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湖上,渔舟晃晃悠悠,船头摆着酒壶,渔夫们吹着短笛,芦花随风飘荡。阳光洒在湖面,云影散开,水天相接处像一块碧绿的琉璃。这诗是杨备游太湖时写下的。说起这太湖,就在吴郡西南三十多里外,您猜有多大?东西二百里,南北一百二十里,绕着走一圈得五百里,水面有三万六千顷宽,湖里立着七十二座山峰,连着三个州——苏州、湖州、常州。东南边的水都往这儿流,它有好多名字:震泽、具区、笠泽、五湖。为啥叫五湖呢?因为它东通长洲松江,南通乌程霅溪,西通义兴荆溪,北通晋陵滆湖,东通嘉兴韭溪,五条水道汇进来,所以叫五湖。其实五湖的水都是震泽分出来的支流,归根结底还是太湖。
湖里头还分着五个小湖:菱湖、游湖、莫湖、贡湖、胥湖。除了这五个,还有三个更小的:扶椒山东边的叫梅梁湖,杜圻西边、鱼查东边的叫金鼎湖,林屋东边的叫东皋里湖,吴地人都管这一片统称太湖。七十二峰里头,就数洞庭两座山最大,东边的叫东山,西边的叫西山,两座山隔着湖水遥遥相对。其他小山有的远有的近,像浮在水面又像沉在水底,随着波浪时隐时现。元朝人许谦有首诗说得好:万条水流汇进来,几个州围着它转,往南望不到边,往西直接连着山,三条江归到海里,一条水路隔在中间,白浪挟着秋风急,打鱼的船却悠闲自在。
东西两座山在太湖正当中,四面都是水,车马根本过不去。想去游山玩水,非得坐船不可,常常要冒着风浪危险。宋朝宰相范成大当年在湖里遇着大风,还写过首诗:白雾把天都遮严实了,浪头一个比一个高,小船像竹叶似的随波起伏,我哪敢摘了帽子躺着,这山水早刻在我心里头了。
这两座山上的人特别会做生意,天南海北到处跑商。江湖上流传句话叫"钻天洞庭",说的就是他们。单说西洞庭山上有户姓高的财主,叫高赞,年轻时老往湖广跑,倒卖粮食。后来发了家,开了两间当铺,交给四个伙计管着,自己在家享清福。老婆金氏生了一儿一女,儿子叫高标,女儿叫秋芳。这秋芳打小聪明,七岁开始读书,到十二岁就把经史子集都读通了,写诗作文样样拿手。十三岁就不去学堂了,整天在闺房里绣花描凤。转眼长到十六岁,出落得跟朵花似的,要多好看有多好看。有首《西江月》为证:脸蛋像带着露水的桃花,皮肤像雪团捏的,眼睛水汪汪眉毛细细的,十指纤纤像春笋,走起路来风摆杨柳,比西施崔莺还俊三分。
高赞看女儿才貌双全,不肯随便许配人家,非要找个读书好、相貌好的才肯嫁,聘礼多少倒不计较。要是女婿称心,倒贴嫁妆也乐意。多少有钱人家来求亲,高赞打听下来,不是才学平平就是长相一般,都没答应。虽说洞庭山在湖中心,可三州道路都通着,加上高家有钱,媒人们到处宣扬,说高家姑娘又漂亮又聪明,还愿意倒贴嫁妆,只要找个俊俏女婿。稍微有点才貌的小伙子,哪个不削尖了脑袋托媒人说亲?媒人嘴里个个都夸得像潘安再世、曹子建投胎,可一打听,全是寻常货色。
高赞被这群媒人哄得烦了,干脆放话:"往后别光耍嘴皮子,真有出众的人才,直接带来见我。合我心意的话,当场定下,多痛快!"这话一放出去,媒人们倒不敢轻易上门了。正是:眼见为实耳听虚,试金石前现真伪。
再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个秀才叫钱青,字万选。这人读了一肚子书,古今事没有不知道的,长得更是一表人才。也有首《西江月》为证:唇红齿白好相貌,眉眼清秀真风流,不靠衣裳撑门面,俊俏人里拔头筹。写文章立马成篇,挥笔惊动满座客,名声好比青钱选,谁见了不夸一声好?
钱青家里本是书香门第,可惜产业单薄,父母又走得早,日子越过越紧巴。二十岁了还没钱娶媳妇,就跟着老仆人钱兴过日子。钱兴每天做点小买卖糊口,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幸好今年考中了秀才,同县有个表哥住在北门外,家里挺有钱,就请他去家里读书。这表哥姓颜名俊,字伯雅,和钱青同岁,就大三个月,所以钱青管他叫哥哥。颜俊父亲早没了,只有老母亲在堂,也还没定亲。
各位听官要问,钱青穷所以娶不起媳妇,颜俊家有钱怎么十八岁还没成亲?这里头有个缘故。颜俊这人心气高,发誓非要找个绝色美女才肯娶,所以一直没碰上合适的。再说颜俊自己长得实在寒碜,怎么个寒碜法?也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脸黑得像锅底,眼睛瞪得像铜铃,牙上像镀了层金,身子像铁打的,满脸麻子像钉了泡头钉,黄头发乱蓬蓬支棱着,张开手像鼓锤似的——白瞎了颜俊这么好听的名字。
颜俊虽然丑,偏偏爱打扮,整天穿红着绿,捏着嗓子装斯文,自以为俊得很。肚子里半点墨水没有,写个字都费劲,还老爱显摆学问。钱青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,但借着他家的地方读书,凡事都让着他。颜俊因此特别待见钱青,什么事都找他商量,俩人处得挺好。
长话短说。十月初的一天,颜俊有个看门的远亲叫尤辰,号少梅。这人做买卖挺活络,借了颜俊点本钱,在家开个水果店过日子。那天他从洞庭山贩了几筐橙子橘子回来,装了一盘新鲜的给颜家送去。在山上听说高家选女婿的事,闲聊时顺嘴跟颜俊提了提。谁知颜俊上了心,暗想:"我一直想找个好亲事都不成,没想到姻缘在这儿等着。凭我这才貌这家底,再让媒人多说几句好话,还能不成?"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天刚亮就爬起来,急急忙忙梳洗了往尤辰家跑。
天刚蒙蒙亮,尤辰打着哈欠推开院门,迎面撞见颜俊站在门外,不由得一愣:"哎哟,大官人今儿个怎么起得这么早?"
颜俊搓着手,脸上堆着笑:"这不是有要紧事想麻烦老兄嘛,怕你出门办事去,特意赶早来堵门。"
尤辰忙侧身让道:"大官人有事尽管吩咐,咱们进屋坐着说。"两人在堂前分宾主落座,尤辰给颜俊斟了杯热茶:"但凡用得着小人的地方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就怕我这粗人帮不上什么忙。"
"实不相瞒,"颜俊捧着茶盏却不喝,"想请老兄给我做个媒。"
尤辰眼睛一亮:"这可是美差!不知大官人看上哪家姑娘了?"
"就是昨日你提到的洞庭西山高家那门亲事。"颜俊往前凑了凑,"我越想越合适,还望老兄成全!"
"噗嗤——"尤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,强忍着笑摆手,"大官人恕我直言。换作别家,我立马就去说合。可这高家嘛...您还是另请高明吧!"
颜俊脸色顿时沉下来:"这话怎么说的?明明是你先提起的,怎么反倒推三阻四?"
尤辰见他要恼,赶紧解释:"不是小人推托,实在是那高老头脾气古怪,不好说话啊。"
"再古怪能古怪到哪儿去?"颜俊拍案道,"说媒本是成人之美的好事,除非他闺女一辈子不嫁人!你莫不是存心刁难?既如此,我找别人说去,到时候喜酒可没你的份!"说着就要起身。
尤辰心里咯噔一下——他平日做生意还指着颜家帮衬呢。连忙拽住颜俊衣袖:"大官人别急呀,咱们再商量商量。"
颜俊半推半就地坐回椅子上,嘴里还嘟囔:"有什么好商量的!"
