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卫河边上,有座文丘山,山脚下竹林掩映间立着座精巧宅院。这可不是寻常人家,里头住着位了不得的人物——大名府浚县的卢楠卢公子。这位卢公子生得眉目如画,举手投足间自带仙气,八岁就能写文章,十岁精通诗词,提笔就是洋洋洒洒几千字,快得跟战马奔驰似的。人人都说他是李白转世,曹植投胎。
这位卢公子平生最爱两样:美酒和侠义。家里世代做官,金山银山堆着,吃穿用度比王侯还讲究。他在文丘山下盖的宅子,那叫一个气派!后院养着绝色佳人,还专门挑了些清秀小童教他们吹拉弹唱。宅子后头更造了个两三顷大的园子,挖池塘、堆假山,取名"啸圃"。要知道北方天寒地冻,名贵花草难得活,可卢公子偏不信邪,花重金从南方运来奇花异草,硬是把园子修得比京城达官贵人的还精致。
您要是进这园子瞧瞧,那可了不得!楼台高耸,山石嶙峋,牡丹亭边孔雀开屏,芍药栏前仙鹤起舞。小桥流水藏在绿荫里,朱红栏杆映着绣花帘。卢公子整天在这儿吟诗作对,快活得连皇帝都不羡慕。朋友来了必定喝个尽兴,要是遇上知音,留人家住上十天半月都不舍得放走。遇上落难的,更是慷慨解囊。所以天南海北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,真应了那句"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"。
可这么个才子,偏偏科举路上屡试不第。几次落榜后,卢公子心灰意冷,干脆放弃功名,整天跟文人侠客、和尚道士谈天说地,自称"文丘山人"。他写过首诗说:"我这大鹏展翅能上天,何必在污浊官场打滚?"
再说浚县新来的汪知县,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,为人却贪婪刻薄,还特别爱喝酒。听说卢公子才名远播,家里园子最好,酒量也最大,就惦记着结交。您说好笑不好笑?寻常秀才巴结县太爷都找不着门路,这汪知县连着请了五六回,卢公子愣是当耳旁风,推说从不去衙门。也难怪,卢公子眼高于顶,把功名富贵看得跟破鞋烂袜似的,连王侯将相都不放在眼里,何况小小知县?
可这汪知县也是个死心眼,见请不动人,干脆要亲自登门。怕白跑一趟,先派差役送帖子约时间。那差役进了卢家花园,眼睛都不够使了——水光山色,鸟语花香,弯弯曲曲走过几条花径,忽然望见一片梅林,花开得像雪海似的。中间八角亭里坐着几位客人,旁边美婢弹琴唱歌,正是赏梅饮酒的好光景。差役看得目瞪口呆,心想:"难怪老爷非要来,这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啊!"
门房和差役站在卢府大门外,听着里头笙歌渐歇,这才恭恭敬敬递上拜帖。那差役上前作揖道:"我家老爷说了,既然卢相公不肯赏脸到县衙,老爷愿意亲自登门拜访。只是怕相公外出错过,特地让小的先来约个日子。"说着又赔笑道:"听说府上园子景致极好,老爷还想顺道逛逛呢。"
这世上的事啊,越是强求越不成。卢楠先前对知县三番五次邀请置之不理,如今见对方竟肯屈尊来访,反倒心里转了个弯。他摸着酒杯暗想:"虽说是个贪官,到底是一县父母官,这般礼贤下士也算难得。若再推拒,倒显得我气量狭小了。"转念又嗤笑:"不过是个俗吏,哪里懂得诗词歌赋?至于经史子集,他这进士怕是梦里捡来的,能读过几本?"
正犹豫间,小童斟上新酿。卢楠盯着琥珀色的酒液,突然眼睛一亮:"若是会喝酒,倒也不算太俗。"便问那差役:"你们老爷可善饮?"差役忙道:"酒可是我家老爷的命根子!"卢楠追问:"能喝多少?"差役比划着:"抱着酒坛子能喝整宿,不醉不休!"卢楠顿时抚掌大笑:"原来是个酒中同道!"当即写了帖子:"趁这梅花正艳,明日便来罢!我备好酒席等着。"
谁知知县刚兴冲冲准备赴约,夜里突然接到新巡抚到任的急报,只得连夜赶往府城。这一去就是五六日,回来时满园梅花早已零落成泥。知县心里憋闷,眼巴巴等着卢楠再邀,哪知卢楠本就不情不愿,见对方爽约,索性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。
转眼桃李争艳时节,知县又惦记起卢家花园,差人再去相约。那差役穿过锦缎似的花径,远远就听见击鼓笑闹声——卢楠正和宾客们玩着"击鼓传花",酒坛子摆了一地。听差役说明来意,卢楠醉醺醺挥手:"要来来便是,何必改日!"宾客们却嚷起来:"正玩到兴头上,官老爷来了多扫兴!"卢楠拍拍脑门:"也是,那就明日吧。"
可第二天知县夫人突然小产,血水浸透床褥,吓得知县魂飞魄散,哪还有心思赏春?这一耽搁就是大半个月,等夫人病情稍缓,卢家牡丹早已开成一片云霞。知县厚着脸皮送去三两银子的礼金,卢楠推辞不过才勉强收下。偏巧那日又遇上京官路过,知县陪着游山玩水七八日,再派人去约时,牡丹早谢了,连卢楠都出门游山去了。
待到荷花开时,知县不死心又差人去请。门房领着差役穿过浓荫,但见十亩荷塘接天莲叶,粉白的花苞像含羞的少女。差役正待通传,忽听池心凉亭传来朗笑声:"回去告诉你家老爷,要赏莲就趁早——"话音未落,一尾金鲤跃出水面,溅起的水珠正落在差役捧着的帖子上。
原来那池子有个雅致的名字,叫"滟碧池"。池子正中央立着座亭子,唤作"锦花亭"。这亭子四面环水,不设桥梁,得划着采莲舟才能过去,是卢楠夏日乘凉的宝地。门房领着差役上了小舟,木桨一划,水波荡漾,转眼就到了亭边。系好船绳上岸,差役抬头细看,只见朱红栏杆彩绘槛窗,翠绿纱幔随风轻扬,荷香阵阵扑面而来。池中金鱼嬉戏水草,梁上紫燕忙着筑巢,白鸥掠过荷叶,鸳鸯成双戏水。
走进亭中,藤编的矮床铺着湘竹凉席,石榻旁摆着竹制小几。青瓷瓶里插着罕见的千叶碧莲,香炉里焚着名贵的百和香。卢楠散着头发光着脚,斜倚在石榻上。面前摊开一卷古籍,手里捏着白玉酒杯。旁边冰镇着金灿灿的莲藕,黑里透红的李子,还有几样下酒小菜。一个小童捧着酒壶伺候,另一个打着羽扇。他读几行书就抿口酒,好不逍遥。差役不敢贸然上前,躲在边上暗自嘀咕:"都是爹娘生的,怎的他就能这般享福!就连我们老爷中了进士,终日劳心费神,哪及得上他半分快活!"
卢楠抬眼瞧见,漫不经心问道:"县衙派来的?"差役赶忙哈腰:"正是小人。"卢楠嗤笑一声:"你们县太爷真有意思,三番五次定下日子又爽约。如今倒要看什么荷花,这般不爽快,怎么做官的?我可没闲工夫陪他折腾,爱来不来罢。"差役赔着笑脸:"老爷再三嘱咐,说久仰相公大才,如饥似渴盼着请教。前几次实在是公务缠身,还求相公再定个日子,小的好回去复命。"卢楠见他说得伶俐,脸色稍霁:"既如此,就后日吧。"
差役得了准信,讨了回帖,跟着门房原路返回。小舟划过垂柳堤岸,他匆匆赶回县衙复命。转眼到了后日,汪知县早早升堂处理完公务,日头近午时便动身去访卢楠。偏赶上三伏天,连日酷暑难当。汪知县本就有些中暑,这日正午的太阳像团火球,烤得他眼冒金星口干舌燥。轿子行至半路,忽然天旋地转,竟从轿中栽了出来,差点昏死过去。随从七手八脚抬回县衙,请来大夫诊治,足足躺了个把月才能理事。
再说卢楠这日在书房清点礼单,翻到汪知县的帖子,皱眉道:"我与他素无交情,平白收礼算怎么回事?"转眼到了八月,差人送来请帖,邀知县中秋赏月。汪知县正有此意,欢欢喜喜回了帖。可堂堂一县之主,中秋应酬何其多?从初十开始,同僚乡绅的宴请接连不断。直到十四那夜,他才推掉所有酒席,在衙内备下家宴。那晚月色格外清亮,夫妻对饮至酩酊大醉。
谁知知县病后体虚,连番豪饮又深夜赏月,竟染了风寒。卢楠的赏月之约,又成了泡影。养病期间,听闻卢家桂花正盛,恰有江南客商送来惠山泉水酿的美酒,便差人送了一坛过去。卢楠见酒大喜:"他政事文章我不评论,这品酒的眼光倒是不差。"当即回帖请知县来赏桂。
谁知桂花宴前日,知县刚起床就接到急报:当年乡试的恩师赵大人进京途经此地。这可怠慢不得,知县急忙更衣出迎,设宴款待。师生久别重逢,自然要多盘桓几日。等送走恩师,满园桂花早已零落成泥。
卢楠虽性情孤傲,见知县屡次示好,倒也生出结交之意。时值深秋,园中菊花竞放,尤以鹤翎、剪绒、西施三种最为名贵。想到知县多次失约,便写了帖子差人去请。那家人径直上堂递帖:"我家相公请老爷明日赏菊。"汪知县正愁没机会开口,闻言喜出望外:"回去禀告,明日必到。"
覆家的主人满脸堆笑,对汪老爷说:"汪老爷让我给您带个话,说是明儿个天不亮就来拜访您呢。"其实那知县随口说的"明日早来",不过是句客套话,可这家仆偏要添油加醋说成"绝早就来",这一字之差可惹出了大祸。
卢楠听了这话,心里直犯嘀咕:"这知县可真有意思,哪有赴宴大清早就来的道理?"转念又一想:"莫非是看上我家园子,想玩上一整天?"便吩咐厨房:"知县大人明儿个天不亮就来,酒席可得早早备好。"厨子一听知县要来,生怕耽误事,连夜就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。
第二天天刚亮,卢楠就嘱咐看门的:"今儿个谁来都不见,一律挡驾!"又派人拿着名帖去请知县。不到早饭时辰,燕喜堂里已经摆好了两桌酒席,那排场可真是富贵逼人——上等的酒菜,精致的器皿,连桌布都绣着金线。
再说那知县,早上升堂办完公事,本打算直接去赴宴,可一看天色尚早,怕酒席还没备好,就临时提审了一伙强盗。这伙人专门在卫河上打劫客商,因为常在妓院过夜露了马脚,被衙役逮个正着。其中一个叫石雪哥的,硬是攀咬上城里开肉铺的王屠,说他是同伙。
知县一拍惊堂木:"王屠!石雪哥招供说你是同伙,赃物都藏在你家,还不从实招来!"王屠跪在地上直喊冤:"青天大老爷啊!小的是本分买卖人,就在衙门对面开肉铺,平日里连街都很少逛,哪能干这勾当?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!"
