不吃?"道士抹抹胡子:"我只要这梨核当种子呢。"

说着捧起梨子咔嚓咔嚓啃起来,转眼吃得只剩个核。只见他把核捏在手心,解下肩上小铲子,在地上挖了个几寸深的坑,埋好梨核又盖上土。转头跟人要热水浇灌,看热闹的从对面饭馆讨来滚烫的面汤,道士接过来哗啦浇在土坑上。

这时候几百双眼睛都盯着那土坑呢。忽然见嫩芽破土而出,眼瞅着抽枝长叶,转眼就长成大树。树梢上忽地绽开雪白梨花,眨眼间又结出满树黄澄澄的梨子,个个都有拳头大,香气飘得半条街都能闻见。道士伸手摘梨分给围观的人,不消片刻分得精光。

分完梨,道士抡起铲子哐哐砍树,砍了好一阵才把树放倒。他把带叶的树干往肩上一扛,慢悠悠晃着步子走了。

方才道士变戏法时,那卖梨的乡下人也挤在人群里,伸长脖子看得入迷,连自己的买卖都忘了。等道士走远才回过神,一瞅自己的梨车——好家伙,车里空空如也!这才明白刚才分的全是自己的梨。再细看车把手,新崭崭的断茬还冒着木屑呢,气得他直跺脚。

乡下人顺着道士走的方向追去,刚拐过墙角,就见那截断车把扔在墙根下。原来方才道士砍的"梨树",正是他车上的把手!再看那道士,早没了踪影。满街的人笑得前仰后合。

要说这乡下人啊,糊涂劲儿实在可笑。常见那些号称家底厚的,好朋友借点米就拉下脸,还掰着手指算:"这可是我好几天的口粮。"劝他接济个落难的,施舍碗饭给孤寡老人,更是横眉竖眼:"这够养活五六个人了!"亲兄弟明算账,父子间也要计较毫厘。可到了赌场妓院,挥金如土眼都不眨;刀架脖子时,倾家荡产买命又比谁都快。这样的事说都说不完,倒也不必单笑话这个卖梨的糊涂蛋。

原文言文

  有乡人货梨于市,颇甘芳,价腾贵。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,乡人咄之亦不去,乡人怒,加以叱骂。道士曰:“一车数百颗,老衲止丐其一,于居士亦无大损,何怒为?”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,乡人执不肯。

  肆中佣保者,见喋聒不堪,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。道士拜谢,谓众曰:“出家人不解吝惜。我有佳梨,请出供客。”或曰:“既有之何不自食?”曰:“我特需此核作种。”于是掬梨啖,且尽,把核于手,解肩上镵,坎地深数寸纳之,而覆以土。向市人索汤沃灌,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,道士接浸坎上。万目攒视,见有勾萌出,渐大;俄成树,枝叶扶苏;倏而花,倏而实,硕大芳馥,累累满树。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,顷刻向尽。已,乃以镵伐树,丁丁良久方断。带叶荷肩头,从容徐步而去。

  初道士作法时,乡人亦杂立众中,引领注目,竟忘其业。道士既去,始顾车中,则梨已空矣,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。又细视车上一靶亡,是新凿断者。心大愤恨。急迹之,转过墙隅,则断靶弃垣下,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,道士不知所在。一市粲然。

  异史氏曰:“乡人愦愦,憨状可掬,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。每见乡中称素丰者,良朋乞米,则怫然,且计曰:‘是数日之资也。’或劝济一危难,饭一茕独,则又忿然,又计曰:‘此十人五人之食也。’甚而父子兄弟,较尽锱铢。及至淫博迷心,则顷囊不吝;刀锯临颈,则赎命不遑。诸如此类,正不胜道,蠢尔乡人,又何足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