尤辰压低声音:"那高老头确实与众不同。别家都是相看媳妇,他偏要相看女婿。非得亲眼相中了,才肯许配闺女。我是怕白跑一趟,耽误您的大事啊!"
"这有何难?"颜俊挺直腰板,"让他看个够!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。"
尤辰实在憋不住,哈哈大笑:"大官人恕罪。您这相貌虽说周正,可前些日子有个比您俊俏十倍的公子,那高老头都没瞧上眼!要我说啊,不去见面倒还有三分指望,要是见了面..."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颜俊眼珠一转:"俗话说'无谎不成媒'。你只管把我说得天上有地下无,说不定缘分到了,不用见面就能成呢?"
"那要是人家非要见呢?"
"到时候再说!"颜俊起身作揖,"就求老兄赶紧跑一趟。"临出门又回头补了句:"要是说成了,先前那二十两银子的借据当场奉还,另备厚礼相谢!"
尤辰连连点头:"应该的,应该的!"
当天晌午,颜俊就派人送了五钱银子给尤辰作盘缠。可这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越想越不踏实:"万一尤辰不尽心,随便糊弄我怎么办?"天还没亮就叫来家童小乙:"你悄悄跟着尤大官人去西山,把他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。"
打发走小乙,颜俊心里七上八下,胡乱洗了把脸就往关帝庙跑。庙里青烟袅袅,他跪在蒲团上哐哐磕头,捧着签筒使劲摇晃。一支竹签啪嗒落地,捡起来一看——第七十三签。签文写得明明白白:
当年恩爱两相知,如今音信两参差; 痴心盼得连理枝,谁知好事总成空。
颜俊虽说不学无术,这大白话还是看得懂的。顿时火冒三丈,把签筒摔得咣当响:"胡说八道!"甩着袖子就往外走。
回家对着铜镜左照右照,越看越泄气。最后"咣当"把镜子扣在桌上,长叹一声瘫在椅子里,整整一天没精打采。
天刚蒙蒙亮,湖面上还飘着薄雾,尤辰和小乙就驾着三橹快船出发了。船桨咿咿呀呀地划破平静的水面,一路摇到西山高家门口时,日头正好偏西。小乙递上名帖,高老爷亲自迎出来,问他们来意。
尤辰搓着手,脸上堆着笑:"实不相瞒,是来给您家千金说亲的。"
高老爷捋着胡子问:"是哪户人家?"
"是我们县里一户亲戚,家底殷实,和您家门当户对。那后生今年十八,读书很是用功。"
高老爷眯起眼睛:"人品如何?老汉有言在先,定要亲眼相看过才敢答应。"
尤辰瞥见小乙紧紧贴在椅子后头,只得硬着头皮扯谎:"要说人品,那真是没得挑!生得相貌堂堂,满腹经纶。十四岁考童生就在县里拔了头筹。这几年为父亲守孝,才没去考秀才。好些老先生看过他的文章,都说有中举的才学呢!"他说着又赔笑道,"我本不是专门做媒的,只因常年来贵地买果子,听说令爱才貌双全,老丈又挑女婿挑得仔细,想着我那亲戚正合适,这才冒昧登门。"
高老爷听得眉开眼笑:"若真如你所说,老汉哪有不答应的理?只是没亲眼见过,终究不放心。不如请你带令亲来寒舍一见?"
尤辰心里一紧,忙道:"我哪敢胡说?老丈日后自然知道。只是我那亲戚是个闭门读书的,未必肯来。就算我勉强劝来了,要是亲事不成,他脸上挂不住,我可要挨埋怨了。"
高老爷摆摆手:"十全十美的人品,哪有不成的事?老汉就是这小心过头的性子,非要亲眼看过才踏实。若是令亲不肯来,不如老汉去贵府拜访,你找个机会让我悄悄见一面?"
尤辰一听要露馅,赶紧改口:"既然老丈执意要见,还是我带他来拜会吧,怎敢劳动您大驾!"说完就要告辞。高老爷哪里肯放,连忙吩咐摆酒。直吃到夜深,还要留宿。尤辰推说船上有铺盖,明日要赶早,这才脱身。临走时高老爷还塞了谢礼。
第二天顺风,船帆鼓得满满的,不到晌午就回到了吴江。颜俊正伸长脖子在门口张望,一见尤辰就迎上去:"辛苦老兄跑这一趟,事情如何?"
尤辰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,末了问道:"高家非要当面相看,大官人打算怎么办?"
颜俊呆立当场,半晌说不出话。尤辰见状拱手告辞。颜俊回到屋里,又叫来小乙细问,确认尤辰没说假话,皱着眉头想了半天,突然一拍大腿,又去找尤辰商量。
"方才老兄说的,我倒有个主意。"颜俊压低声音,"我表弟钱万选正在我家读书,人才相貌都比我强。明日请他冒充我去走一趟,先把高家糊弄过去。等下了聘礼,还怕他们反悔不成!"
尤辰迟疑道:"要是见了钱官人,这亲事准成。就怕钱官人不答应。"
颜俊拍着胸脯:"我们至亲兄弟,平日处得极好,就让他顶个名儿,有什么打紧?"说完匆匆回家,当晚特意备了丰盛酒菜请钱万选。
钱万选举着筷子愣住了:"日日叨扰,今日怎么这般破费?"
颜俊殷勤斟酒:"先吃三杯,有件小事要劳烦贤弟。可千万别推辞。"
"但凡小弟能办的,绝不推脱。不知是什么事?"
颜俊凑近些:"不瞒你说,对门果子店的尤少梅给我说了门亲,是洞庭西山高家的小姐。那媒人一时嘴快,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谁知高家老头非要先相看,昨日商量来商量去,要是我亲自去,怕露了馅。所以想请贤弟顶我的名,跟媒人走一趟。"
钱万选放下酒杯,眉头微皱:"别的事都好说,这事恐怕不妥。瞒得了一时,瞒不了一世啊。"
颜俊忙道:"只要糊弄过相看这关就行。等下了聘,他知道又如何?横竖不认得你是谁。要怪也只怪媒人,与你什么相干?再说西山隔着百里水路,他哪能知道底细?你尽管放心去。"
见钱万选还在犹豫,颜俊又劝道:"贤弟,常言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。万事有我担待,你怕什么?"
钱万选摸着酒杯:"只是我这身破旧衣衫,怕配不上仁兄的名头。"
颜俊早等着这话,立刻拍手叫家童抬出个衣箱,里头整套崭新的绫罗衣裳,熏得香喷喷的,连鞋袜都备齐了。又塞给钱万选二两银子:"这点小意思权当笔墨钱,日后另有重谢。这身衣服就送给贤弟了,只求别对外人提起。"
钱万选推辞不过,最后只收了衣服:"银子实在不能要。"颜俊硬塞进他袖子里:"再推就是见外了!"两人说定明日清早出发。
天刚蒙蒙亮,颜俊就急不可耐地约了尤辰见面。这尤辰本不想揽这档子事,可又怕得罪颜俊,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。颜俊早早就备好了船只,船上吃的用的、铺盖摆设一应俱全,还特意拨了两个小厮伺候着,加上之前跟着的小乙,统共三人。那衣裳行头都是上好的绢衫毡包,收拾得光鲜亮丽,头天晚上就全准备停当了。颜俊还特意叮嘱小乙和两个小厮,到了那边要管钱青叫"大官人",千万不能提半个"钱"字。
第二天一大早,颜俊就催着钱青梳洗打扮。钱青里里外外都换上了时新的华服,走动时香风阵阵,比平日更添几分风流。那模样活像是古时候的荀令君留香而过,又像是潘安仁掷果归来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
颜俊把尤辰请到家里,三人一块儿吃了早饭。小乙和两个小厮跟着上了船,正赶上顺风,船帆鼓得满满的,直奔洞庭西山而去。到那儿时天色已晚,一行人就在船上歇了一宿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,估摸着高赞该起床了,钱青便写了拜帖,落款用颜俊的名字,还特意谦虚地加了个"晚"字。小乙捧着帖子到高家门口递上,说:"尤大官人带着颜家小官人特来拜见。"高家的仆人认得小乙,赶紧进去通报。高赞一听,连忙说快请。
假扮颜俊的钱青走在前面,尤辰跟在后面,两人进了中堂。高赞一眼瞧见这年轻人气宇轩昂,穿戴整齐,心里先有了三分欢喜。行过礼后,高赞请客人上座,钱青却再三推辞,说自己年纪小不敢当,最后只好按宾主之礼分坐两边。高赞暗想:"果然是个谦谦君子。"
坐定后,尤辰先开口,谢过高家前日的款待。高赞客气了几句,接着就问:"这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?上次忘了请教表字。"钱青说:"年纪尚轻,还未取表字。"尤辰赶紧接话:"舍亲表字伯雅,伯仲的伯,雅俗的雅。"高赞点头道:"这名和字都配得上人。"钱青连说不敢当。
高赞又问起家世,钱青对答如流,言谈举止温文尔雅。高赞心想:"外表已经这么出色了,不知学问如何?不如请先生和儿子出来见见,考考他的学问。"喝过两道茶,高赞就吩咐家人:"去书房请先生和小少爷出来见客。"
不多时,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生领着个垂髫少年出来。众人连忙起身行礼,高赞一一介绍:"这是小儿的老师陈先生,现在府学任教。这是小儿高标。"钱青看那少年眉清目秀,十分俊朗,心想:"弟弟都这么出色,姐姐肯定更不得了。颜兄真是好福气啊!"