石雪哥却一口咬定:"王屠,咱们一块儿干的买卖,你怎么装不认识?今儿个我本想替你开脱,可实在熬不住刑,这才说了实话。"王屠急得直跺脚:"这从何说起啊!"知县听得不耐烦,下令用刑。可怜王屠被夹得昏死过去,醒来还是喊冤。那强盗却铁了心要拉他垫背,死活不改口。
眼看到了晌午,案子还没审完。知县一心想去赴宴,索性按强盗的口供,稀里糊涂判了王屠死罪,家产全部充公。画完供就匆匆上轿,往卢楠家赶去。
要说这石雪哥为何死咬王屠不放?原来他当年做小买卖时染了瘟疫,把本钱都花光了。病好后只剩一口破锅,想卖几十文钱当本钱。他耍了个心眼,用锅灰拌泥把破处糊上,拎到街上叫卖。米铺的田大郎眼睛不好,出八十文要买。谁知对门肉铺的王屠多嘴说了句:"田老板,您仔细瞧瞧,别买了破的。"田大郎一看果然有破绽,当场退了货。
石雪哥正高兴能卖钱,转眼又落空,恨得牙痒痒。临走时狠狠瞪了王屠一眼,巴不得找茬打架。谁知心不在焉绊了一跤,锅摔得粉碎。从此他就记恨上王屠,后来干脆当了强盗。在牢里想起这事,觉得要不是王屠多嘴,自己说不定现在还在做小买卖,哪会落得这般下场?这才存心要拉王屠陪葬。
后来两人一起被押赴刑场时,王屠哭着问:"我到底跟你有何冤仇?"石雪哥这才道出实情。王屠连喊冤枉,可刀都架脖子上了,谁还听他分辩?真是祸从口出,一句闲话要了一条命。
再说卢楠这边,从早上等到中午,知县还没来。派人去打探,回来说在审案子。卢楠心里不痛快:"说好一大早就来,怎么还在办公?"过会儿又派人去催,回来还是那句话。卢楠强压着火气,可等人最是心焦,接二连三派了五六拨人去打探消息。
话说那卢楠正在堂上设宴,底下人匆匆跑来禀报:"老爷,知县大人正在衙门里审案子呢,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啦!"卢楠一听这话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气得直拍桌子:"我当是什么人物,原来也是个俗不可耐的货色!白白浪费我一番心意,差点看走了眼!"说着就命人撤了下首的酒席,自己大马金刀往主位上一坐,扯着嗓子喊:"拿大碗来!今日我要痛饮几杯,洗洗这满肚子的俗气!"
家仆们面面相觑,有个胆大的小声提醒:"老爷,知县大人说不定待会儿就到......"卢楠眼睛一瞪,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:"呸!什么知县不知县的!我这酒是给那些俗物喝的吗?"下人们见他动了真火,谁还敢多嘴?赶紧搬来酒坛子,厨房里也忙不迭地上菜。堂下乐师们见状,赶紧奏起丝竹管弦。
这卢楠越喝越来劲,先是连干十几碗,后来索性把帽子一摘,外袍一脱,光着脚丫子披头散发地蹲在椅子上。酒过三巡,连下酒菜都撤了,光端着海碗往嘴里灌。最后连果盘都赏给了乐师,自己就着空碗又喝了七八轮。虽说他平日酒量不错,可哪经得起这么猛灌?加上心里憋着火,几十碗下肚就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。
家仆们谁也不敢惊动他,整整齐齐站成两排候着。里头老爷醉得不省人事,外头看园子的可不知道。远远望见知县仪仗来了,慌慌张张跑进来报信。一进大堂看见自家老爷这副模样,惊得直跺脚:"知县大人都到门口了,老爷怎么醉成这样?"众人一听全都傻了眼,你瞅瞅我,我瞅瞅你,有个机灵的说:"酒席倒是现成的,可老爷叫不醒可咋办?"管园子的急道:"赶紧把人摇醒啊!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?"家仆们围上去又摇又喊,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动静。
正乱着呢,外头人声越来越近。大伙儿料想是知县进来了,吓得四散奔逃,把个醉醺醺的卢楠独自撂在堂上。这一逃不要紧,可就要闹出大乱子来——好好的宾主之谊,转眼就要变成生死冤家;满园的名花胜景,眼看要化作一场春梦。这正是:人算不如天算,祸福都是自找。
再说那汪知县坐着轿子来到卢家花园门口,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迎接,连个看门的影子都没有。随从扯着嗓子喊:"门上有人吗?知县大人到啦!"喊了半天没人应声。汪知县心想可能是门房进去通报了,摆摆手说:"别喊了,直接进去。"抬头看见门上挂着块匾,白底绿字写着"啸圃"两个大字。穿过园门,迎面是道柏树屏风。拐过弯又见一座门楼,匾上题着"隔凡"二字。过了这道门,松树夹道的小路曲曲折折。
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,但见假山错落,楼阁隐约,草木扶疏,花竹环绕。汪知县边走边点头:"果然是高人手笔,不同凡响。"可越走越纳闷——怎么半个人影都不见?卢楠也不出来迎接。转念一想:许是园子太大走岔了路?便带着随从在园子里东转西转,倒像是来寻人的。
后来走到一处所在,三间敞亮的大堂前,数百株秋菊开得正艳,枫叶红得像晚霞,金黄的橙子橘子挂满枝头。池塘边芙蓉花开得正好,红的白的映着绿水,鸳鸯野鸭在水里嬉戏。汪知县心想:"既是赏菊,定是在这里设宴了。"走到堂前下轿,进去一看——哪有什么酒席?只有个披头散发、光着脚丫的汉子四仰八叉躺在主位上打呼噜,旁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。
随从们冲上去就要喊人,汪知县摆摆手拦住,仔细打量那人衣着,不像寻常百姓,又看见旁边放着文人戴的葛巾和便服。正疑惑间,常来送帖的差役认出来了:"回老爷,这就是卢楠卢相公,喝醉了......"汪知县一听,脸唰地涨成猪肝色,心里那把火蹭地就蹿上来了:"好个狂妄之徒!故意骗我来受辱!"恨不得叫人把园子砸个稀巴烂,又怕有失官体,硬生生把这口恶气咽下去,转身就上轿回衙。
轿夫抬着轿子原路返回,到门口还是不见半个人影。衙役们个个咂舌摇头:"不过是个监生,竟敢这么怠慢县太爷?真是稀奇事!"轿子里的汪知县听见这话,更是恼羞成怒:"就算他才高八斗,也是我治下的子民。三请四请不肯见,我好心带着礼物上门,够礼贤下士了吧?竟敢如此羞辱本官!莫说是父母官,就是平辈相交也没有这个道理!"回到县衙越想越气,连后堂都没心思进,独自在书房生闷气。
再说卢楠家那些躲起来的仆人,等知县走远了才敢露头。见自家老爷还睡得香,直到天黑才醒。众人七嘴八舌地说:"老爷睡着时知县来过,见您醉着就走了。"卢楠揉着太阳穴问:"他说什么了?"下人们支支吾吾:"小的们怕说错话,都躲开了......"卢楠点点头:"躲得好!"突然一拍大腿:"坏了!忘了关园门,让那俗物闯进来污了我的地!"赶紧吩咐管园的明天多挑几担水,把知县走过的路都冲洗干净。又让人找来常送帖的差役,把往日收的礼金和那坛泉水酒原封不动退了回去。
这边汪知县回到后宅,夫人见他脸色铁青,问道:"不是去赴宴么?怎么气成这样?"等听完事情经过,夫人冷笑:"活该!谁让你自降身份去巴结个平头百姓?他是你的治下子民,横竖都得听你的。就算真有才学,与你何干?今日受这羞辱,可算明白了吧?"这番话好比火上浇油,汪知县气得在太师椅上直喘粗气。夫人又添了把柴:"气什么气?没听过'破家县令'四个字么?"
这话像盆冷水浇醒了汪知县。他眯着眼睛不说话,心里盘算着怎么整治卢楠——非得要了他的命,才能消我心头之恨!
那晚风平浪静,汪知县在衙门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叫来个心腹师爷谭遵。这谭师爷在衙门里混了十几年,专会帮县太爷捞油水,是个老油条。
汪知县拍着桌子把卢楠当众给他难堪的事说了一遍,咬牙切齿要抓卢楠的把柄。谭师爷搓着手说:"老爷,要动卢楠这号人物可不容易。得找个板上钉钉的大罪名,才能把他彻底按死。要是随便找个由头参他一本,恐怕不但扳不倒他,反倒惹一身骚。"
"这话怎么说?"汪知县眉头拧成了疙瘩。
谭师爷凑近些:"不瞒老爷说,小的和卢楠是同乡。这人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,家里金山银海堆着。虽说平日里狂得没边,可还真没犯过王法。就算抓了,上头一个帖子下来就得放人。到时候他记恨在心,老爷您可就......"
