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西有个叫缪永定的读书人,考上了拔贡,可这人性子最是贪杯,喝醉了就撒酒疯,亲戚朋友都躲着他走。有一回他去族叔家做客,席间跟几个客人插科打诨,越喝越高兴。酒劲上来就开始耍横,指着客人鼻子骂。客人哪受得了这个气,当场掀了桌子,满屋子乱作一团。
族叔赶紧来劝架,谁知缪永定反倒帮客人说话,把火气全撒在族叔身上。族叔实在没辙,只好跑去缪家报信。等家里人赶来,这醉汉已经瘫软如泥,架回去刚搁到床上,手脚突然僵直,一探鼻息——竟断了气!
恍惚间,缪永定看见个戴黑帽子的差役用铁链锁了他就走。转眼来到一座官衙,青碧琉璃瓦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,这般气派人间哪得见?他被按在台阶下候审,心里还嘀咕:我又没犯王法,顶多是酒后打架的小事。偷瞄那黑帽差役,对方铜铃般的眼睛一瞪,吓得他不敢吱声。
忽然堂上文书高声宣布:"所有诉讼明日早堂再审!"人群呼啦啦散开。缪永定跟着黑帽差役往外走,站在街边屋檐下不知所措。差役劈头就骂:"醉鬼无赖!天都快黑了,大伙儿都要吃饭睡觉,你打算赖到几时?"他浑身发抖:"差爷明鉴,我连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,身上半文钱没有..."话没说完,差役抡起拳头:"还装蒜!买酒喝的时候怎不见你喊穷?再啰嗦老子捶碎你骨头!"
正缩着脖子挨训,店铺里突然走出个人,盯着他惊呼:"永定?"抬头一看,竟是去世多年的舅舅贾某。这下他才恍然大悟——自己已经死了!顿时鼻涕眼泪糊了满脸,扑通跪下:"舅舅救命啊!"
贾舅舅把黑帽差役请进屋里,又是作揖又是陪笑,转头端出好酒好菜。三杯下肚才试探着问:"我这外甥犯了什么事?"差役抹着嘴说:"东岳大帝去浮罗君那儿赴宴,路上撞见这小子发酒疯骂街,命我锁来问罪。"听说还没面见阎王,贾舅舅连忙塞银子说好话。差役醉醺醺起身:"今儿喝得痛快,人先押在你这儿,等大王回府再说。"
待差役走远,贾舅舅揪着外甥耳朵骂:"你爹娘把你当眼珠子疼,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。十六七岁就酒后闹事,原以为年纪小不懂事,谁知十来年过去越发混账!"缪永定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。舅舅叹气道:"我在这阴间开酒坊,还算有点门路。方才那东岳使者常来吃酒,我豁出老脸求他私放你回去。不过..."他捻着手指,"少说也得十万冥钱打点。"
听说要烧纸钱,缪永定松了口气:"这个容易!"可等到日头偏西,差役还没来。他闲得发慌溜达到街上,看见一处高墙围着荆棘,对面酒馆热闹非凡。正盯着门前黑水沟发愣,里头有人喊他名字——竟是十年前的老友翁生!
故人重逢分外亲热,几碗黄汤下肚,老毛病又犯了。先是挑人家文章毛病,被顶撞两句就掀桌子。翁生气得要走,他竟追到溪边扯人家帽子。只听"扑通"一声,缪永定栽进黑水沟——水下全是尖刀,扎得他痛彻心扉,污血臭水直往喉咙里灌。岸上看热闹的鬼魂挤得里三层外三层,没一个伸手拉他。
眼看要魂飞魄散,贾舅舅气喘吁吁跑来救人,跺脚骂道:"死到临头还不悔改!我这就送你去刀山油锅!"缪永定这才真怕了,哭喊着认错。舅舅咬牙说:"方才东岳使者来立字据,我垫付了一千贯,剩下九万限你十天还清。回去赶紧准备纸钱,半夜到野地里喊我名字烧化。"
话刚说完,缪永定突然在阳间睁开眼——原来他"醉死"三天,家人正要入殓呢!他哇地吐出几斗黑水,恶臭熏得满屋人干呕。身上被刀扎过的地方鼓起脓包,养了半个月才能拄拐走路。
家里人张罗着烧纸钱还债,他却心疼银子:"说不定是醉糊涂做的梦。就算真欠债,舅舅私放我回来,阎王爷哪会知道?"渐渐胆子又肥起来,偶尔还敢喝两杯。乡亲们见他收敛,也愿意跟他来往。
一年过去,阴司的事早抛到脑后。这天在亲戚家喝酒,老毛病发作骂起人来,被主家轰出门去。儿子扶他回家,刚进门就见他突然跪地磕头如捣蒜:"这就还债!这就还债!"说完栽倒在地——这回真断气了。