又上了一道茶,高赞对陈先生说:"这位贵客是吴江的颜伯雅,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。"陈先生明白主人的意思,便问道:"吴江是人杰地灵之处,见识定然不凡。请问贵乡有三高祠,供奉的是哪三位?"钱青答道:"范蠡、张翰、陆龟蒙。"陈先生又问:"这三人何以称得上高?"钱青一一详细解说。两人你来我往,互相考较了一番。钱青见这位先生学问平平,就有意引经据典,谈古论今,把那学生听得目瞪口呆,连声称赞:"奇才!真是奇才!"高赞在旁边听得手舞足蹈,喜不自胜。
高赞悄悄吩咐家人准备丰盛的酒席。家人一听,立刻摆开桌子,端上五色果品。高赞亲自安放杯筷,钱青谦让再三,最后还是按原先的座次入席。转眼间,三汤十菜和各色点心就摆满了桌子,那叫一个快。你道为何这么利索?原来高赞的夫人金氏最疼爱女儿,听说媒人带着颜家小官人来了,早就躲在屏风后面偷看。见这年轻人一表人才,谈吐不凡,心里先就中意了,料想丈夫也会喜欢,所以早就备好了酒席,一声令下就流水般端了上来。
宾主五人推杯换盏,从晌午一直喝到太阳西斜。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,高赞心里舍不得,想留他们多住几日。可钱青执意要走,高赞挽留了几次,只好放行。钱青先向陈先生道别,说"承蒙指教";又谢过高赞:"明日一早就要启程,不能再来辞行了。"高赞说:"招待不周,还望见谅。"小学生也过来作揖。金氏还准备了些土仪相送,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,另外还封了船钱。
高赞把尤辰拉到一边,说:"颜小官人才貌双全,没得挑。若能劳烦少梅促成这门亲事,那真是万分荣幸。"尤辰满口答应:"包在我身上。"高赞一直把客人送到船上才依依惜别。当晚,老两口躺在床上,把颜小官人夸了一整夜。这正是:
天刚蒙蒙亮,湖面上还飘着薄雾。钱青和尤辰的船终于靠了岸,这一路可不容易,逆风逆水的,折腾到半夜才到家。颜俊那小子倒好,点着蜡烛干坐着等消息呢,一听敲门声就蹦起来开门。
俩人把昨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,颜俊乐得直搓手,立马翻黄历要赶在这个月把聘礼送过去。果然说话算话,当场就把欠尤辰的二十两借条还了,还额外给媒人包了谢礼。日子定在腊月初三,眼看着好事就要成了。
高赞那边更是得意,早就把嫁妆准备得妥妥当当。这江南地界娶亲有个讲究,不像古时候要新郎亲自上门迎亲,都是娘家人送新娘过门。可高赞这回偏要破例——谁让他相中了个好女婿呢?逢人就夸,非要女婿上门来接,还要大摆宴席请遍亲朋好友。
尤辰一听这消息,冷汗都下来了,赶紧跑去找颜俊商量。颜俊倒是不慌:"怕什么,大不了我亲自去一趟。"尤辰急得直跺脚:"上次钱公子去的时候,高家上下都把他模样记熟了,这会儿换个人去,叫我这个媒人怎么圆场?这事儿非黄不可!"
颜俊反倒埋怨起媒人来:"早知今日,当初就该我自己去!都是你说高家老头古怪,非要让钱表弟替我去。现在可好,聘礼都收了,他闺女就是我的人,还敢反悔不成?"说着撸起袖子,"多带些人手,不肯放人就抢亲!"
尤辰连连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强龙不压地头蛇,真要闹起来,官府一问就露馅。到时候钱公子也要受牵连。"颜俊没辙了,抓耳挠腮半天,突然眼睛一亮:"要不...还是让钱表弟再帮个忙?"
钱青正在书房看书,见颜俊进来就叹气:"表哥,这次真不行。迎亲可是正经大礼,哪能代劳?"颜俊苦着脸说好话:"贤弟啊,上次都认错人了,这回要换我去,非露馅不可。你要不帮这个忙,表哥我这亲事可就黄了..."
腊月初二一大早,尤辰就带着迎亲队伍忙活开了。十几条船张灯结彩,锣鼓喧天地往西山高家去。钱青穿着崭新的儒生礼服,坐在青布轿子里,活脱脱就是个俊俏新郎官。沿途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,都在夸这高家女婿生得标致。
高家正厅里红烛高烧,宾客满座。忽然门外乐声大作,管家高声通报:"新姑爷到啦!"只见钱青被人簇拥着进来,行礼如仪。满堂宾客看着这俊朗后生,都在心里暗赞高家好眼光。酒席上推杯换盏,谁也没瞧出破绽——这乘龙快婿啊,压根就是个冒牌货!