汪知县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:"话虽如此,他这般嚣张,必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!你给我仔细查访,我自有主张!"谭师爷刚退到门口,正撞见差役捧着卢楠送来的礼盒和酒坛子进来。汪知县看见这些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突然抄起惊堂木砸向差役:"谁让你们收下的!"把那差役打了二十板子,倒把银子和酒赏给了他。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做事别做绝,留条后路好相见。
话说文邱山脚下住着个叫钮成的庄稼汉,带着媳妇金氏过日子。两口子穷得叮当响,偏偏还不安分,村里没人愿意租地给他们种,只能年年给卢楠家扛长活。前年生了儿子,一起干活的和卢家几个下人凑份子贺喜。照理说钮成这样的穷光蛋,本该推辞才是。可他倒好,打肿脸充胖子,居然找卢家管事卢才借了二两银子,摆了好几桌酒席。左邻右舍都来吃满月酒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多阔气呢。谁知第二天孩子被野猫吓着了,说没就没,喜事变成丧事,大伙儿都败兴而归。
那卢才借钱给钮成,本来就没安好心。原来他瞧着钮成媳妇有几分姿色,想借着银子搭上线。谁知这婆娘宁可跟别人勾搭,就是不接卢才的茬,反倒跟丈夫告状说卢才调戏她。钮成真当自己娶了个贞洁烈妇,把卢才恨得牙痒痒,打定主意要赖账。卢才纠缠了一年多,见实在得不了手,就天天追着要债。两人吵得面红耳赤,可钮成就是拿不出钱来。
有人给卢才出主意:"他年年在你家干活,等发工钱时直接扣下不就结了?"卢才觉得在理,就不再催讨。转眼到了腊月中,打听到发工钱的日子,卢才早早就在大门口守着。
卢楠家田地多,长工就有上百号。每年这时候都会预支来年的工钱。发钱这天,卢楠怕底下人克扣,亲自点名发钱,还请大伙吃酒。长工们酒足饭饱,揣着银子正要出门,卢才一把揪住钮成要债。钮成借着酒劲,把银子往裤腰里一塞,破口大骂:"狗奴才!欠你几个铜板就敢欺负到爷爷头上?今天跟你拼了!"说着就朝卢才胸口撞去。卢才没防备,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,差点摔个跟头。这下可惹毛了他,扑上来就要动手。旁边那些长工听见钮成骂"狗奴才",都觉得被打了脸,一窝蜂围上来:"反了你了!就算你有理,到底是我们卢家的长工,欠钱还敢动手?打这王八蛋!"钮成双拳难敌四手,被揍得鼻青脸肿。卢才趁机扯断他裤腰带,把银子抢了回去。要不是其他长工拉着,非得闹出人命不可。
谁知这动静惊动了书房里的卢楠。他把看门的叫来一问,管家怕受牵连,只好实话实说。卢楠立刻传卢才进来,沉着脸道:"我早立过规矩,不许放私债盘剥百姓。你竟敢明知故犯,还抢人工钱动手打人?"当场追回银子借据,打了卢才二十板子赶出府去,又吩咐门房:"等钮成来了,叫他来见我领银子。"门房连连称是,弓着腰退了出去。
天刚蒙蒙亮,钮成躺在床上直挺挺的,早就断了气。他老婆金氏哭得死去活来,左邻右舍听见动静都围过来看热闹。有个老汉摸着胡子直摇头:"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,怎么就让卢家给活活打死了?"
金氏抹着眼泪扯住钮文袖子:"大伯子,咱们可得找谭老爷做主啊!"这钮文在县衙当差多年,早就是个老油条,眼珠子一转就拉着弟媳往县衙跑。谭遵正在衙门里发愁——知县老爷催他找卢楠的把柄催得紧,可这卢大官人行事滴水不漏,正没处下手呢。
"老爷,就算抓了卢楠,没真凭实据也不好办啊..."谭遵正嘀咕着,突然看见金氏跌跌撞撞闯进来,顿时眼睛一亮。等听完前因后果,他拍着大腿笑出声:"好!好!这可不就是现成的把柄?"转头就对金氏打包票:"你只管去告状,保管叫那卢楠吃不了兜着走!"
这边谭遵前脚刚给知县递了话,后脚就教金氏他们怎么编谎话。金氏还有些犹豫:"这...这能成吗?"谭遵眯着眼冷笑:"怕什么?有县太爷撑腰呢!"说着塞给钮文一根木棍:"去,把堂鼓给我往死里敲!"
县衙门口顿时炸开了锅。钮文抡着棍子把鼓敲得震天响,金氏扯着嗓子喊"救命",引得街坊都来围观。汪知县早得了信,装模作样问了几句就拍惊堂木:"好个无法无天的卢楠!"当即派了四五十个差役去拿人。
寒冬腊月里,北风刮得人脸生疼。这帮差役举着火把像群饿狼似的扑向卢府,踹开大门见人就抓。卢楠的夫人正在屋里烤火,忽听得外头鬼哭狼嚎,还当是来了强盗。小丫鬟慌得打翻了炭盆,结结巴巴道:"不...不是强盗,是...是县衙来拿老爷的!"
卢夫人气得浑身发抖:"青天白日...啊不,黑灯瞎火的带着刀枪闯民宅,还有王法吗!"领头的差役咧嘴一笑:"夫人甭废话,咱们也是奉命行事。"说着就带人翻箱倒柜,连姨娘们的首饰盒子都摸了个遍。
这时候卢楠正在书房看书,听见动静刚推开门,就被七八个差役按倒在地。他挣扎着喊:"我犯了哪条王法?"差役们只管往他嘴里塞麻核,嬉皮笑脸道:"卢老爷,您这般嚣张的日子到头啦!"
天刚蒙蒙亮,衙役们把卢家翻了个底朝天,愣是找不着卢楠。领头的差役一拍大腿:"准是在园子里!"一群人呼啦啦又往花园冲去。
暖阁上,卢楠正和四五个朋友喝得高兴,旁边还有小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。派去抓卢才的家丁刚回来禀报,忽然两个下人慌慌张张冲上楼,嗓子都喊岔了:"老爷!祸事来了!"
卢楠醉眼朦胧地举着酒杯:"慌什么?天还能塌了不成?"家丁急得直跺脚:"不知哪来的强人,闯进宅子见人就抓,这会儿都打进您卧房了!"在座的宾客吓得酒都醒了,纷纷要起身去看。卢楠反倒哈哈大笑,一把拦住众人:"抢就抢呗,咱们接着喝!来人,换热的来!"
正说着,楼前突然火光冲天,几十个差役涌上楼来。那几个唱戏的小优伶吓得满屋子乱钻,有的钻到桌子底下,有的往屏风后头躲。卢楠"啪"地摔了酒杯,指着来人就骂:"哪来的狗东西,敢在太岁头上动土!"差役们冷笑:"县太爷请您过堂说话,这回可由不得您了!"说着甩出铁链往他脖子上一套,推搡着就要走。
卢楠梗着脖子嚷嚷:"我犯了哪条王法?你们这是绑票!"差役阴阳怪气道:"往日三请四请请不动您,今儿个咱们就换个请法。"连拖带拽把人弄下楼,顺带还抓了十四个家丁。有差役想连宾客一块儿拿,被同伴拉住咬耳朵——那几个可都是官家子弟,还有秀才功名在身,惹不起。
这一路闹哄哄押到县衙,那几个朋友不放心,远远跟着。卢家逃过一劫的仆人赶紧回去报信,主母急得直抹眼泪,忙叫人揣着银子去打点。
县衙大堂上,汪知县端坐如阎罗王,两排衙役活像牛头马面。灯笼火把照得通明,却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。卢楠被押到台阶下,别人都跪着,就他直挺挺站着。汪知县眯着眼冷笑:"好个土霸王,见了本官还敢这般嚣张?先送你进班房醒醒酒!"
卢楠往前跨了三步,昂着头道:"蹲大牢我认了,可总得说清楚,我犯了什么事值得半夜抄家?"知县一拍惊堂木:"你强占民女不成,打死钮成,还敢装糊涂?"卢楠反倒笑了:"我当是什么泼天大事。钮成不过是我家奴才,和卢才打架死的,关我屁事?就算是我打死的,按律也罪不至死。您要非把这屎盆子扣我头上——"他忽然提高嗓门,"我卢楠认了!只怕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不死你!"
汪知县气得胡子直抖:"好个刁民!公堂之上还敢咆哮?来人,先打三十大板再说!"衙役们一拥而上,卢楠挣扎着喊:"要杀要剐随你,别辱没斯文!"可哪由得了他?板子雨点般落下,打得血肉横飞。打完直接扔进大牢,连家人们也一并收监。
卢楠被两个仆人架着出来时,后背衣裳都渗着血,却哈哈大笑。他那几个朋友想凑近又不敢,远远问:"怎么闹到这地步?"卢楠啐了口血沫子:"汪知县这老狗借个由头报复我罢了。"有个公子哥儿忙说:"我回去就让我爹联络乡绅保你!"卢楠摆摆手:"用不着!倒是记得给我送几坛好酒来——牢里可缺不得这个!"
正说着,狱卒蔡贤过来推搡:"嘀咕什么呢?赶紧进去!"卢楠瞪起眼就骂:"狗奴才!爷说话轮到你插嘴?"蔡贤也来劲了:"哟呵,还以为自己是卢大少爷呢?"眼看要吵起来,几个老狱卒赶紧打圆场,半推半劝把人弄进了牢房。
他们哪知道,县衙师爷谭遵一直躲在暗处,把这些话一字不落记下来,转头就报给了汪知县。第二天知县装病不见客,等乡绅们碰了钉子散去,下午突然升堂。把金氏、钮文一干人犯全提上来,连带着卢家主仆,当场验尸。
那仵作早得了暗示,把轻伤说成致命伤;邻居们也心领神会,异口同声指认卢楠杀人。汪知县又逼着卢楠交出钮成的卖身契,当场撕个粉碎说是假的。大刑伺候之下,硬给卢楠定了死罪,再加二十杀威棒,戴上重枷关进死囚牢。家人们各打三十板,判三年苦役。可怜卢楠这般豪横人物,到底没逃过这场冤狱。
话说这卢楠本是富贵人家出身,平日里生个脓包都要请名医调治的主儿,哪经得起衙门里那些杀威棒?刚押进大牢就昏死过去。亏得牢里那些囚犯知道他是个财神爷,争先恐后地送膏药送伤药,家里夫人又重金请来太医,内服外敷双管齐下。不到一个月,这卢公子竟又活蹦乱跳了。
那些平日往来的达官贵人,如今排着队来探监。狱卒们早收了银子,乐得睁只眼闭只眼,任凭他们进出自由。唯独有个叫蔡贤的牢头,是知县心腹,见状立刻飞奔去告密。知县亲自带人突击查监,当场揪出五六个举人秀才——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知县也不敢为难,客客气气送他们出狱门,转头却把卢楠又打了二十大板,连带着四五个狱卒也挨了板子。狱卒们恨得牙痒痒,可谁让人家是知县跟前的红人呢?
您想啊,这卢楠往日住的是雕梁画栋的宅院,穿的是绫罗绸缎,眼前不是奇花异草就是名家字画,耳边不是丝竹管弦就是美人笑语。如今可好,蹲在这老鼠打洞都嫌挤的破牢房里,整天对着些蓬头垢面的死囚犯,听着镣铐哗啦哗啦响。一到夜里,巡更的梆子声、吆喝声混着囚犯的哀嚎,活脱脱是阎罗殿的光景。饶是卢楠这般豪爽人物,也免不了对墙抹泪。一会儿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,一会儿又想着抡起斧头劈开牢门——连那些囚犯都放了才好!
正胡思乱想间,他突然攥紧拳头,头发都竖起来了:"我卢楠堂堂七尺男儿,竟栽在这狗官手里!就算出去了还有何颜面见人?不如..."刚要往梁上系裤带,又猛然惊醒:"不可!当年商汤周文王不也蹲过大牢?孙膑司马迁不也受过刑?人家圣贤都能忍辱负重..."转念又拍着大腿道:"我卢楠结交遍天下,多少达官显贵受过我的恩惠,难道就没人拉我一把?"
