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屈原大夫披着藤萝系着薜荔，在山野间行走，心中郁结化作《离骚》；李长吉笔下那些牛鬼蛇神，原是诗人心头挥之不去的痴念。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，就像林间鸟雀自顾自地啼鸣，哪管旁人爱不爱听呢？秋夜里的萤火虫绕着孤松打转，暗处的精怪都来争这点微光；尘土飞扬中追逐野马，连魍魉都要笑话这份痴狂。我虽没有干宝那样的才华，却和他一样爱搜集奇闻；像贬谪黄州的苏东坡，最爱听人说鬼故事。听到就提笔记下，渐渐攒成册子。后来天南地北的知交们，纷纷用信筒寄来见闻，这爱好就像磁石吸铁，攒的故事越发多了。
有些事啊，明明发生在礼教之地，却比蛮荒之地的断发文身更离奇；有些怪谈近在眼前，比海外飞头国的传说还骇人。兴致来时挥毫泼墨，别人说我癫狂我也认了；借这些故事寄托胸臆，就算被笑痴傻也不在乎。那些正人君子们，怕是要指着我的鼻子笑话吧？可你们想想，五父衢头的传言未必全是假的，三生石上的因果谁能说清？这些看似荒唐的话，未必没有道理在里头。
记得我出生那晚，先父梦见个瘦骨嶙峋的和尚，袒露右肩走进内室，胸口贴着铜钱大的膏药。醒来我就降生了，胸口果然有块墨色胎记。从小体弱多病，长大也命途多舛。家里冷清得像僧院，写文章换来的钱还不够买个饭钵。常常挠着头想：莫非我真是那面壁和尚转世？怕是前世修行不够，没能修成正果，反倒像随风飘零的落花，坠在这污浊尘世。轮回六道的事，谁说一定是虚妄呢？
深更半夜，油灯芯结着灯花忽明忽暗；书斋里冷风飕飕，砚台冻得像块冰。我把这些故事像攒狐腋毛似的缝成裘衣，妄想续写《幽冥录》；就着酒劲提笔，不过写成部孤愤之书。把心事寄托在这些鬼狐身上，想想也真够凄凉的！唉，寒霜里的麻雀抱着枯枝也暖和不起来，秋月下的蟋蟀贴着栏杆自说自话。要是这世上还有懂我的人，大概只在青枫林里、黑水岸边那些精怪中间了吧！
康熙十八年春天，柳泉居士自题。
披萝带荔，三闾氏感而为骚；牛鬼蛇神，长爪郎吟而成癖。自鸣天籁，不择好音，有由然矣。松落落秋萤之火，魑魅争光；逐逐野马之尘，魍魉见笑。才非干宝，雅爱搜神；情类黄州，喜人谈鬼。闻则命笔，遂以成编。久之，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，因而物以好聚，所积益夥。甚者：人非化外，事或奇于断发之乡；睫在眼前，怪有过于飞头之国。遄飞逸兴，狂固难辞；永托旷怀，痴且不讳。展如之人，得勿向我胡卢耶？然五父衢头，或涉滥听；而三生石上，颇悟前因。放纵之言，有未可概以人废者。松悬弧时，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，偏袒入室，药膏如钱，圆粘乳际。寤而松生，果符墨志。且也，少羸多病，长命不犹。门庭之凄寂，则冷淡如僧；笔墨之耕耘，则萧条似钵。每搔头自念，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？盖有漏根因，未结人天之果；而随风荡堕，竟成藩溷之花。茫茫六道，何可谓无其理哉！独是子夜荧荧，灯昏欲蕊；萧斋瑟瑟，案冷疑冰。集腋为裘，妄续幽冥之录；浮白载笔，仅成孤愤之书。寄托如此，亦足悲矣！嗟乎！惊霜寒雀，抱树无温；吊月秋虫，偎栏自热。知我者，其在青林黑塞间乎！
康熙己未春日 柳泉自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