天刚蒙蒙亮,钱青坐在喜宴上,耳边全是宾客们此起彼伏的夸赞声。这个说他才高八斗,那个夸他相貌堂堂,贺喜高老爷选了个好女婿。钱青心里暗笑:"这些人活像见了鬼似的!我倒像在做梦!等梦醒了,看他们怎么收场?横竖今日先享了这福再说。"转念又想:"我不过是个替身,顶着虚名,真能享这富贵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。"这么一想,顿时兴致全无,连酒都懒得喝了。
高老爷父子俩轮番劝酒,殷勤得紧。钱青心里惦记着表兄的正事,急着想走。高老爷死活挽留,又强按着他坐了好一阵。等用过汤饭,连随从们都喝得差不多了。约莫四更天,小乙悄悄蹭到钱青身边,催他动身。钱青让小乙给乐人们发了赏钱,正要告辞,外头突然传来消息——湖上风浪太大,船根本走不了。
原来半夜里就起了大风。那风刮得邪乎,山里的树都被连根拔起,湖面掀起丈高的浪头。方才厅里鼓乐喧天,谁都没察觉。直到高老爷叫停乐曲,众人才听见外头风声呼啸,像鬼哭狼嚎似的。尤辰急得直跺脚,高老爷也愁眉不展,只得重新开席,派人在外头盯着风向。
等到东方泛白,那风反倒越刮越猛,天上乌云密布,鹅毛大雪纷纷扬扬。大伙儿聚在檐下七嘴八舌:"这风一时半会停不了""半夜起的风,总要半夜才歇""就算没风,这大雪天也行不得船"。高老爷和尤辰听得心里直冒火。又熬到早饭后,风雪更大了。眼看吉时已过,腊月里难有好天气,况且迎亲队伍兴冲冲来了,总不能让人空手回去。
正一筹莫展时,高老爷的老邻居周全捋着胡子开口:"老汉倒有个主意——既然新姑爷都到府上了,不如就地成亲?等风停了再回门,岂不两全其美?"这话正合高老爷心意,当即吩咐准备洞房。
钱青原本事不关己,一听这话惊得后背发凉。他偷瞄尤辰想求救,谁知那家伙早喝得烂醉如泥,瘫在椅子上打呼噜。钱青硬着头皮推辞:"婚姻大事岂能儿戏?不如改日..."话没说完就被高老爷打断:"贤婿莫不是嫌弃寒舍?"说完转身就去张罗了。钱青急得向宾客们作揖求助,可这些人哪个不是捧高老爷的?个个都说这是天赐良缘。
钱青借口解手溜到院外,拉着小乙商量。小乙也觉不妥,可除了推辞别无他法。钱青急得直跺脚:"我推辞了四五回,高老爷铁了心!要是再推脱,反倒惹人疑心..."正说着,宾客们一窝蜂围上来道喜,硬把他架回厅里。
午后重新开席,傧相扯着嗓子喊礼。两位新人红妆艳服拜了堂,真真是:百年姻缘今夜定,无心郎君配错人。待到酒席散尽,高老爷夫妇亲自送新郎入洞房。伴娘替新娘卸了钗环,丫鬟们三催四请,钱青却像根木头似的杵着不动。新娘子先睡下了,他竟溜出房门。丫鬟们困得东倒西歪,钱青摸黑和衣躺在床沿,连新娘子的被角都不敢碰。
第二天雪停了风还刮,高老爷又摆酒庆贺。钱青喝得烂醉,深夜回房见新娘子又睡熟了,只得照旧和衣而卧。第三天风势稍缓,他急着要走,高老爷却非要留他们过完三朝。酒席上钱青偷偷跟尤辰诉苦,尤辰嘴上应着,眼里却写满怀疑。事到如今,钱青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。
天刚蒙蒙亮,秋芳姑娘偷偷打量着新婚丈夫,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。连着两晚,新郎官都和衣而卧,姑娘绞着衣角想:"莫不是怪我早早睡下,没等他?"第三夜她特意嘱咐丫鬟,等官人进房就伺候他歇息。谁知那钱青一见丫鬟要替他宽衣,慌忙摘了头巾就往床里侧躲,衣裳都不肯脱。姑娘咬着被角翻来覆去,终究没敢告诉爹娘。
转眼到了第四日,湖面波光粼粼。高老员外早备好彩船,亲自送女儿过湖。女眷们乘一艘,高赞和钱青、媒人尤辰同乘另一艘,船头彩绸飘飘,鼓乐声震得芦苇丛里的野鸭扑棱棱乱飞。只有小乙驾着快艇闷头赶路——他怀里揣着家主交代的差事,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。
再说颜俊这边,自打迎亲队伍出发就坐立不安。初二夜里忽起风雪,他急得在屋里转圈,一会儿担心误了吉时,一会儿又怕船在湖上出事。熬到第四日风停,正伸着脖子张望,忽见小乙气喘吁吁跑来:"新娘子接来了!"颜俊刚露出笑,却听小乙支支吾吾道:"钱大官人...替您当了三天新郎..."
"什么?!"颜俊一把揪住小乙衣领,眼珠子都要瞪出来,"他们同房了?"小乙缩着脖子:"同房是同房,可钱大官人规矩得很,就像..."话没说完,颜俊已经一巴掌把他扇到墙角,红着眼冲出门去。
这时彩船刚靠岸,钱青整了整衣冠正要上前解释,颜俊已经像头疯牛般撞过来:"天杀的好快活!"揪着钱青头发就往地上掼。船上人听见动静都围过来,只见个丑汉把新郎官打得鼻青脸肿。高老员外扯过颜家下人盘问,得知真相后气得胡子直抖,转身就揪住媒人尤辰厮打。两家人顿时扭作一团,街上看热闹的越聚越多,活像戏台子上演全武行。
正闹得不可开交,县太爷的轿子恰巧路过。惊堂木一拍,众人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似的静下来。老爷先传高赞问话,老员外扑通跪下:"小老儿给闺女选女婿,就看中他品貌双全..."话没说完,颜俊在底下急得直跳脚,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天刚蒙蒙亮,县衙大堂上就挤满了人。那高赞跪在堂下,袖子还沾着昨夜的雪水,一五一十地诉苦:"初三那日,本该是女婿上门迎亲的好日子,谁知连着两晚大风雪,湖面都结了冰。小老儿想着婚期耽误不得,就把女婿留在家里成了亲。今早送女儿过湖,半路却撞见个丑汉,揪着我女婿往死里打!"
惊堂木一拍,县太爷捋着胡子问:"那丑汉为何打人?"
"老爷明鉴!"高赞气得胡子直抖,"这丑汉买通媒人尤辰,想骗我家闺女。他们让个姓钱的后生冒充女婿上门,要不是今儿撞破,小老儿还蒙在鼓里呢!"说着扭头指向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尤辰。
那尤辰被衙役拖到堂前,两腿直打颤。县太爷冷笑:"好个媒人!柳毅传书没学成,倒学会偷梁换柱了?"见尤辰支支吾吾,当即喝道:"上夹棍!"
"别别别!小人招!"尤辰瘫在地上,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。原来颜俊那丑八怪看中高家小姐,自己相貌丑陋过不了关,就央求表弟钱青冒名顶替。谁知天公作美——不,作对,连着三日风雪,倒让假女婿成了真姑爷。
县太爷听得直摇头,转头问那挨打的俊秀书生:"钱青,你是个读书人,怎么也干这欺瞒勾当?"
钱青脸上还带着伤,苦笑道:"学生家贫,寄居在表兄家。他再三哀求,我实在推脱不过..."话没说完,旁边颜俊突然蹦起来嚷嚷:"青天大老爷!他既答应拜堂,就是存了贼心!"
"闭嘴!"县太爷一瞪眼,又盯着钱青:"三夜同床,你当真和衣而睡?"见书生点头,竟哈哈大笑:"柳下惠坐怀不乱是真是假还两说呢!你二十出头的小伙子..."话到一半忽然顿住,转头吩咐婆子:"去验高家小姐!"
后堂帘子一掀,稳婆回来耳语几句。县太爷顿时眉开眼笑:"好个守礼的君子!"再看颜俊那副嘴脸,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高小姐还是完璧,可见钱青句句属实!"
颜俊一听急了眼:"那、那还是我媳妇..."话没说完就被衙役架到一旁。县太爷问高赞意愿,老头儿斩钉截铁:"我闺女和钱秀才拜过天地,死也不嫁颜俊!"
谁知钱青反倒推辞:"学生只为成全别人,若娶了高小姐,倒显得先前是假正经..."县太爷听得直咂嘴:"迂腐!高家心甘情愿,本官今日就做这个媒!"大笔一挥判道:颜俊骗婚打人,聘礼充作钱青汤药费;尤辰煽风点火,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。
退堂时颜俊灰溜溜钻出人群,活像只过街老鼠。高赞拉着钱青的手直道万幸,非要接他回家读书。后来听说钱青中了举,夫妻俩在太湖边上赏月时,还有船夫指着水中鸳鸯打趣:"瞧见没?那可是当年挨了打的新姑爷!"
