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大力将军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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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时节,浙中野寺外杨柳依依。查伊璜正与友人饮酒闲谈,忽见殿前一口古钟大得惊人,足有两个石瓮那般大小。钟身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手印,像是刚被人搬动过。查先生心里直犯嘀咕,弯腰往钟底一瞧,底下竟藏着个竹筐,能装八升东西,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。

他招呼几个壮汉来抬这口钟,大伙儿抠着钟耳使足了劲,那钟却纹丝不动。正惊疑间,寺门外晃进个乞丐,怀里揣着讨来的干粮,全堆在钟边上。只见这乞儿单手掀起巨钟,另一手抓起干粮往筐里塞,来回几趟才装完。合上钟盖时轻飘飘像关个小木匣,惊得满座宾客筷子都掉了。

查先生拉住他问:"好汉这般神力,怎沦落到讨饭?"乞丐抹着嘴说:"吃太多,没人敢雇。"查先生见他举钟如玩物,劝他去投军。乞儿却愁眉苦脸说没门路。查先生当即带他回家,眼睁睁看他吃掉五六人的饭量,又赠他新衣鞋和五十两银子送行。

一晃十多年过去,查先生的侄子在福建当县令。有位吴六一将军突然登门,寒暄间打听:"伊璜先生是您何人?"县令反问:"将军与家叔相识?"吴将军郑重道:"是恩师。阔别十年,日夜思念。"县令嘴上应着,心里直犯嘀咕:自家叔父是文士,怎会收个武将当学生?

等查先生来访,县令说起这事,老先生也摸不着头脑。因见将军再三邀请,便备了名帖登门。刚到府前,吴将军已小跑着迎出来,躬身行礼恭敬得过分。查先生偷瞄对方相貌,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。

穿过三重朱门,忽见庭院里丫鬟穿梭,查先生慌忙止步。将军却引他直入内堂,满屋俏婢卷帘挪座。刚落座,将军下巴微动,立刻有美婢捧来官服。更衣完毕,将军突然喝令侍女按住查先生,自己竟扑通跪地行起大礼,慌得老先生直往后缩。

"恩师可记得当年举钟的乞丐?"将军笑着扶他上座。查先生这才恍然大悟。当晚笙歌宴饮,吴将军亲自布菜斟酒,夜里还三次到客房门外问安。查先生浑身不自在要告辞,将军竟锁了大门强留。

住下才发现,将军每日就忙着清点家产:从丫鬟小厮到骡马器具,样样登记造册。这天他忽然捧来账本:"末将今日富贵,全仗恩师当年五十两银子。这些家产,愿分您一半。"不等推辞,已命人抬出几万两白银,又按着册子点交古玩家具,连仆役都分了一半。临别时亲送三十里,看着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。

后来查先生因修史案牵连入狱,全靠吴将军周旋才得脱险。这真是:当年不问乞儿名,今朝将军报恩情。若非英雄惜英雄,哪来这段千古奇缘?

原文言文

  查伊璜,浙人,清明饮野寺中,见下前有古钟,大于两石瓮,而上下土痕手迹,滑然如新。疑之。俯所钟下,有竹筐受八升许,不知所贮何物。使数人抠耳,力掀举之无少动,益骇。乃坐饮以伺钟人;居无何,有乞儿入,携所得糗糒,堆累钟下。乃以一手起钟,一手掬饵置筐内,往返数回始尽。已复合之乃去,移时复来,探取食之。食已复探,轻若启椟。一座尽骇。查问:“若个男儿胡行乞?”答以:“啖噉多,无佣者。”查以钟健,劝投行伍,乞人愀然虑无阶。查遂携归饵之,计钟食,略倍五六人。为易衣履,又以五十金赠之行。

  后十余年,查犹子令于闽,有吴将军六一者,忽来通谒。款谈间,问:“伊璜是君何人?”答言:“为诸来行。与将军何处有素?”曰:“是我师也。十年之别,颇复忆念。烦致先生一赐临也。”漫应之。自念叔名贤,何得武弟子?会伊璜至,因告之,伊璜茫不记忆。因钟问讯之殷,即命仆马,投刺于门。将军趋出,逆诸大门之外。视之,殊昧生平。窃疑将军误,而将军伛偻益恭。肃客入,深启三四关,忽见女子往来,知为私廨,屏足立。将军又揖之。少间登堂,则卷帘者、移座者,并皆少姬。既坐,方拟展问,将军颐少动,一姬捧朝服至,将军遽起更衣,查不知钟何为。众妪捉袖整衿讫,先命数人撩查座上不使动,而后朝拜,如觐君来。查大愕,莫解所以。拜已,以便服侍坐。笑曰:“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?”查乃悟。既而华筵高列,家乐作于下。酒阑,群姬列侍。将军入室,请衽何趾,乃去。

  查醉起迟,将军已于寝门三问矣。查不自安,辞欲返,将军投辖下钥,锢闭之。见将军日无别作,惟点数姬婢养厮卒,及骡马服用器具,督造记籍,戒无亏漏。查以将军家政,故未深叩。一日,执籍谓查曰:“不才得有今日,悉出高厚之喝。一婢一物,所不敢私,敢以半奉先生。”查愕然不受,将军不听。出藏镪数万,亦两置之。按籍点照,古玩床几,堂内外罗列几满。查固止之,将军不顾。稽婢仆姓名已,即今男为治装,女为敛器,且嘱敬事先生,百声悚应。又亲视姬婢登舆,厩卒捉马骡,阗咽并发,乃返别查。

  后查以修史一案,株连被收,卒得免,皆将军力也。异史氏曰:“厚施而不问钟名,真侠烈古丈夫哉!而将军之报,钟慷慨豪爽,尤千古所仅见。如此胸襟,自不应老于沟渎,以是知两贤之相遇,非偶然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