当下挥笔写了几十封信,让家丁分头送去。那些收到信的官员,有在任的,有退隐的,个个惊得倒吸凉气。有直接找汪知县说情的,有托上司打招呼的。那些上司本就惜才,纷纷把案卷打回重审,还暗示卢家去告状。卢楠得知消息,连夜让家人往各衙门递状纸。果然案子被转到知府衙门——这知府早有人打过招呼,自不必说。
再说那汪知县,接连收到几十封求情信,正愁得揪胡子呢,又见上司把案卷全退回来。没过几天,知府衙门直接来提人。他这才慌了神:"这卢楠好大本事!人在牢里竟能打通这么多关节?要是让他活着出去..."想到这儿,他眼底闪过一丝凶光。
当天夜里,他派心腹谭遵带着蔡贤潜入大牢。两人把卢楠拖到暗处,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,又用麻绳捆了手脚,抓起湿土塞住口鼻...不到一个时辰,这位满腹经纶的才子就断了气。正是:
英雄血泪千年恨,只剩寒烟绕孤坟。
话说这浚县衙门里,有个姓董的县丞,是个实心办事的好官。这董县丞看着汪知县把卢楠往死里整,心里头直打鼓。可自己官小言轻,不好明着顶撞,只能借着查监的机会,常跟卢楠说说话。一来二去,两人倒成了知心朋友。
那天夜里,董县丞照例去牢里巡视,转了一圈愣是没见着卢楠。问那些狱卒,一个个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。董县丞火气上来了,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,这帮人才吞吞吐吐道:"是谭师爷奉了大老爷的命,来...来要卢楠的命,刚拖到后头去了。"
董县丞一听,汗毛都竖起来了:"放屁!县太爷是父母官,能干这种勾当?准是你们这帮龟孙子要钱没要到,起了杀心!"说着就揪住狱卒的衣领,"带路!"
众人不敢违抗,领着来到后衙夹道。正撞见谭遵和蔡贤押着卢楠,那卢楠被捆得像粽子似的,脸上还压着个土袋子。董县丞一个箭步冲上去扯开土袋,只见卢楠脸色铁青,赶紧掐人中灌热汤,好半天才缓过气来。
等卢楠把谭遵蔡贤如何下毒手的事说完,董县丞气得直跺脚。安顿好卢楠后,他押着二人回到大堂。这董县丞也是个明白人,知道直接审谭遵不合适——毕竟是知县心腹,打狗还得看主人呢。于是单提审蔡贤,逼他承认是索贿不成起了杀心。
那蔡贤起初还嘴硬,推说是知县指使。董县丞冷笑一声:"上夹棍!"旁边狱卒早就恨透了这狐假虎威的东西,故意找了副最紧的夹棍。刚套上腿,蔡贤就哭爹喊娘全招了。董县丞连声喊停,那些狱卒却装作没听见,直到蔡贤把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才松刑。
第二天汪知县升堂,董县丞把供词往上一递。汪知县心里发虚,嘴上却硬撑:"哪有这事?"董县丞不紧不慢道:"下官亲眼所见。要不把谭遵他们叫来对质?这蔡贤最不是东西,连大人您都敢污蔑..."汪知县被戳中痛处,脸红得像猴屁股,最后只得把蔡贤发配充军了事。
这梁子算是结下了。没过多久,汪知县就找茬把董县丞罢了官。再说那汪知县见害不死卢楠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到处发帖子说卢楠勾结权贵、草菅人命。还让谭遵用金氏的名义写冤单,贴得满城都是。等案子送到府里,那推官是个怕事的,一看这阵势,连审都不敢审,直接维持原判。
卢楠本指望换个衙门能翻案,结果反倒坐实了死罪。更糟的是,汪知县因为整垮卢楠出了名,竟升官进京当了给事中。后来虽有位樊御史想平反,却被汪给事指使人参了一本,落得罢官的下场。从此再没人敢替卢楠说话,这一关就是十几年。
直到新来的陆知县到任。这位陆大人可不简单,听说汪给事离任前特意交代卢楠的案子,心里就起了疑。他私底下走访乡绅,都说卢楠冤枉。为稳妥起见,又派人暗中查访,结果人人都说卢楠是清白的。
陆知县翻来覆去查看案卷,突然拍案道:"这案子缺了关键人物啊!"当即悬赏百两捉拿卢才。不出一个月,这卢才就被逮着了。严刑之下,真相大白——原来打死人的是卢才,跟卢楠八竿子打不着。
陆知县大笔一挥:"卢楠家的雇工被卢才打死,关东家什么事?卢才这厮畏罪潜逃,害东家坐了十几年牢,该当死罪!卢楠即刻释放!"
那天衙门里热闹得很,差役们从大牢里把卢楠提出来,当堂卸下枷锁。这消息把整个衙门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,连卢楠自己都愣在原地,半天回不过神来——谁能想到这十多年的冤案,竟真能重见天日?
陆知县连夜写好公文,把卢家与卢才结仇的来龙去脉,还有这些年官府如何冤枉卢楠的事,写得清清楚楚。他亲自跑到府衙,把文书呈给按察使大人。那按察使翻着公文,眉头越皱越紧,突然把文书往案上一拍:"陆大人,听说这卢楠家财万贯,你这般急着放人,就不怕旁人说闲话?"
陆知县站得笔直,声音像铁块砸在青石板上:"下官只知道秉公执法,不知道什么叫避嫌。我只问案子冤不冤,不问犯人富不富。要真是罪有应得,就算他是伯夷叔齐那样的贤人,也该伏法;若是冤案,就算是陶朱公那样的富豪,也不能枉死!"
按察使被这番话震住了,摸着胡子连连点头:"当年张释之当廷尉,监狱里没有冤屈的百姓。陆大人,您这是赶上古人啦!"当下再不刁难,客客气气送陆知县出门。
再说卢楠回到家里,全府上下哭的哭笑的笑,亲戚朋友都来道贺。过了几天,听说陆知县从府衙回来了,卢楠就要去道谢。他特意换上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,他娘子急得直扯他袖子:"人家陆大人对咱有天大的恩情,怎么也得备些厚礼啊!"
卢楠眼睛亮得像星星:"你瞧陆大人行事,那是顶天立地的真豪杰,跟那些贪财的狗官能一样吗?我要是提着礼物上门,反倒辱没了人家!"见娘子还不明白,他拍着桌子说:"我这冤案拖了十几年,那些当官的谁不是躲着走?陆大人刚到任就查清冤情,这份胆识,这份担当——我要拿银子谢他,岂不是把恩人当贪官了?"
说完就空着手去了县衙。陆知县早听说卢楠是个人才,特意在后堂接待。谁知卢楠见了恩公,只拱了拱手,腰都不弯一下。陆知县心里称奇,也规规矩矩还了礼,吩咐差役:"看座!"
这一下可坏了。卢楠见差役搬来的椅子摆在旁边,脸色顿时沉下来:"陆大人,我卢楠可以当死囚,可不能当陪客!"要是换个官员,早该发火了。可陆知县居然立刻起身重新行礼:"是下官失礼了!"亲自把卢楠请到上座。两人从古谈到今,越说越投机,恨不得早二十年相识。
这事传到汪知县耳朵里,可把他气坏了。这老狐狸指使心腹,连着给按察使递黑状。谁知按察使把汪知县当年怎么诬陷卢楠的老底全抖了出来。圣旨下来,汪知县丢了乌纱帽,那个专写诬告状的谭师爷更惨,被发配到边疆充军去了。
卢楠经过这场大难,彻底看透了官场,整天饮酒作诗,家产败光了也不在乎。陆知县在任上清如水明如镜,百姓都叫他"陆青天"。后来升官去南京时,老百姓哭着拉住车辕不让走。卢楠更是一路送到五百里外,两人洒泪而别。
多年后陆尚书退休还乡,朝廷派官员来慰问。他家二公子去京城谢恩时,竟在街上遇见个赤脚道士。那道士托他带话,说十年前在庐山脚下,有个叫卢楠的酒鬼跟着仙人走了。陆尚书听了抚掌大笑:"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,把天地当旅店,视生死如蜉蝣——这才是真名士啊!"
卢太学诗酒傲王侯
卫河东岸文丘高,竹舍花居隐凤毛。
遂有文章惊董贾,岂无名誉驾刘曹。
兔天散步青山郭,春日催诗白兔毫。
醉倚湛卢时一啸,长风万里破洪涛。
这首诗,系本朝嘉子年间一个才子所作。那才子是谁?姓卢,名楠,字少梗,一字子赤,大名府浚县人也。生得丰姿潇洒,气宇轩昂,飘飘有出尘之表。八岁即能属文,十岁便娴诗律,下笔数千言,倚马可待。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,曹子建后身。一生好酒任侠,放达不羁,有轻财傲物之志。真个名闻天下,才冠当今。与他往来的,俱是名公巨卿。又且世代簪缨,家资巨富,日常供奉,拟于王侯。所居在城外文邱山下,第宅壮丽,高耸花汉。后房粉黛,一个个声色兼妙。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,教成吹弹歌曲,日以自娱。至于僮仆厮养,不计其数。宅后又构一园,大可两三顷,凿池引水,叠石为山,制度极其精巧,名曰啸圃。大凡花性喜暖,所以名花俱出南方,那北地天气严寒,花到其地,大半冻死,因此至者甚少。设或到得一花一草,必为巨珰大畹所有,他人亦不易得。这浚县又是个拗处,比京都更难,故宦家园亭虽有,俱不足观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,不惜重价,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,怪石奇峰,落成这园,遂为一邑之徒。真个景致非常!但见:
楼台高峻,庭院清幽。山叠岷峨怪石,花栽阆苑奇葩。水阁遥通行坞,凤轩斜透松寮。回塘曲槛,层层碧浪漾琉璃;叠嶂层峦,点点苍苔铺翡翠。牡丹亭畔,孔雀双栖;芍药栏边,仙禽对舞。萦纡松径,绿阴深处小桥横;屈曲花岐,红艳丛中乔木耸。烟迷翠黛,意淡如无;雨洗青螺,色浓似染。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,兔千架摇拽垂杨影里。朱槛画栏相掩映,湘不绣幕两交辉。
卢楠日夕吟花课鸟,笑傲其间,虽南面至乐,亦不是过。凡朋友去相访,必留连尽醉方止。倘遇着个声气相投,知音的知己,便兼旬累月,款留在家,不肯轻放出门。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,-一都有赍发,决不令其空过。因此四方慕名来者,络绎不绝。真个是:
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。
卢楠只因才高学广,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。那知文福不齐,任你锦绣般文章,偏生不中试官之意,一连走上几利,不能勾飞黄腾达。他道世无识者,遂绝意功名,不图进取。惟与骚人剑客,羽士高僧,谈禅理,论剑术,呼卢文白,放浪山水,自称文丘山人。曾有五言古诗花:
逸翮奋霄汉,高步蹑天关。
褰衣在椒涂,长风吹海澜。
琼树系游镳,瑶华代朝餐。
恣情戏灵景,静啸喈鸣鸾。
文世信淆浊,焉能濡羽翰!