钱秀才错占凤凰俦
渔船载酒日相随,短笛芦花深处吹;
湖面民收云影散,水天光照碧琉璃。
这首诗是杨备游太湖时所作。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。你道有多少大?东西二百里,南北一百二十里,周围五百里,广三万六千顷,中有山七十二峰,襟带三州。那三州?苏州、湖州、常州。东南诸水皆归:一名震泽、一名具区、一名笠泽、一名五湖。何以调之五湖?东通长洲松江,南通乌程霅溪,西通义兴荆溪,北通晋陵滆湖,东通嘉兴韭溪,水凡五道,故谓之五湖。那五湖之水,总是震泽分流,所以谓之太湖。就太湖中,亦有五湖名色,曰:菱湖、游湖、莫湖、贡湖、胥湖。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:扶椒山东曰梅梁湖,杜圻之西、鱼查之东曰金鼎湖,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,吴人称做太湖。那太湖中七十二峰,惟有洞庭两山最大。东洞庭曰东山,西洞庭曰西山。两山分峙湖中。其余诸山,或远或近,若浮若沉,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。有元人许谦诗为证:
周回万水入,远近数州环。
南极疑无地,西浮直际山。
三江归海表,一径界河间。
白浪秋风疾,渔舟意尚闲。
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,四面皆水,车马不通。欲游两山者,必假舟楫,往往有风波之险。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,曾作诗一首:
白雾漫空白浪深,舟如竹叶信浮沉;
科头宴起吾何敢,自有山川印此心。
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,八方四路,去为商为贾。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,叫做“钻天洞庭”。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,姓高,名赞,少年惯走湖广,贩卖粮食。后来家道殷实了,开起两个解库,托着四个伙计掌管,自己只在家中受用。浑家金氏生下男、女二人,男名高标,文名秋芳。那秋芳资性聪明,自七岁读书,至十二岁,书史皆通,写作俱妙。交十三岁,就不进学堂,只在房中习学女工,描鸾刺凤。看看长成十六岁,出落得好个女儿,美艳非常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面似桃花含露,体如白雪团成。
眼横秋水黛眉清,十指尖尖春笋。
袅娜休言西子,风流不让崔莺。
金莲窄窄瓣儿轻,行动一天丰韵。
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,且又聪明,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,定要拣个读书君子、才貌兼全的配他,聘礼厚薄到也不论。若对头好时,就赔些妆奁嫁去,也自情愿。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,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,貌不超群,所以不曾许允。虽则洞庭在水中央,三州通道,况高赞又是个富家,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,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,情愿赔钱出嫁,只要择个风流佳婿。但有一二份才貌的,那一个不挨风缉缝,央媒说合。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、子建般才。及至访实,都只平常。
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,对那些媒人说道:“今后不须言三语四。若果有人才出众的,便与他同来见我。合得我意,一言两决,可不快当!”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,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。正是:
眼见方为的,传言未必真;
试金今有石,惊破假银人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,姓钱名青,字万选。此人饱读诗书,广知今古,更兼一表人才。也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出落唇红齿白,生成眼秀眉清。风流不在着衣新,俊俏行中首领。下笔千言立就,挥毫四坐皆惊。青钱万选声名,一见人人起敬。
钱生家世书香,产微业薄,不幸父母早丧,愈加零替。所以年当弱冠,无力娶妻,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。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当,每每不敷,一饥两饱。幸得其年游庠,同县有个表兄,住在北门之外,家道颇富,就延他在家读书。那表兄姓颜,名俊,字伯雅,与钱生同唐生,都则一十八岁,颜俊只长得三个月,以此钱生呼之为兄。父亲已逝,止有老母在堂,亦未曾定亲。
说话的,那钱青因家贫未娶,颜俊是富家之子,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?其中有个缘故。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,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,方与他缔姻,所以急切不能成就。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,怎见得?亦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面黑浑如锅底,眼圆却似铜铃。
牙齿真金镀就,身躯顽铁敲成。
痘疤密摆泡头钉,黄发蓬松两鬓。
楂开五指鼓锤能,枉了名呼颜俊。
那颜俊虽则丑陋,最好妆扮,穿红着绿,低声强笑,自以为美。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,纸上难成片语,偏好攀今掉古,卖弄才学。钱青虽知不是同调,却也借他馆地,为读书之资,每事左凑着他。故此颜俊甚是喜欢,事事商议而行,甚说得着。
话休絮烦。一日,正是十月初旬天气,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,名辰,号少梅。为人生意行中,颇颇伶俐,也领借颜俊些本钱,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。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,装做一盘,到颜家送新。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,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,也是无心之谈。谁知颜俊到有意了,想道:“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,都不中意。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。凭着我恁般才貌,又有家私,若央媒去说,再增添几句好话,怕道不成。”那日一夜睡不着。天明起来,急急梳洗了,到尤辰家里。
尤辰刚刚开门出来,见了颜俊,便道:“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。”颜俊道:“便是有些正事,欲待相烦。恐老兄出去了,特特早来。”尤辰道:“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?请里面坐了领教。”颜俊到坐启下,作了揖,分宾而坐。尤辰又道:“大官人但有所委,必当效力,只怕用小子不着。”颜俊道:“此来非为别事,特求少梅作伐。”尤辰道:“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,最感厚意。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。”颜俊道:“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,于家下甚是相宜,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!”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:“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。若是第二家,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。若是高家,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!”颜俊道:“老兄为何推托?这是你说起的,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。”尤辰道:“不是小子推托,只为高老有些古怪,不容易说话,所以迟疑。”颜俊道:“别件事,或者有些东扯西拽,东掩西遮,东三西四,不容易说话。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,一天好事,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,不然,少不得男媒女妁。随他古怪,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。你怕他怎的!还是你故意作难,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。这也不难,我就央别人去说。说成了时,休想吃我的喜酒!”说罢,连忙起身。
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,平日奉承他的,见他有口费然不悦之意,即忙回船转舵道:“大官人莫要性急,且请坐了,再细细商议。”颜俊道:“肯去说便去,不肯去就罢了,有甚话商量得!”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,身子却又转来坐下。尤辰道:“不是我故意作难,那老儿真个古怪。别家相媳妇,他偏要相女婿。但得他当面看得中意,才将女儿许他。有这些难处,只怕劳而无功,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。”颜俊道:“依你说,也极容易,他要当面看我时,就等他看个眼饱。我又不残疾,怕他怎地!”尤辰不觉哈哈大笑道:“大官人,不是冲撞你说。大官人虽则不丑,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,他还看不上眼哩!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,这事纵没一分二分,还有一厘二厘。若是当面一看,便万分难成了!”颜俊道:“常言无谎不成媒。你与我包谎,只说十二分人才,或者该是我的姻缘,一说就成,不要面看,也不可知。”尤辰道:“倘若要看时,却怎地。”颜俊道:“且到那时,再有商量。只求老兄速去一言。”尤辰道:“既蒙吩咐,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。”颜俊临起身,又叮咛道:“千万,千万!说得成时,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,媒礼花红在外。”尤辰道:“当得,当得!”颜俊别去。不多时,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,送与尤辰,为明日买舟之费。
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着,想道:“倘他去时不尽其心,葫芦提回复了我,可不枉走一遭!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,听他讲甚言语。好计,好计!”等待天明,便唤家童小乙来,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。小乙去了,颜俊心中牵挂,即忙梳洗,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,卜其事之成否。当下焚香再拜,把签筒摇了几摇,扑的跳出一签。拾起看时,却是第七十三签。签上写得有签诀四句,云:
忆昔兰房分半钗,而今忽把信音乖;
痴心指望成连理,到底谁知事不谐。
颜俊才学虽则不济,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,难道好歹不知!求得此签,心中大怒,连声道:“不准,不准!”撒袖出庙门而去。回家中坐了一会,想道:“此事有甚不谐!难道真个嫌我丑陋,不中其意?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,只是出得人前罢了。一定要选个陈平、潘安不成。”一头想,一头取镜子自照。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,良心不昧,自己也看不过了。把镜子向桌上一撇,叹了一口寡气,呆呆而坐。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。
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,趁着无风静浪,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,刚刚是未牌时分。小乙将名帖递了,高公出迎,问其来意。说是与令爱作伐。高赞问:“是何宅。”尤辰道:“就是敝县一个舍亲,家业也不薄,与宅上门户相当。此子年方十八,读书饱学。”高赞道:“人品生得如何?老汉有言在前,定要当面看过,方敢应承。”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,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,便道:“若论人品,更不必言。堂堂一躯,十全之相,况且一肚文才,十四岁出去考童生,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。这几年为丁了父忧,不曾进院,所以未得游庠。有几个老学,看了舍亲的文字,都许他京解之才。就是在下,也非惯于为媒的;因年常在贵山买果,偶闻令爱才貌双全,老翁又慎于择婿,因思舍亲正合其选,故此斗胆轻造。”高赞闻言,心中甚喜。”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貌,老汉敢不从命。但老汉未曾经目,终不放心。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,更无别说。”尤辰道:“小子并非谬言,老翁他日自知。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,或者未必肯到宅上。就是小子撺掇来时,若成得亲事还好,万一不成,舍亲何面目回转!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。”高赞道:“既然人品十全,岂有不成之理。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,所以必要着眼。若是令亲不屑下顾,待老汉到宅,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,却不妥贴。”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,访出颜俊之丑,即忙转口道:“既然尊驾意决要会面,小子还同舍亲奉拜,不敢烦尊动履!”说罢,告别。高公那里肯放,忙教整酒肴相款。吃到更余,高公留宿。尤辰道:“小舟带有铺陈,明日要早行,即今奉别。等舍亲登门,却又相扰。”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,尤辰作谢下船。