缪永定,江西拔贡生,素酗于酒,戚党多畏避之。偶适族叔家,与客滑稽谐谑,遂共酣饮。缪醉,使酒骂座,忤客;客怒,一座大哗。叔为排解,缪为左袒客,益迁怒叔。叔无计,奔告其家。家人来,扶挟以归。才置床上,四肢尽厥,抚之,奄然气绝。
缪见有皂帽人絷已去。移时至一府署,缥碧为瓦,世间无其壮丽。至墀下,似欲伺见官宰,自思无罪,当是客讼斗殴。回顾皂帽人,怒目如牛,又不敢问。忽堂上一吏宣言,使讼狱者翼日早候,于是堂下人纷纷散去。缪亦随皂帽人出,更无归着,缩首立肆檐下。皂帽人怒曰:“颠酒无赖子!日将暮,各去寻眠食,尔欲何往?”缪战栗曰:“我且不知何事,并未告家人,故毫无资斧,庸将焉归?”皂帽人曰:“颠酒贼!若酤自啖,便有用度!再支吾,老拳碎颠骨子!”缪垂首不敢声。忽一人自户内出,见缪,诧异曰:“尔何来?”缪视之,则其母舅。舅贾氏,死已数载。缪见之,始悟已死,心益悲惧,向舅涕零曰:“阿舅救我!”贾顾皂帽人曰:“东灵非他,屈临寒舍。”二人乃入。贾重揖皂帽人,且嘱青眼。俄顷出酒食,团坐相饮。贾问:“舍甥何事,遂烦勾致?”皂帽人曰:“大王驾诣浮罗君,遇令甥醉詈,使我捉得来。”贾问:“见王未?”曰:“浮罗君会花子案,驾未归。”又问:“阿甥将得何罪?”答曰:“未可知也。然大王颇怒此等人。”缪在侧,闻二人言,觳觫汗下,杯箸不能举。无何,皂帽人起,谢曰:“叨盛酌,已经醉矣。即以令甥相付托,驾归,再容登访。”乃去。贾谓缪曰:“甥别无兄弟,父母爱如掌上珠,常不忍一诃。十六七岁,每三杯后,喃喃寻人疵,小不合,辄挝门裸骂,犹谓齿稚。不意别十余年,甥了不长进。今且奈何!”缪伏地哭,懊悔无及。贾曳之曰:“舅在此业酤,颇有小声望,必合极力。适饮者乃东灵使者,舅常饮之酒,与舅颇相善。大王日万几,亦未必便能记忆。我委曲与言,浼以私意释甥去,或可允从。”又转念曰:“此事担负颇重,非十万不能了也。”缪谢诺,即就舅氏宿。次日,皂帽人早来觇望。贾请间。语移时,来谓缪曰:“谐矣。少顷,即复来。我先罄所有用压契,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。”缪喜曰:“共得几何?”曰:“十万。”曰:“甥何处得如许?”贾曰:“只金币钱纸百提,足矣。”缪喜曰:“此易办耳。”待将停午,皂帽人不至。
缪欲出市上少游瞩,贾嘱勿远荡,诺而出。见街里贸贩,一如人间。至一所,棘垣峻绝,似是囹圄。对门一酒肆,往来颇夥。肆外一带长溪,黑潦涌动,深不见底。方伫足窥探,闻肆内一人呼曰:“缪君何来?”缪急视之,则邻村翁生,乃十年前文字交。趋出握手,欢若平生。即就肆内小酌,各道契阔。缪庆幸中,又逢故知,倾怀尽釂。大醉,顿忘其死,旧态复作,渐絮絮瑕疵翁。翁曰:“数年不见,君犹尔耶?”缪素厌人道其酒德,闻言益愤。击桌大骂。翁睨之,拂袖竟出。缪又追至溪头,捋翁帽,翁怒曰:“此真妄人!”乃推缪颠堕溪中。溪水殊不甚深,而水中利刃如麻,刺胁穿胫,坚难摇动,痛彻骨脑。黑水杂溲秽,随吸入喉,更不可耐。岸上人观笑如堵,绝不一为援手。
时方危急,贾忽至,望见大惊,提携以归,曰:“尔不可为也!死犹弗悟,不足复为人!请仍从东灵受斧鑕。”缪大惧,泣拜知罪。贾乃曰:“适东灵至,候汝立券,汝乃饮荡不归,渠迫不能待。我已立券,付千缗令去,余以旬尽为期。子归,宜急措置,夜于村外旷莽中,呼舅名焚之,此案可结也。”缪悉如命,乃促之行,送之郊外,又嘱曰:“必勿食言,累我无益。”乃示途令归。
时缪已僵卧三日,家人谓其醉死,而鼻息隐隐如悬丝。是日苏,大呕,呕出黑沈数斗,臭不可闻。吐已,汗湿裀褥,气味熏腾,与吐物无异,身始凉爽。告家人以异。旋觉刺处痛肿,隔夜成疮,犹幸不大溃腐。十日渐能杖行。家人共乞偿冥负,缪计所费,非数金不能办,颇生吝惜,曰:“曩或醉乡之幻境耳。纵其不然,伊以私释我,何敢复使冥王知?”家人劝之,不听。然心惕惕然,不敢复纵饮。里党咸喜其进德,稍稍与共酌。年余,冥报渐忘,志渐肆,故状渐萌。一日饮于子姓之家,又骂座,主人摈斥出,阖户径去。缪噪逾时,其子方知,扶持归家。入室,面壁长跪,自投无数,曰:“便偿尔负!便偿尔负!”言已仆地,视之气已绝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