话分两头。却说浚县知县,姓汪,名岑,少年连第,贪酷无比,性复猜刻。又酷好杯中之物,若擎着酒杯,便直饮到天明。自到浚县,不曾遇着对手。平音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,当今推重,交游甚广;又闻得邑中园亭,推他家为最;酒量又推尊第一。因这三件,有心要结识他,做个相知。差人去请来相会。你道有这般好笑的事么?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,还要捱风缉缝,央人引进,拜在门下,认为老师。四时八节,馈送礼物,希图以小博大。若知县自来相请,便似朝廷征聘一般,何等荣耀!还把名帖粘在壁上,夸炫亲友。这虽是不肖者所为,有气节的未必如此。但知县相请,也没有不肯去的。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,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,只当做耳边风,全然不睬,只推自来不入公门。你道因甚如此?那卢楠才高天下,眼底无人,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,视功名如敝蓰,等富贵犹文花。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,要请去相见,他也断然不肯先施,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?真个是天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,绝品的高人。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,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。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,也只索罢了,偏生只管去缠帐。见卢楠决不肯来,却到情愿自去就教。又恐卢楠他出,先差人将帖子订期。差人领了言语,一直径到卢家,把帖子递与门公,说道:“本县老爷有紧要话,差我来传达你相公,相烦引进。”门公不敢怠慢,即引到园上,来见家主。
差人随进园门,举目看时,只见水光绕绿,山色送青,竹木扶疏,交相掩映,林中禽鸟,声如鼓吹。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,今日到此,恍如登了洞天仙府,好生欢喜!想道:“怪道老爷要来游玩,原来有恁地好景!我也是有些缘分,方得至此观玩这番,也不枉为人一世。”遂四下行走,恣意饱看。湾湾曲曲,穿过几条花径,走过数处亭台,来到一个所在。周围尽是梅花,一望如雪,霏霏馥馥,清香沁人肌骨。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,朱甍碧瓦,画栋雕梁,亭中悬一个扁额,大书”玉照亭”三字。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,赏花饮酒,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,调丝品竹,按板而歌。有高太史《梅花诗》为证:
琼姿只合在瑶台,谁向江南处处栽。
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寒依疏影萧萧竹,春掩残香漠漠苔。
自去渔郎无好韵,东风愁寂几回开!
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,候歌完了,先将帖子禀知,然后差人向前说道:“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,说既相公不屑到县,老爷当来拜访。但恐相公他出,又不相值,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,好来请教。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,顺便就要游玩。”大凡事当凑就不起,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,恬不为怪,却又情愿来就教,未免转过念头,想:“他虽然贪鄙,终是个父母官儿,肯屈己敬贤,亦是可取。若又峻拒不许,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,不能容物了。”又想道:“他是个俗吏,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。那诗律旨趣深奥,料必也没相干。若论典籍,他又是个后生小子,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,已是心满意足,谅来还未曾识面。至于理学、禅宗,一发梦想所不到了。除此之外,与他谈论,有甚意味,还是莫招揽罢。”却又念其来意惓惓,如拒绝了,似觉不情。正沉吟间,小童斟上酒来。他触境情生,就想到酒上,道:“倘会饮酒,亦可免俗。”问来人道:“你本官可会饮酒么?”答道:“酒是老爷的性命,怎么不会饮?”卢楠又问:“能饮得多少?”答道:“但见拿着酒杯,整夜吃去,不到酩酊不止,也不知有几多酒量。”卢楠心中喜道:“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,单取这节罢!”随教童子取个帖儿,付与来人道:“你本官既要来游玩,趁此梅花盛时,就是明日罢!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。”差人得了言语,原同门公一齐出来,回到县里,将帖子回覆了知县。知县大喜。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,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,连夜起身往府,不能如意,差人将个帖儿辞了。知县到府,接着按院,伺行香过了,回到县时,往还数日,这梅花已是:
纷纷玉瓣堆香砌,片片琼英绕画栏。
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,心下怏怏,指望卢楠另来相邀。谁知卢楠出自勉强,见他辞了,即撇过一边,那肯又来相请。看看已到仲春时候,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,差人先去致意。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,只见园林织锦,堤草铺茵,莺啼燕语,蝶乱蜂忙,景色十分艳丽。须臾,转到桃蹊上,那花浑如万片丹霞,千重红锦,好不烂漫!有诗为证:
桃花开遍上林春,耀服繁华色艳农。
含笑动人心意切,几多消息五更风。
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,豪歌狂饮,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。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:“你快回去与本官说,若有高兴,即刻就来,不必另约。”众宾客道:“使不得!我们正在得趣之时,他若来了,就有许多文亻刍来,怎能尽兴?还是改日罢。”卢楠道:“说得有理,便是明日。”遂取个帖子,打发来人,回复知县。
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!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,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,忽然小产起来,晕倒在地,血污浸渍身子。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,还有甚心肠去吃酒!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。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,方才稍可。
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,冠绝一县。真是好花!有《牡丹诗》为证:
洛阳千古斗春芳,富贵真夸浓艳妆。
一自《清平》传唱后,至令人尚说花王。
汪知县为夫人这病,乱了半个多月,情绪不佳,终日只把酒来消闷,连政事也懒得去理。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,想要去赏玩,因两次失约,不好又来相期,差人送三两书仪,就致看花之意。卢楠日子便期了,却不肯受这书仪。璧返数次,推辞不脱,只得受了。那日天气晴爽,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,不道刚出私衙,左右来报:“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,在此经过。”正是要道之人,敢不去奉承么?急忙出郭迎接,馈送下程,设宴款待。只道一两日就行,还可以看得牡丹,那知某给事,又是好胜的人,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,盘桓七八日方行。等到去后,又差人约卢楠时,那牡丹已萎谢无遗。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,离家两日矣!
不觉春尽夏临,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,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,在园中避暑,又令人去传达,要赏莲花。那差人径至卢家,把帖儿教门公传进。须臾间,门公出来说道:“相公有话,唤你当面去分付。”差人随着门公,直到一个荷花池畔,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,堤上绿槐碧柳,浓阴蔽日;池内红妆翠盖,艳色映人!有诗为证:
凌波仙子斗新妆,七窍虚心吐异香。
何似花神多薄幸,故将颜色恼人肠。
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,唤做“滟碧池”。池心中有座亭子,名曰“锦花亭”。此亭四面皆水,不设桥梁,以采莲舟为渡,乃卢楠纳凉之处。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,荡动画桨,顷刻到了亭边,系舟登岸。差人举目看那亭子,周围朱栏画槛,翠幔纱窗,荷香馥馥,清风徐徐,水中金鱼戏藻,梁间紫燕寻巢,鸥鹭争飞叶底,鸳鸯对浴岸旁。去那亭中看时,只见藤床湘簟,石榻竹儿,瓶中供千叶碧莲,炉内焚百和名香。卢楠科头跣足,斜据石榻。面前放一帙古书,手中执着酒杯。旁边冰盘中,列着金碳憨藕,沉李文瓜,又有几味案酒。一个小厮捧壶,一个小厮打扇。他便看见行书,饮一杯酒,自取其乐。差人未敢上前,在侧边暗想道:“同是父母生长,他如何有这般受用!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,还有许多劳碌,怎及得他的自在!”卢楠抬头看见,即问道:“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?”差人应道:“小人正是。”卢楠道:“你那本官到也好笑,屡次订期定日,却又不来。如今又说要看荷花,恁样不爽利,亏他怎地做了官!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,任凭他有兴便来,不奈烦又约日子。”差人道:“老爷多拜上相公,说久仰相公高才,如渴思浆,巴不得来请教,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,故此失约。还求相公期个日子,小人好去回话。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,却也听信了他,乃道:“既如此,竟在后日。”差人得了言语,讨个回帖,同门公依旧下船,扌华到柳阴堤下上岸,自去回复了知县。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,发落了些公事,约莫午牌时候,起身去拜卢楠。谁想正值三伏之时,连日酷热非常,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,这时却又在正午,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,热得他眼中火冒,口内烟生。刚到半路,觉道天旋地转,从轿上直撞下来,险些儿闷死在地。从人急忙救起,抬回县中,送入私衙,渐渐苏醒。分付差人辞了卢楠,一面请太医调治。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,方才出堂理事,不在话下。
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,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,想道:“我与他水米无交,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?须把来消豁了,方才干净!”到八月中,差人来请汪知县中兔夜赏月。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,见来相请,好生欢喜。取回帖打发来人,说:“多拜上相公,至期准赴。”那知县乃一县之主,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?少不得初十边,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,况又是个好饮之徒,可有不去的理么?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,至十四这日,辞了外边酒席,于衙中整备家宴,与夫人在庭中玩赏。那晚月色分外皎洁,比寻常更是不同。有诗为证:
玉宇淡悠悠,金婆彻夜流。
最怜圆缺处,曾照古今愁。
风露孤轮影,山河一气兔。
何人吹铁笛?乘醉倚南楼。
夫妻对酌,直饮到酩酊,方才入寝。
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,元神未复;二来连日沉酣糟粕,趁着酒兴,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;三来这晚露坐夜深,着了些风寒。三合凑又病起来。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,又虚过了。调摄数日,方能痊可。那知县在衙中无聊,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,意欲借此排遣。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,送两大坛惠山泉酒,汪知县就把一坛,差人转送与卢楠。卢楠见说是美酒,正中其怀,无限欢喜,乃道:“他的政事文章,我也一概勿论,只这酒中,想亦是知味的了。”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。有诗为证:
凉影一不分夜月,天宫万斛动兔风。
淮南何用歌《招隐》?自可淹留桂树丛。
自古道: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”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,肯屈己去见个士人,岂不是件异事。谁知两下机缘未到,临期定然生出事故,不能相会。这番请赏桂花,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,罄夙昔仰想之诚。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,外面就传板进来报:“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,已至河下!”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,怎敢怠慢?即忙起身梳洗,出衙上轿,往河下迎接,设宴款待。你想两个得意师生,没有就相别之理,少不得盘桓数日,方才转身。这桂花已是:
飘残金粟随风舞,零乱天香满地铺。
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,是个傲上矜下之人,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,以其好贤,遂有俯交之念。时值九月末旬,园中菊花开遍,那菊花种数甚多,内中惟有三种为贵。那三种?鹤翎、剪绒、西施。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,花大而媚,所以贵重。有《菊花待》为证:
共春风斗百芳,自甘篱落傲兔霜。
园林一片萧疏景,几朵依稀散晚香。