次早顺风,拽起饱帆,不匀大半日就到了吴江。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,一见尤辰回家,便迎住问道:“有劳老兄往返,事体如何。”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,“他必要面会,大官人如何处置。”颜俊嘿然无言。尤辰便道:“暂别再会。”自回家去了。
颜俊到里面,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,只恐尤辰所言不实。小乙说来果是一般。颜俊沉吟了半晌,心生一计,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。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?正是:
为思佳偶情如火,索尽枯肠夜不眠;
自古姻缘皆分定,红丝岂是有心牵。
颜俊对尤辰道:“适才老兄所言,我有一计在此,也不打紧。”尤辰道:“有何好计。”颜俊道:“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。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。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,把他只说是我,哄过一时。待行过了聘,不怕他赖我的姻事!”尤辰道:“若看了钱官人,万无不成之理。只怕钱官人不肯。”颜俊道:“他与我至亲,又相处得极好,只央他点一遍名儿,有甚亏他处!料他决然无辞。”说罢,作别回家。其夜,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,酒肴比常分外整齐。钱万选愕然道:“日日相扰,今日何劳盛设。”颜俊道:“且吃三杯,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。只是莫要推故。”钱万选道:“小弟但可效劳之处,无不从命。只不知甚么样事。”颜俊道:“不瞒贤弟说,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,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。一时间夸了大口,说我十分才貌。不想说得忒高兴了,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,然后行聘。昨日商议,若我自去,恐怕不应了前言,一来少梅没趣,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。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,同少梅一行,瞒过那高老,玉成这头亲事,感恩不浅,愚兄自当重报。”钱万选想了一想道:“别事犹可,这事只怕行不得。一时便哄过了,后来知道,你我都不好看相。”颜俊道:“原只要哄过这一时。若行聘过了,就晓得也何怕他。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,就怪也只怪得媒人,与你什么相干。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,百里之隔,一时也未必知道,你但放心前去,到不要畏缩。”钱万选听了,沉吟不语。欲待从他,不是君子所为。欲待不从,必然取怪,这馆就处不成了,事在两难,颜俊见他沉吟不决,便道:“贤弟,常言道:天塌下来,自有长的撑住。凡事有愚兄在前,贤弟休得过虑。”钱万选道:“虽然如此,只是愚弟衣衫褴褛,不称仁兄之相。”颜俊道:“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。”是夜无话。次日,颜俊早起,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,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,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,交付钱青行时更换,下面净袜丝鞋,只有头巾不对,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,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:“薄意权充纸笔之用,后来还有相酬。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。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,泄漏其事。今日约定了尤少梅,明日早行。”钱青道:“一依尊命。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,回时依旧纳还。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。”颜俊道:“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,就没有此事相劳,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,不为大事。这些须薄意,不过表情,辞时反教愚兄惭愧。”钱青道:“既承仁兄盛情,衣服便勉强领下。那银子断然不敢。”颜俊道:“若是贤弟固辞,便是推托了。”钱青方才受了。
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,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,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,勉强应承,颜俊预先备下船只,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,又拨两个安童伏侍,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,绢衫毡包,极其华整,隔夜俱已停当。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,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,不许露出个钱字。过了一夜,清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。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,行动香风拂拂,比前更觉风雅,正是:
分明荀令留香去,疑是潘郎掷果回。
颜俊请尤辰到家,同钱青吃了早饭,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。又遇了顺风,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。天色已晚,舟中过宿。
次日早饭过后,约莫高赞起身,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,谦逊些加个晚字。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,说:“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。”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,慌忙通报。高赞传言快请。假颜俊在前,尤辰在后,步入中堂。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,衣冠济楚,心中已自三分欢喜。叙礼已毕,高赞看椅上坐,钱青自谦幼辈,再三不肯,只得东西昭穆坐下。高赞肚里暗暗欢喜: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。”坐定,先是尤辰开口,称谢前日相扰。高翁答言多慢,接口就问道:“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?前日不曾问得贵表。”钱青道:“年幼无表。”尤辰代言:“舍亲表字伯雅,伯仲之伯,雅俗之雅。”高赞道:“尊名尊字,俱称其实。”钱青道:“不敢!”高赞又问起家世。钱青一一对答,出词吐气,十分温雅。
高赞想道:“外才已是美了,不知他学问如何?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,盘他一盘,便见有学无学。”献茶二道,分付家人:“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。”去不多时,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。众人一齐起身作揖,高赞一一通名:“这位是小儿的业师,姓陈,见在府庠。这就是小儿高标。”钱青看那学生,生得眉清目秀,十分俊雅,心中想道:“此子如此,其姊可知。颜兄好造化哩!”又献了一道茶,高赞便对先生道:“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,年少高才。”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,便道:“吴江是人才之地,见高识广,定然不同。请问贵邑有三高祠,还是那三个。”钱青答道:“范蠡、张翰、陆龟蒙。”又问:“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。”钱青一一分疏出来。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。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,故意谈天说地,讲古论今,惊得学生一字俱无,连称道:“奇才,奇才!”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。忙唤家人,悄悄吩咐备饭,要整齐些。家人闻言,即时拽开桌子,排下五色果品。高赞取杯箸安席,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,照前昭穆坐下。三汤十菜,添案小吃,顷刻间,摆满了桌子,真个咄嗟而办。你道为何如此便当?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。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,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。看见一表人才,语言响亮,自家先中意,料高老必然同心,故此预先准备筵席,一等分付,流水的就搬出来。宾主共是五位,酒后饭,饭后酒,直吃到红日衔山。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,高赞心中甚不忍别,意欲攀留数日,钱青那里肯住。高赞留了几次,只得放他起身。钱青先别了陈先生,口称承教;次与高公作谢道:“明日早行,不得再来告别。”高赞道:“仓卒怠慢,勿得见罪。”小学生也作揖过了。金氏也备下几色嗄程相送,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,又有一封舟金。高赞扯尤辰到背处,说道:“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,若得少梅居间成就,万分之幸。”尤辰道:“小子领命。”高赞直送上船,方才分别。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。正是:
不须玉杵千金聘,已许红绳两足缠。
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,风水不顺。直到更深,方才抵家。颜俊兀自秉烛夜坐,专听好音。二人叩门而入,备述昨朝之事。颜俊见亲事已成,不胜之喜。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。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,以为谢礼。就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。高赞得意了女婿,况且妆奁久已完备,并不推阻,日往月来,不觉十一月下旬,吉期将近。原来江南地方娶亲,不行古时亲迎之礼,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。女亲家谓之送娘,阿舅谓之抱嫁。高赞为选中了乘龙快婿,到处夸扬,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,准备大开筵宴,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。先遗人对尤辰说知。尤辰吃了一惊,忙来对颜俊说了。颜俊道:“这番亲迎,少不得我自去走遭。”尤辰跌足道:“前日女婿上门,他举家都看个够,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。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,教做媒的如何措辞?好事定然中变!连累小子必然受辱!”颜俊听说,反抱怨起媒人来道:“当初我原说过来,该是我姻缘,自然成就。若第一次上门时,自家去了,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!都是你捉弄我,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,不要我去,教钱家表弟替了。谁知高老甚是好情,一说就成,并不作难。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,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!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,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,敢道个不字么?你看我今番自去,他怎生发付我?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。”尤辰摇头道:“成不得!人也还在他家,你狠到那里去?若不肯把人送上轿,你也没奈何他!”颜俊道:“多带些人从去,肯便肯,不肯时打进去,抢将回来。便告到官司,有生辰吉帖来证。只是赖婚的不是,我并没差处。”尤辰道:“大官人休说满话!常言道:恶龙不斗地头蛇。你的从人虽多,怎比得他坐地的,有增无减一弄出事来,缠到官司,那老儿诉说,求亲的是一个,娶亲的又是一个。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,刑罚之下,小子只得实说,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,不是耍处!”颜俊想了一想道:“既如此,索性不去了。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,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,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,还是从俗送亲罢。”尤辰道:“一发成不得。高老因看上了佳婿,到处夸其才貌,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,这是断然要去的!”颜俊道:“如此,怎么好。”尤辰道:“依小子愚见,更别无策,只得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,索性哄他到底。哄得新人进门,你就靠家大了,不怕他又夺了去。结姻之后,纵然有话,也不怕他了。”颜俊顿了一顿口道:“话到有理!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。央及他时,还有许多作难哩!”尤辰道:“事到其间,不得不如此了。风光只在一时,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!”
