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公这个人啊,年轻时就是个侠义性子,最爱舞刀弄枪,有把子好力气,能抡着沉甸甸的铜壶当风车转。那年崇祯皇帝开科取士,他在京城等着殿试,偏巧随从染了瘟疫卧床不起。正发愁时,听说街市上有个神算子,能断人生死,便想去替仆人问问吉凶。
刚踏进卦摊还没开口,那算命的竟先发话:"这位爷可是来问仆人的病?"于公心头一惊,点头称是。对方掐指又说:"病人不打紧,倒是您要有血光之灾。"于公索性给自己算一卦,只见算命先生排开卦象,突然变了脸色:"您三日之内必死无疑!"这话像记闷雷劈下来,震得于公半晌说不出话。那算命的反倒慢条斯理补了句:"不过老朽有点小法术,只要十两银子,能替您消灾。"
于公摸着剑柄冷笑——生死有命,岂是江湖把戏能改的?转身就要走。算命先生在背后直跺脚:"舍不得小钱,可别后悔啊!"几位同乡听得心惊肉跳,都劝他破财消灾,于公却梗着脖子不听劝。
转眼到了第三天。于公在客栈里正襟危坐,从早守到晚竟平安无事。入夜后他栓紧房门,剑横膝头,灯芯挑得亮堂堂。更鼓敲过三巡,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正想歇息,忽听窗纸"沙沙"作响——只见个三寸高的小人扛着长矛翻进来,落地就长成常人大小。于公抄剑就劈,那东西却像烟似的飘开,转眼又缩成耗子大要钻窗缝。说时迟那时快,剑光闪过,纸扎的小人拦腰断成两截。
后半夜更邪乎,窗框"咔"地裂开,窜进来个青面獠牙的怪物。于公连砍数剑,那泥塑的鬼怪碎成一地渣子,还在蠕动着要拼合。他索性挪到窗根底下守着,忽然整面墙"轰隆"震动,窗外传来老牛喘气般的声响。于公心知不妙,踹开房门冲出去,月光下站着个房檐高的巨鬼,黑脸泛着青光,赤膊赤脚,正张弓搭箭射来!
箭矢"嗖"地钉入门板,于公一个滚地避开。那鬼抡起门板宽的大刀劈下,青石台阶应声裂成两半。于公趁机钻到鬼胯下,剑锋划过脚踝,"当"地溅起火星。巨鬼暴怒狂吼,转身再砍时,于公猫腰窜到肋下,一剑捅进去竟有血珠子顺着木纹渗出来。直到把这丈高的木偶砍成劈柴,天边已泛鱼肚白。
天亮后他带着朋友们去砸算命摊子。那术士远远看见于公,突然像抹了油似的要溜。有人喊破:"这是隐身法,泼狗血就能破!"等黑狗血淋过去,只见那算命先生满脸血污站在原地,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。后来官府把他押赴刑场时,刽子手的鬼头刀砍下去,倒比昨晚那些傀儡瓷实多了。
说书人讲到这儿总要叹口气:那些花钱算命的真是糊涂蛋。这世上能算准生死的有几个?算不准等于白算。就算真告诉你哪天死,又能怎样?更别说这种拿人命装神弄鬼的,比阎王爷的勾魂笔还毒三分哩!
于公者,少任侠,喜拳勇,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。崇祯间,殿试在都,仆疫不起,患之。会市上有善卜者,能决人生死,将代问之。
既至未言,卜者曰:“君莫欲问仆病乎?”公骇应之。曰:“病者无害,君可危。”公乃自卜,卜者起卦,愕然曰:“君三日当死!”公惊诧良久。卜者从容曰:“鄙人有小术,报我十金,当代禳之。”公自念生死已定,术岂能解,不应而起,欲出。卜者曰:“惜此小费,勿悔!勿悔!”爱公者皆为公惧,劝罄橐以哀之。公不听。
倏忽至三日,公端坐旅舍,静以觇之,终日无恙。至夜,阖户挑灯,倚剑危坐。一漏向尽,更无死法。意欲就枕,忽闻窗隙窣窣有声。急视之,一小人荷戈入,及地则高如人。公捉剑起急击之,飘忽未中。遂遽小,复寻窗隙,意欲遁去。公疾斫之,应手而倒。烛之,则纸人,已腰断矣。公不敢卧,又坐待之。逾时一物穿窗入,怪狞如鬼。才及地,急击之,断而为两,皆蠕动。恐其复起,又连击之,剑剑皆中,其声不软。审视则土偶,片片已碎。
于是移坐窗下,目注隙中。久之,闻窗外如牛喘,有物推窗棂,房壁震摇,其势欲倾。公惧覆压,计不如出而斗之,遂剨然脱扃,奔而出。见一巨鬼,高与檐齐;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,眼闪烁有黄光;上无衣,下无履,手弓而腰矢。公方骇,鬼则弯矣。公以剑拨矢,矢堕。欲击之,则又弯矣。公急跃避,矢贯于壁,战战有声。鬼怒甚,拔佩刀,挥如风,望公力劈。公猱进,刀中庭石,石立断。公出其股间,削鬼中踝,铿然有声。鬼益怒,吼如雷,转身复剁。公又伏身入,刀落,断公裙。公已及胁下,猛斫之,亦铿然有声,鬼仆而僵。公乱击之,声硬如柝。烛之则一木偶,高大如人。弓矢尚缠腰际,刻画狰狞;剑击处,皆有血出。公因秉烛待旦。方语鬼物皆卜人遣之,欲致人于死,以神其术也。
次日,遍告交知,与共诣卜所。卜人遥见公,瞥不可见。或曰:“皆翳形术也,犬血可破。”公如其言,戒备而往。卜人又匿如前。急以犬血沃立处,但见卜人头面,皆为犬血模糊,目灼灼如鬼立。乃执付有司而杀之。
异史氏曰:“尝谓买卜为一痴。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?卜之而爽,犹不卜也。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,将复如何?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,其可畏尤甚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