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,却俱中止,今趁此菊花盛时,何不请来一玩?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。即写帖儿,差人去请次日赏菊。家人拿着帐子,来到县里,正值知县在堂理事,一径走到堂上跪下,把帖子呈上,禀道:“家相公多拜上老爷,园中菊花盛开,特请老爷明日赏玩。”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,因屡次失约,难好启齿;今见特地来请,正是挖耳当招,深中其意。看了帖子,乃道:“拜上相公,明日早来领教。”那家人得了言语,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:“汪老爷拜上相公,明日绝早就来。”那知县说”明日早来”,不过是随口的话,那家人改做”绝早就来”,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。不想因这句错话上,得罪于知县,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,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。正是:
舌为利害本,口是祸福门。
当下卢楠心下想道:“这知县也好笑,那见赴人筵席,有个绝早就来之理!”又想道:“或者慕我家园亭,要尽竟日之游。”分付厨夫:“大爷明日绝早就来,酒席须要早些完备。”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,恐怕临时误事,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。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:“今日若有客来,一概相辞,不必通报!”又将个名贴,差人去邀请知县。不到朝食时,酒席都已完备,排设在燕喜堂中。上下两席,并无别客相陪。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,正是:
富家一席酒,穷汉半年粮。
且说知县那日早衙,投文已过,也不退堂,就要去赴酌。因见天色太早,恐酒席未完,吊一起公事来问。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,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,因都在娼家宿歇,露出马脚,被捕人拿住。解到本县,当下一讯都招。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,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,也是同伙,即差人去拿到。知县问道:“王屠!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,赃物俱窝顿你家,从实供招,免受刑罚!”王屠禀道:“爷爷!小人是个守法良民,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,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,那有这事!莫说与他是个同伙,就是他面貌,从不曾识认。老爷不信,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,就明白了。”知县又叫石雪哥道:“你莫要诬陷平人,若审出是扳害的,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!”石雪哥道:“小的并非扳害,真实是同伙。”王屠叫道:“我认也认不得你,如何是同伙?”石雪哥道:“王屠!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,怎么诈不认得?就是今日,本心原要出脱你的,只为受刑不过,一时间说了出来,你不可怪我!”王屠叫屈连天道:“这是那里说起?”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。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,不肯招承。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,虽夹死终不改口。是巳牌时分,夹起,日已倒西,两下各执一词,难以定招。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,已不耐烦,遂依着强盗口词,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,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。画供已毕,一齐发下死囚牢里,即起身上轿,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。
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?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。因染了时疫症,把本钱用完,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。及至病好,却没本钱去做生意,只存得一只锅儿,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。旁边却又有些破的,生出一个计较,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,做个草标儿,提上街去卖。转了半日,都嫌是破的,无人肯买。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,叫住要买。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,却看不出损处,一口就还八十文钱,石雪哥也就肯了。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,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,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,叫:“大郎!你且仔细看看,莫要买了破的!”这是嘲他眼力不济,乃一时戏谑之言。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,看出那个破损处来,对王屠道:“早是你说,不然几乎被他哄了,果然是破的。”连忙讨了铜钱,退还锅子。石雪哥初时买成了,心中正在欢喜,次后讨了钱去,心中痛恨王屠,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。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,没个因头,难好开口,忍着一肚子恶气。提着锅子转身。临行时,还把王屠怒目而视,巴不能等他问一声,就要与他厮闹。那王屠出自无心,那个去看他。石雪哥见不来招揽,只得自去。不想心中气闷,不曾照管得,脚下绊上一交,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,将王屠就恨入骨髓。思想没了生计,欲要寻条死路,诈那王屠,却又舍不得性命。没甚计较,就学做夜行人,到也顺溜,手到擒来。做了年余,嫌这生意微细,合入大队里,在卫河中巡绰,得来大碗酒、大块肉,好不快活!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。他道是:“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,卖成这只锅子,有了本钱,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,那有恁般快活!”及至恶惯满盈,被拿到官,情真罪当,料无生理,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:“那日若不是他说破,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,不见致有今日。”所以扳害王屠,一口咬定,死也不放。故此他便认得王屠,王屠却不相认。后来直到兔后典刑,齐绑在法场上,王屠问道:“今日总是死了,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,害我致此?说个明白,死也甘心!”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。王屠连喊冤枉,要辨明这事。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?只好含冤而死。正是:只因一句闲言语,断送堂堂六尺躯。
闲话休题。且说卢楠早上候起,已至巳牌,不见知县来到,又差人去打听,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。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,道:“既约了绝早就来,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?”停了一回,还不见到,又差人去打听,来报说:“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。”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,想道:“是我请他的不是,只得耐这次罢。”俗语道得好,等人性急。略过一回,又差人去打听,这人行无一箭之远,又差一人前去,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。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:“正在堂上夹人,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。”卢楠听见这话,凑成十分不乐,心中大怒道:“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,却只管来缠帐,几乎错认了!如今幸尔还好。”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,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,叫道:“快把大杯洒热酒来,洗涤俗肠!”家人都禀道:“恐大爷一时来到。”卢楠睁起眼喝道:“呸!还说甚大爷?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?”家人见家主发怒,谁敢再言,只得把大杯斟上,厨下将肴馔供出。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,丝竹并呈。卢楠饮了数杯,又讨出大碗,一连吃上十数多碗。吃得性起,把巾服都脱去了,跣足蓬头,踞坐于椅上,将肴馔撤去,止留果品案酒,又吃上十来大碗。连果品也赏了小奚,惟饮寡酒,又吃上几碗。卢楠酒量虽高,原吃不得急酒,因一时恼怒,连饮了几十碗,不觉大醉,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。家人谁敢去惊动,整整齐齐,都站在两旁伺候。里边卢楠便醉了,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。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,急忙进来通报。到了堂中,看见家主已醉,到吃一惊道:“大爷已是到了,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?”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,都面面相觑,没做理会,齐道:“那桌酒便还在,但相公不能勾醒,却怎好?”管园的道:“且叫醒转来,扶醉陪他一陪也罢。终不然特地请来,冷淡地去不成!”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,喉咙都喊破了,如何得醒!渐渐听得人声喧杂,料道是知县进来,慌了手脚,四散躲过,单单撇下卢楠一人。只因这番,有分教:佳宾贤主,变为百世冤家;好景名花,化作一场春梦。正是:
盛衰有命天为主,祸福无门人自生。
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,来到卢家园门首,不见卢楠迎接,也没有一个家人俟候。从人乱叫:“门上有人么?快去通报,大爷到了!”并无一人答应。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,遂吩咐:“不必呼唤!”竟自进去。只见门上一个扁额,白地翠书“啸圃”两个大字。进了园门,一带都是柏屏。转过湾来,又显出一座门楼,上书“隔凡”二字。过了此门,便是一条松径。绕出松林,打一看时,但见山岭参差,楼台缥缈,草木萧疏,花竹围环。知县见布置精巧,景色清幽,心下暗喜道:“高人胸次,自是不同?”但不闻得一些人声,又不见卢楠相迎,未免疑惑。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,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,故此相左。一行人在园中,任意东穿西走,反去寻觅主人。次后来到一个所在,却是三间大堂。一望菊花数百,霜英灿烂,枫叶万树,拥若丹霞,橙橘相亚,累累如金。池边芙蓉千百株,颜色或深或浅,绿水红葩,高下相映,鸳鸯、凫鸭之类,戏狎其下。汪知县想道:“他请我看菊,必在这个堂中了。”径至堂前下轿。走入看时,那里见甚酒席,惟有一人蓬头跣足,居中向外而坐,靠在桌上打齁齁,此外更无一个人影。从人赶向前乱喊:“老爷到了,还不起来!”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,不像以下之人,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,吩咐且莫叫唤,看是何等样人?那常来下帖的差人,向前仔细一看,认得是卢楠,禀道:“这就是卢相公,醉倒在此!”汪知县闻言,登时紫涨了面皮,心下大怒道:“这厮恁般无理!故意哄我上门羞辱。”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,又想不是官体,忍着一肚子恶气,急忙上轿,分付回县。轿夫抬起,打从旧路,直至园门首,依原不见一人。那些皂快,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:“他不过是个监生,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?这也是件异事!”知县在轿上听见,自觉没趣,恼怒愈加。想道:“他总然才高,也是我的治下,曾请过数遍,不肯来见;情愿就见,又馈送银酒,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!他却如此无理,将我侮慢。且莫说我是父母官,即使平交,也不该如此!”到了县里,怒气不息,即便退人私衙,不题。
且说卢楠这些家人、小厮,见知县去后,方才出头,到堂中看家主时,睡得正浓,直至更馀方醒。众人说道:“适才相公睡后,大爷就来,见相公睡着,便起身而去。”卢楠道:“可有甚话说?”众人道:“小人们恐难好答应,俱走过一边,不曾看见。”卢楠道:“正该如此!”又懊悔道:“是我一时性急,不曾分付闭了园门,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,践污了地上。”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,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。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,将向日所送书仪,并那坛泉酒,发还与他。那差人不敢隐匿,遂即到县里去缴还,不在话下。
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,夫人接见,见他怒气冲天,问道:“你去赴宴,如何这般气恼?”汪知县将其事说知。夫人道:“这都是自取,怪不得别人!你是个父母官,横行直撞,少不得有人奉承;如何屡屡卑污苟贱,反去请教子民。他总是有才,与你何益?今日讨恁般怠慢,可知好么!”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,一发怒上加怒,坐在交椅上,气愤愤的半晌无语。夫人道:“何消气得!自古道:破家县令。”只这四个字,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,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,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。当下口中不语,心下踌躇,寻思计策安排卢生:“必置之死地,方泄吾恨!”