颜俊又喜又恼。当下别了尤辰,回到书房。对钱青说道:“贤弟,又要相烦一事。”钱青道:“不知兄又有何事。”颜俊道:“出月初三,是愚兄毕姻之期,初二日就要去亲迎。原要劳贤弟一行,方才妥当。”钱青道:“前日代劳,不过泛然之事。今番亲迎是个大礼,岂是小弟代得的,这个断然不可!”颜俊道:“贤弟所言虽当,但因初番会面,他家已认得了。所换我去,必然疑心,此事恐有变卦。不但亲事不成,只恐还要成讼,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。却不得为小妨大,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?若得贤弟亲迎回来,成就之后,不怕他闲言闲语。这是个权宜之术。贤弟须知,塔尖上功德,休得固辞。”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,只索依允。
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,都吩咐了说话,不许漏泄风声。取得亲回,都有重赏。众人谁敢不依。到了初二日清晨,尤辰便到颜家相帮,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,都封得停停当当。其钱青所用,乃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。又分派各船食用,大船二只,一只坐新人,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;中船四只,散载众人;小船四只,二者护送,二者以备杂差。十余只船,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,一路流星炮仗,好不兴头。正是:
门阑多喜气,女婿近乘龙。
船到西山,已是下午,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。尤辰先到高家报信。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,灯笼火把共有数百。钱青打扮整齐,另有青绢暖轿,四抬四绰,笙箫鼓乐,径望高家而来。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,竞来观看,挨肩并足,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。钱青端坐轿中,美如冠玉,无不喝采。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,便道:“这般一对夫妻,真个郎才女貌!高家拣了许多女婿,今日果然拣着了。”不题众人。
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,亲朋满坐。未及天晚,堂中点得画烛通红。只听得乐声聒耳,门上人报道:“娇客轿子到门了!”傧相披红插花,忙到轿前作揖,念了诗歌,请出轿来。众人谦逊揖让,延至中堂奠雁。行礼已毕,然后诸亲-一相见。众人见新郎标致,一个个暗暗称羡。献茶后,吃了茶果点心,然后定席安位。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,面南专席,诸亲友环坐相陪。大吹大擂的饮酒。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。
且说钱青坐于席上,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。贺高老选婿得人。钱青肚里暗笑道:“他们好似见鬼一般!我好像做梦一般!做梦的醒了,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,不知如何结末哩?我今日且落得受用。”又想道:“我今日做替身,担了虚名,不知实受还在几时?料想不能如此富贵。”转了这一念,反觉得没兴起来,酒也懒吃了。高赞父子轮流敬酒,甚是殷勤。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,急欲抽身。高赞固留,又坐了一回。用了汤饭,仆从的酒都吃完了。约莫四鼓,小乙走在钱青席边,催促起身。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,起身作别。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,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,只待收拾新人上轿。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:“外边风大,难以行船,且消停一时,等风头缓了好走。”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。那风刮得好利害!只见:
山间拔木扬尘,湖内腾波起浪。
只为堂中鼓乐喧阗,全不觉得。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,一片风声,吹得怪响,众皆愕然。急得尤辰只把脚跳,高赞心中大是不乐。只得重请入席,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。看看天晓,那风越狂起来,刮得彤云密布,雪花飞舞。众人都起身看着天,做一块儿商议。一个道:“这风还不像就住的。”一个道:“半夜起的风,原要半夜里住。”又一个道:“这等雪天,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。”又一个道:“只怕这雪还要大哩。”又一个道:“风太急了,住了风,只怕湖胶。”又一个道:“这太湖不愁他胶断,还怕的是风雪。”众人是恁般闲讲,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!又捱了一会,吃了早饭,风愈狂,雪愈大。料想今日过湖不成,错过了吉日良时,残冬腊月,未必有好日了。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,怎好教他空去。
事在千难万难之际,坐间有个老者,唤做周全,是高赞老邻,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,见高赞沉吟无计,便道:“依老汉愚见,这事一些不难。”高赞道:“足下计将安在。”周全道:“既是选定日期,岂可错过!令婿既已到宅,何不就此结亲?趁这筵席做了花烛。等风息,从容回去,岂非全美!”众人齐声道:“最好!”高赞正有此念,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。当下便分付家人,准备洞房花烛之事。
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,本是个局外之人,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。忽见周全发此议论,暗暗心惊,还道高老未必听他;不想高老欣然应允。老大着忙,暗暗叫苦。欲央尤少梅代言,谁想尤辰平昔好酒,一来天气寒冷,二来心绪不佳,斟着大杯只顾吃,吃得烂醉如泥,在一壁厢空椅上打鼾去了。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:“此百年大事,不可草草。不妨另择个日子,再来奉迎。”高赞那里肯依,便道:“翁婿一家,何分彼此!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,可以自专。”说罢,高赞入内去了。钱青又对各位亲邻,再三央及,不愿在此结亲。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,那一个不极口赞成。钱青此时无可奈何,只推出恭,到外面时,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。小乙心上也道不该,只教钱秀才推辞,此外别无良策。钱青道:“我已辞之再四,其奈高老不从!若执意推辞,反起其疑。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,并无欺心。若有苟且,天地不容!”主仆二人正在讲话,众人都攒拢来道:“此是美事,令岳意已决矣,大官人不须疑虑!”钱青嘿然无语,众人揖钱青请进。午饭已毕,重排喜筵,傧相披红喝礼,两位新人打扮登堂,照依常规行礼,结了花烛。正是:
百年姻眷今宵就,一对夫妻此夜新;
得意事成失意事,有心人遇没心人。
其夜酒阑人散,高赞夫妇亲送新郎进房,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。几遍催新郎安置,钱青只不答应。正不知什么缘故,只伏侍新娘先睡,自己出房去了。丫环将房门掩上,又催促官人上床。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,勉强答应一句道:“你们先睡。”丫环们乱了一夜,各自倒东歪西打瞌睡。钱青本待秉灯达旦,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。到烛尽时,又不好声唤,忍着一肚子闷气,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,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。
次早清清天亮,便起身出外,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。高赞夫妇只道他少年害羞,亦不为怪。是日雪虽住了,风尚不息。高赞且做庆贺筵席,钱青吃得酩酊大醉,坐到更深进房,女孩儿又先睡了。钱青打熬不过,依旧和衣而睡,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,又过一晚。早起时,见风势稍缓,便要起身。高赞定要留过三朝,方才肯放。钱青拗不过,只得又吃了一日酒。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,尤辰口虽答应,心下未必准信。事已如此,只索由他。
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,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,心中暗暗欢喜。一连两夜,都则衣不解带,不解其故。”莫非怪我先睡了,不曾等待得他。”此是第三夜了。女孩儿预先分付丫环,只等官人进房,先请他安息。丫环奉命,只等新郎进来,便替他解农科帽。钱青见不是头,除了头巾,急急的跳上床去,贴着床里自睡,仍不脱衣。女孩儿满怀不乐,只得也和衣睡了。又不好告诉爹娘。到第四日,天气晴和,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,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。娘女共是一船,高赞与钱青、尤辰又是一船,船头俱挂了杂彩,鼓乐振天,好一闹热。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,心中甚不快意,驾个小小快艇,赶路先行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,悬悬而望。到初二日半夜,听得刮起大风大雪,心上好不着忙。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,只怕挫了时辰。那想道过不得湖!一应花烛筵席,准备十全。等了一夜,不见动静,心下好闷,想道:“这等大风,到是不曾下船还好。若在湖中行动,老大担忧哩!”又想道:“若是不曾下船,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,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,定然要另选个日子,又不知几时吉利?可不闷杀了人!”又想道:“若是尤少梅能事时,在岳丈前撺掇,权且迎来,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,且落得早些受用!”如此胡思乱想,坐不安席,不住的在门前张望。到第四日风息,料道决有佳音。等到午后,只见小乙先回报道:“新娘已取来了,不过十里之遥。”颜俊问道:“吉期挫过,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。”小乙道:“高家只怕挫过好日,定要结亲。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。”颜俊道:“既结了亲,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。”小乙道:“睡是同睡的,却不曾动弹。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。”颜俊骂道:“放屁!那有此理!我托你何事?你如何不叫他推辞,却做下这等勾当。”小乙道:“家人也说过来。钱大官人道:‘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,若有半点欺心,天神鉴察。’”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,气忿忿的奔出门外,专等钱青来厮闹。