当夜无话。汪知县早衙已过,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。那令史姓谭,名遵,颇有才干,惯与知县通赃过付,是一个积年滑吏。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,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,以报其恨。谭遵道:“老爷要与卢楠作对,不是轻举妄动的。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,坐在他身上,方可完得性命。那参访一节,恐未必了事,在老爷反有干碍。”汪知县道:“却是为何?”谭遵道:“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,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,且又家私豪富。平昔虽则恃才狂放,却没甚违法之事。总然拿了,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,决不至死的田地。那时怀恨挟仇,老爷岂不反受其累?”汪知县道:“此言虽是,但他恁般放肆,定有几件恶端。你去细细访来,我自有处!”谭遵答应出来,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、泉酒。知县见了,转觉没趣。无处出气,迁怒到差人身上,说道:“不该收他的回来!”打了二十毛板,就将银、酒都赏了差人。正是:
劝君莫作伤心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文邱山脚下有个农家,叫做钮成,老婆金氏。夫妻两口,家道贫寒,却又少些行止。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,历年只在卢楠家做长工过日。二年前,生了个儿子,那些一般做工的,同卢家几个家人,斗分子与他贺喜。论起钮成恁般穷汉,只该辞了才是。十分情不可却,称家有无,胡乱请众人吃三杯,可也罢了。不想他却弄空头,装好汉,写身子与卢楠家人卢才,抵借二两银子,整个大大筵席,款待众人。邻里尽送汤饼,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。外边正吃得快活,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,这时了帐,十分败兴,不能勾尽欢而散。
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,原怀着个不良之念。你道为何?因见钮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,指望以此为繇,要勾搭这婆娘。谁知缘分浅薄,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,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,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。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,把卢才恨入骨髓,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。卢才踅了年馀,见这婆娘妆乔做样,料道不能勾上钩,也把念头休了,一味索银。两下面红了好几场,只是没有。有人教卢才个法地道:“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,何不耐到发工银时,一并扣清,可不干净?”卢才依了此言,再不与他催讨。等到十二月中,打听了发银日子,紧紧伺候。那卢楠田产广多,除了家人,顾工的也有整百。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。到了是日,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,卢楠恐家人们作弊,短少了众人的,亲自唱名亲发,还赏一顿酒饭,吃个醉饱,叩谢而出。刚至宅门口,卢才一把扯住钮成,问他要银。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,二则怪他调戏老婆,乘着几杯酒兴,反撒赖起来。将银塞在兜肚里,骂道:“狗奴才!只欠得这丢银子,便生心来欺负老爷!今日与你性命相博!”当胸撞个满怀。卢才不曾堤防,踉跟跄跄,倒退了十数步,几乎跌上一交。恼动性子,赶上来便打。那句”狗奴才”却又犯了众怒,家人们齐道:“这厮恁般放泼!总使你的理直,到底是我家长工,也该让我们一分。怎地欠了银子,反要行凶?打这狗亡八!”齐拥上前乱打。常言道:双拳不敌四手。钮成独自一个,如何抵当得许多人,着实受了一顿拳脚。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,扯断带子,夺过去了。众长工再三苦劝,方才住手,推着钮成回家。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,唤管门的查问。他的家法最严,管门的恐怕连累,从实禀说。卢楠即叫卢才进去,说道:“我有示在先,不许擅放私债,盘算小民。如有此等,定行追还原券,重责逐出。你怎么故违我法,却又截抢工银,行凶打他?这等放肆可恶!”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,打了二十,逐出不用。分付管门的:“钮成来时,着他来见我,领了银券去。”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,不题。
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,受了这顿拳头脚尖,银子原被夺去,转思转恼,愈想愈气。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,觉道心头胀闷难过,次日便爬不起来。到第二日早上,对老婆道:“我觉得身于不好,莫不要死?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。”自古道:无巧不成书。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,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。金氏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,路径已熟,故此教他去叫。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,心下着忙,带转门儿,冒着风寒,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。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,并无一件,知县又再三催促,到是个两难之事。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,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,举目看时,不是别人,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。金氏向前道了万福,问道:“请问令史,我家伯伯可在么?”谭遵道:“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,你有甚事,恁般惊惶?”金氏道:“好教令史得知: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,夜间就病起来,如今十分沉重,特来寻伯伯去商量。”谭遵闻言,不胜欢喜,忙问道:“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?”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,直至相打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谭遵道:“原来恁地!你丈夫没事便罢,有些山高水低,急来报知,包在我身上,与你出气!还要他一注大财乡,彀你下半世快活。”金氏道:“若得令史张主,可知好么。”正说间,钮文已回。金氏将这事说知,一齐同去。临出门,谭遵又嘱付道:“如有变故,速速来报!”钮文应允。离了县中,不消一个时辰,早到家中。推门进去,不见一些声息。到床上看时,把二人吓做一跳。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,不知死过几时了。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。正是: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,都来观看。齐道:“虎一般的后生,活活打死了。可怜!可怜!”钮文对金氏说道:“你且莫哭,同去报与我主人,再作区处。”金氏依言,锁了大门,嘱付邻里看觑则个,跟着钮文就走。那邻里中商议道:“他家一定去告状了!地方人命重情,我们也须呈明,脱了干系。”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。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,早有人报与卢楠。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,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,连其事却也忘了,及至闻了此信,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。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,料道不肯干休,已先逃之夭夭,不在话下。
且说钮文、金氏,一口气跑到县里,报知谭遵。谭遵大喜,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。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,教了说话,流水写起状词,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,将钮成擒归打死。教二人击鼓叫冤。钮文依了家主,领着金氏,不管三七念一,执了一根木柴,把鼓乱敲,口内一片声叫喊:“救命!”衙门差役,自有谭遵分付,并无拦阻。汪知县听得击鼓,即时升堂,唤钮文、金氏至案前。才着状词,恰好地邻也到了。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,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,假意问了几句,不等发房,即时出签,差人捉卢楠立刻赴县。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,说:“大爷恼得卢楠要紧,你们此去,只除妇女、孩子,其余但是男子汉,尽数拿来。”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,况且是个大家,若还人少,进不得他家大门,遂聚起三兄四弟,共有四五十人,分明是一群猛虎。此时隆冬日短,天已傍晚,彤花密布,朔风凛冽,好不寒冷!谭遵要奉承知县,陪出酒浆,与众人先发个兴头。一家点起一根火把,飞奔至卢家门首,发一声喊,齐抢人去,逢着的便拿。家人们不知为甚,吓得东倒西歪,儿啼女哭,没奔一头处。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,在房中围炉向火,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,只道是漏了火,急叫丫环们观看。尚未动步,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:“大娘,不好了!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,打进来也!”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,打进来也!”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,惊得三十六个牙齿足乞磴磴相打,慌忙叫丫环快闭上房门。言犹未了,一片火光,早已拥入房里。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,只叫:“大王爷饶命!”众人道:“胡说!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,什么大王爷!”卢楠娘子见说这话,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,今日寻事故来摆布。便道:“既是公差,难道不知法度的?我家总有事在县,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,须不是大逆不道,如何白日里不来,黑夜间率领多人,明火执杖,打入房帷,乘机抢劫?明日到公堂上去讲,该得何罪?”众公差道:“只要还了我卢楠,但凭到公堂上去讲!”遂满房遍搜一过,只拣器皿宝玩,取勾像意,方才出门。又打到别个房里,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。
各处搜到,不见卢楠,料想必在园上,一齐又赶入去。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,在暖阁上饮酒,小优两傍吹唱,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,在那里回话,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:“相公,祸事到也!”卢楠带醉问道:“有何祸事?”家人道:“不知为甚,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,逢着的便被拿住,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!”众宾客被这一惊,一滴酒也无了,齐道:“这是为何?可去看来!”便要起身。卢楠全不在意,反拦住道:“由他自抢,我们且吃酒,莫要败兴。快斟热酒来!”家人跌足道:“相公!外边恁般慌乱,如何还要饮酒!”说声未了,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,众公差齐拥上楼。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,无处藏躲。卢楠大怒,喝道:“甚么人,敢到此放肆!”叫人快拿。众公差道:“本县大爷请你说话,只怕拿不到的!”一条索子,套在颈里,道:“快走!快走!”卢楠道:“我有何事,这等无礼!偏有去!”众公差道:“老实说:向日请便请你不动,如今拿到要拿去的!”牵着索子,推的推,扯的扯,拥下楼来。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。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,内中有人认得,俱是贵家公子,又是有名头秀才,遂不敢去惹他。一行人离了园中,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。这几个宾客,放心不下,也随来观看。躲过的家人,也自出头,奉着主母之命,将了银两,赶来央人使用打探,不在话下。
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,堂前灯笼火把,照辉浑如白昼,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。众公差押卢楠等,直至丹墀下。举目看那知县,满面杀气,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。两行隶卒排列,也与牛头夜叉无二。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,一个个胆战心惊。众公差跑上堂禀道:“卢楠一起拿到了!”将一干人带上月台,齐齐跪下。钮文、金氏另跪在一边。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。汪知县见他不跪,仔细看了一看,冷笑道:“是一个土豪!见了官府,犹恁般无状,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!我且不与你计较,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。”卢楠倒走上三四步,横挺着身子说道:“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。只要说个明白,我得何罪,昏夜差人抄没?”知县道:“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,打死钮成,这罪也不小!”卢楠闻言,微微笑道:“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,原来为钮成之事。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,何须大惊小怪。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,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,却与我无干。即使是我打死,亦无死罪之律。若必欲借彼证此,横加无影之罪,以雪私怨,我卢楠不难屈承,只怕公论难泯!”汪知县大怒道:“你打死平人,昭然耳目,却冒认为奴,污蔑问官,抗拒不跪。公堂之上,尚敢如此狂妄,平日豪横,不问可知矣!今且勿论人命真假,只抗逆父母官,该得何罪?”喝教拿下去打。众公差齐声答应,赶向前一把揪翻,卢楠叫道:“士可杀而不可辱,我卢楠堂堂汉子,何惜一死,却要用刑?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,无不如命,不消责罚!”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,按倒在地,打了三十。知县喝教住了,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。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,发至官坛候验。钮文、金氏干证人等,召保听审。
卢楠打得血肉淋漓,两个家人扶着,一路大笑走出仪门。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,家人们还恐怕来拿,远远而立,不敢近身。众友问道:“为甚事,就到杖责?”卢楠道:“并无别事,汪知县公报私仇,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,装在我名下,要加个小小死罪!”众友惊骇道:“不信有此等奇冤!”内中一友叫道:“不打紧!待小弟回去,与家父说了,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,与县公讲明,料县公难灭公论,自然开释。”卢楠道:“不消兄等费心,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!只有一件紧事,烦到家间说一声,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。”众友道:“如今酒也该少饮。”卢楠笑道:“人生贵在适意,贫富荣辱,俱身外之事,于我何有!难道因他要害我,就不饮酒了?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!”正在那里说话,一个狱卒推着背说:“快进狱去,有话另日再说!”那狱卒不是别人,叫做蔡贤,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。卢楠睁起眼喝道:“唗!可恶!我自说话,与你何干!”蔡贤也焦躁道:“呵呀!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,这样公子气质,且请收起,用不着了。”庐楠大怒道:“什么在官人犯,就不进去,便怎么!”蔡贤还要回话,有几个老成的,将他推开,做好做歹,劝卢楠进了监门,众友也各自回去。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,不在话下。
原来卢楠出衙门时,谭遵紧随在后察访,这些说话,一句句听得明白,进衙报与知县。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,不出堂理事。众乡官来时,门上人连帖也不受。至午后忽地升堂,唤齐金氏一干人犯,并忏作人等,监中吊出卢楠主仆,径去检验钮成尸首。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,轻伤尽报做重伤,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,齐咬定卢楠打死。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拥工文券,只认做假的,尽皆扯碎。严刑拷逼,问成死罪。又加二十大板,长枷手杻,下在死囚牢里。家人们一概三十,满徒三年,召保听候发落。金氏、钮文干证人等,发回宁家。尸棺俟详转定夺。将招繇叠成文案,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,细细开载在内,备文申报上司。虽众乡绅力为申理,知县执意不从。有诗为证:
县令从来可破家,冶长非罪亦堪嗟。
福堂今日容高士,名圃无人理百花。
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,生下一个脓窠疮儿,就要请医家调治的,如何经得这等刑杖?到得狱中,昏迷不醒。幸喜合监的人,知他是个有钱主儿,奉承不暇,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。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,外修内补,不勾一月,平服如旧。那些亲友,络绎不绝,到监中候问。狱卒人等,已得了银子,欢天喜地,繇他们直进直出,并无拦阻。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,如飞禀知县主,扭地到监点闸,搜出五六人来,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,不好将他难为,教人送出狱门。又把卢楠打上二十。四五个狱卒,一概重责。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,咬牙切齿!因是县主得用之人,谁敢与他计较。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,锦衣玉食,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,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,到了晚间,娇姬美妾,倚翠偎红,似神仙般散诞的人。如今坐于狱中,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;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,言语嘈杂,面目凶顽,分明一班妖魔鬼怪;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声;到了晚间,提铃喝号,击柝鸣锣,唱那歌儿,何等凄惨!他虽是豪迈之人,见了这般景像,也未免睹物伤情,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来,飞出狱中。又恨不得提把板斧,劈开狱门,连众犯也都放走。一念转着受辱光景,毛发倒竖,恨道:“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,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!如今陷于此间,怎能勾出头日子。总然挣得出去,亦有何颜面见人!要这性命何用!不如寻个自尽,到得干净!”又想道:“不可!不可!昔日成汤文王,有夏台羑里之囚;孙膑、马迁,有刖足腐刑之辱。这几个都是圣贤,尚忍辱待时,我卢楠岂可短见!”却又想道:“我卢楠相知满天下,身列缙绅者也不少,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?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?须索写书去通知,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。”遂写起若干书启,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。也有见任,也有林下,见了书札,无不骇然。也有直达汪知县,要他宽罪的,也有托上司开招的。那些上司官,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,有心开释,都把招详驳下县里。回书中又露个题目,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,转批别衙门开拓出罪。卢楠得了此信,心中暗喜,却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,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。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,不在话下。
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,都是与卢楠求解的。正在踌躇,忽见各上司招详,又都驳转。过了几日,理刑厅又行牌到县,吊卷提人。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,心下老大惊惧,想道:“这厮果然神通广大,身子坐在狱中,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?若此番脱漏出去,如何饶得我过!一不做,二不休,若不斩草除根,恐有后患。”当晚差谭遵下狱,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,遍身鞭朴,打勾半死,推倒在地,缚了手足,把土囊压住口鼻。那消一个时辰,呜呼哀哉!可怜满腹文章,到此冤沉狱底。正是:
英雄常抱千年恨,风木寒烟空断魂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,姓董,名绅,贡士出身,任事强干,用法平恕。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,十分不平。只因官卑职小,不好开口。每下狱查点,便与卢楠谈论,两下遂成相知。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,不见了卢楠。问众狱卒时,都不肯说。恼动性子,一片声喝打,方才低低说:“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,已拿向后边去了。”董县丞大惊道:“大爷乃一县父母,那有此事?必是你们这些奴才,索诈不遂,故此谋他性命!快引我去寻来!”众狱卒不敢违逆,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,劈面撞着谭遵、蔡贤,喝教拿住。上前观看,只见卢楠仰在地上,手足尽皆梆缚,面上压个土囊。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,高声叫唤。也是卢楠命不该死,渐渐苏醒。与他解去绳索,扶至房中,寻些热汤吃了,方能说话。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。董县丞安慰一番,教人伏事他睡下。然后带谭遵,二人到于厅上,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,料今败露,也不敢承认。欲要拷问谭遵,又想他是县主心腹,只道我不存体面,反为不美。单唤过蔡贤,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,同谋卢楠性命。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,不肯招承。董县丞大怒,喝教夹起来。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,打了板子,心中怀恨,寻过一副极短板紧的夹棍,才套上去,就喊叫起来,连称:“愿招!”董县丞即便教住了。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,只做不听见,倒务命收紧,夹得蔡贤叫爹叫娘,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。董县丞连声喝住,方才放了。把纸笔要他亲供,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。董县丞将来袖过,分付众狱卒:“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,待我见过大爷,然后来取。”起身出狱回衙,连夜备了文书。次早汪知县升堂,便去亲递。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,正在疑惑;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,暗吃一惊。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,却又奈何他不得。看了文书,只管摇头:“恐没这事!”董县丞道:“是晚生亲眼见的,怎说没有?堂尊若不信,唤二人对证便了。那谭遵犹可恕,这蔡贤最是无理,连堂尊也还污蔑,若不究治,何以惩戒后人!”汪知县被道着心事,满面通红,生怕传扬出去,坏了名声,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。自此怀恨董县丞,寻两件风流事过,参与上司,罢官而去,此是后话,不题。
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,遂具揭呈,送各上司;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。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,结交势要,打死平人,抗送问官,营谋关节,希图脱罪。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,无非要张扬其事,使人不敢救援。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,连夜刻起冤单,遍处粘贴。布置停当,然后备文起解到府。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,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,果然恐怕是非,不敢开招,照旧申报上司。大凡刑狱,经过理刑问结,别官就不敢改动。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,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。依旧发下浚县县狱中监禁。还指望知县去任,再图昭雪,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,京中多道他有风力,到得了个美名,行取入京,升为给事之职。他已居当道,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,也没人敢翻他招案。有一巡按御史樊某,怜其冤枉,开招释罪。汪给事知道,授意与同科官,劾樊巡按一本,说他得了贿赂,卖放重囚,罢官回去。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。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,谁肯舍了自己官职,出他的罪名?光阴迅速,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馀年,经了两个县官。那时金氏、钮文,虽都病故,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,威势正盛,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。不道灾星将退,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。只因这官人来,有分教:
此日重阴方后照,今朝甘露不成霜。
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,名光祖,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。那官人胸藏锦绣,腹隐珠玑,有经天纬地之才,济世安民之术。出京时,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,心下就有些疑惑,想道:“虽是他旧任之事,今已年久,与他还有甚相干!谆谆教谕,其中必有缘故!”到任之后,访问邑中乡绅,都为称枉,叙其得罪之繇。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,央浼下的,未敢全信。又四下暗暗体访,所说皆同。乃道:“既为民上,岂可以私怨罗织,陷人大辟?”欲要申文到上司,与他昭雪。又想道:“若先申上司,必然行查驳勘,便不能决截了事;不如先开释了,然后申报。”遂吊出那宗卷来,细细查看,前后招繇,并无一毫空隙。反复看了几次,想道:“此事不得卢才,如何结案?”乃出百金为信赏钱,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。不一月,忽然获到,将严刑究讯,审出真情。遂援笔批花:
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,为卢才叩债,以致争斗,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。雇工人死,无家翁偿命之理。况放债者才,叩债者才,厮打者亦才,释才坐楠,律何称焉?才遁不到官,累及家翁,死有馀辜,拟抵不枉。卢楠久陷于狱,亦一时之厄也!相应释放。花花。
当日监中取出卢楠,当堂打开枷尬,释放回家。合衙门人无不惊骇,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,甚以为异。陆公备起申文,把卢才起衅根解,并受枉始末,一一开叙,亲至府中,相见按院呈递。按院看了申文,道他擅行开释,必有私弊,问道:“闻得卢楠家中甚富,贤令独不避嫌乎?”陆公道:“知县但知奉法,不知避嫌。但知问其枉不枉,不知问其富不富。若是不枉,夷齐亦无生理。若是枉,陶朱亦无死法。”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,更不再问,乃道:“昔张公为廷尉,狱无冤民,贤令近之矣!敢不领教!”陆公辞谢而出,不题。
且说卢楠回至家中,合门庆幸,亲友尽来相贺。过了数日,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,要去作谢,他却也素位而行,换了青衣小帽。娘子道:“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,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!”卢楠说:“我看陆公所为,是有肝胆的豪杰,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。若送礼去,反轻亵他了!”娘子道:“怎见得是反为轻亵?”卢楠道:“我沉冤十馀载,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。陆公初莅此地,即廉知枉,毅然开释,此非有十二分才智,二十分胆识,安能如此?今若以利报之,正所谓故人知我,我不知故人也,如何使得!”即轻身而往。陆公因他是个才士,不好轻慢,请到后堂相见。卢楠见了陆公,长揖木拜。陆公暗以为奇,也还了一礼。遂教左右看坐。门子就扯把椅子,放在傍边。看官,你道有恁样奇事!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,亏陆公救拔出狱,此是再生恩人,就磕穿头,也是该的,他却长揖不拜。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,心上定然不乐了。那陆公毫不介意,反又命坐,可见他度量宽洪,好贤极矣!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,倒不悦起来,说道:“老父母,但有死罪的卢楠,没有傍坐的卢楠。”陆公闻言,即走下来,重新叙礼,说道:“是学生得罪了!”即逊他上坐。两下谈今论古,十分款洽,只恨相见之晚,遂为至友。有诗为证:
昔闻长揖大将军,今见卢生抗陆君。
夕释桁阳朝上坐,丈夫意气薄青花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,心中不忿,又托心腹,连按院劾上一本。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,细细详辩一本。倒下圣旨,将汪公罢官回去,按院照旧供职,陆公安然无恙。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,专一挑写词状。陆公廉访得实,参了上司,拿下狱中,问边远充军。卢楠从此自谓馀生,绝意仕进,益放于诗酒;家事渐渐沦落,绝不为意。
再说陆公在任,分文不要,爱民如子;况又发奸摘隐,剔清利弊,奸宄慑伏,盗贼屏迹,合县遂有神明之称,声名振于都下。只因不附权要,止迁南京礼部主事。离任之日,士民攀辕卧辙,泣声盈道,送至百里之外。那卢楠直送五百馀里,两下依依不舍,欷减而别。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,卢楠家已赤贫,乃南游白下,依陆公为主。陆公待为上宾,每日供其酒资一千,纵其游玩山水。所到之处,必有题咏,都中传诵。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,遇一赤脚道人,风致飘然,卢楠邀之同饮。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。楠饮之,甘美异常,问道:“此酒出于何处?”道人答道:“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。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,居士若能同游,当恣君斟酌耳!”卢楠道:“既有美酝,何惮相从!”即刻到李学士祠中,作书寄谢陆公,不携行李,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。陆公见书,叹道:“悠然而来,俺然而去,以乾坤为逆旅,以七尺为蜉蝣,真狂士也!”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,不获。
后十年,陆公致政归田,朝廷遣官存问。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,从人遇之于京都,寄问陆公安否?或花遇仙成道矣。后人有诗赞花:
命蹇英雄不自繇,独将诗酒傲公侯。
一丝不挂飘然去,赢得高名万古留。
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,莫学卢公以傲取祸。诗曰:
酒癖诗狂傲骨兼,高人每得俗人嫌。
劝人休蹈卢公辙,凡事还须学谨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