恰好船已拢岸,钱青终有细腻,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,自己跳上岸。只为自反无愧,理直气壮,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。望见颜俊,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,告诉衷情。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此际便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,不等开言,便扑的一头撞去,咬定牙根,狠狠的骂道:“天杀的!你好快活!”说声未毕,揸开五指将钱青头巾头发扯做一把。乱踢乱打,口里不绝声的道:“天杀的!好欺心!别人费了钱财,把与你见成受用!”钱青口中也自分辩。颜俊打骂忙了,那里听他半个字儿。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。钱青吃打慌了,但呼救命。船上人听得闹吵,都上岸来看。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,正不知甚么意故,都走拢来解劝。那里劝得他开。
高赞盘问他家人,那家人料瞒不过。只得实说了。高赞不闻犹可,一闻之时,心头火起,大骂尤辰无理,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,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。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,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。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,就与高家从人对打。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,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,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。看的人重重叠叠,越发多了,街道拥塞难行。却似:
九里山前摆阵势,昆阳城下赌输赢。
事有凑巧,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,至于北门。见街上震天喧嚷,却是厮打,停了轿子,喝教拿下。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,都则散了。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,高赞兀自扭住尤辰,纷纷告诉,一时不得其详。大尹都教带到公庭,逐一细审,不许搀口。见高赞年长,先叫他上堂诘问。高赞道:“小人是洞庭山百姓,叫做高赞,为女择婿,相中了女婿才貌,将女许配。初三日,女婿上门亲迎,因被风雪所阻,小人留女婿在家,完了亲事。今日送女到此。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。小人问其缘故,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,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,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。老爷只问媒人,便知奸弊。”大尹道:“媒人叫做甚名字?可在这里么。”高赞道:“叫做尤辰,见在台下。”大尹喝退高赞,唤尤辰上来,骂道:“弄假成真,以非为是,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!你可实实供出,免受重刑!”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,大尹发怒,喝教取夹棍伺候。尤辰虽然市井,从未熬刑,只得实说: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,高赞如何作难,要选才貌。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,直到结亲始末,细细述了一遍。大尹点头道:“这是实情了。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,却被别人夺了头筹,也怪不得发恼。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。”便教颜俊,审其口词。颜俊听得尤辰说了实话,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,只得也叙了一遍。两口相同。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,一见钱青青年美貌,且被打伤,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。问道:“你是个秀才,读孔子之书,达周公之礼,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,同谋哄骗,有乖行止。”钱青道:“此事原非生员所愿。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,生员家贫,又馆谷于他家,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,勉强应承。只道一时权宜,玉成其事。”大尹道:“住了!你既为亲情而往,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。”钱青道:“生员原只代他亲迎,只为一连三日大风,太湖之隔,不能行舟。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,要生员就彼花烛。”大尹道:“你自知替身,就该推辞了。”颜俊从旁磕头道:“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,便是欺心。”大尹喝道:“不要多嘴,左右扯他下去。”再问钱青道:“你那时应承做亲,难道没有个私心。”钱青道:“只问高赞便知,生员再三推辞,高赞不允。生员若再辞时,恐彼生疑,误了表兄的大事,故此权成大礼。虽则三夜同床,生员和衣而睡,并不相犯。”大尹呵呵大笑道:“自古以来,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。那鲁男子既自知不及,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。你少年子弟,血气未定,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?这话哄得那一个!”钱青道:“生员今日自陈心迹,父母老爷未必相信。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,便知真假。”大尹想道:“那女儿若有私情,如何肯说实话。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,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,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,速来回话。不一时,稳婆来覆知相公,那高氏果是处子,未曾破身。
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,便叫喊道:“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,小的情愿成就!”大尹又道:“不许多嘴!”再叫高赞道:“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。”高赞道:“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,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。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,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,已定了夫妇之义。若教女儿另嫁颜俊,不惟小人不愿,就是女儿也不愿。”大尹道:“此言正合吾意。”钱青心下到不肯,便道:“生员此行,实是为公不为私。若将此女归了生员,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。宁可令此女别嫁,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,惹人谈论。”大尹道:“此女若归他人,你过湖这番替人诓骗,便是行止有亏,干碍前程了。今日与你成就亲事,乃是遮掩你的过失。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,女家两相情愿,有何嫌疑?休得过让,我自有明断。”遂举笔判云:
高赞相女配夫,乃其常理;颜俊借人饰己,实出奇闻。东床已招佳选,何知以羊易牛;西邻纵有责言,终难指鹿为马。两番渡湖,不让传书柳毅;三宵隔被,何惭秉烛云长。风伯为媒,天公作合,佳男配了佳妇,两得其宜;求妻到底无妻,自作之孽。高氏断归钱青,不须另作花烛。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,又不合奋老拳于后。事已不谐,姑免罪责。所费聘仪,合助钱青,以赎一击之罪,尤辰往来煽诱,实启衅端,重惩示儆。
判讫,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,免其画供,竟行逐出,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。高赞和钱青拜谢。一干人出了县门,颜俊满面羞惭,敢怒而不敢言,抱头鼠窜而去,有好几月不敢出门。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。
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,反殷勤致谢道:“若非贤婿才行俱全,上官起敬,小女几乎配匪人。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儿到舍下少住几时,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。”钱青道:“小婿父母俱亡,别无亲人在家。”高赞道:“既如此,一发该在舍下住了。老夫供给读书,贤婿意下如何。”钱青道:“苦得岳父扶持,足感盛德。”是夜开船离了吴江,随路宿歇,次日早到西山。一山之人闻知此事,皆当新闻传说。又知钱青存心忠厚,无不钦仰。后来钱青一举成名,夫妻偕老。有诗为证:
丑脸如何骗美妻,作成表弟得便宜。
可怜一片吴江月,冷照鸳鸯湖上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