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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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里说得好啊:那些藏在暗处的狠毒心思,那些颠倒是非的算计,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。害人终害己,再狠毒的计谋到头来都是一场空。

各位看官,您听我说,这杀人偿命可是天大的事,半点马虎不得。真的假不了,假的也真不了。要是真犯了命案,就算你有金山银山能买通鬼神,眼下或许能逃过王法,可终究逃不过天理报应,迟早会露出马脚;要是被冤枉的,就算受尽酷刑被迫认罪,也总有沉冤得雪的一天。要是官府判错了案子,让有罪的安享晚年,无罪的却死在牢里刀下,难道老天爷是瞎了眼不成?所以老话说得好:苍天有眼不可欺,人还没动坏心思呢,老天爷就知道了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是来得早与迟罢了。

哎,您可能要说了:照这么说,死牢里就没有冤死鬼了?阴间何必还设枉死城呢?各位有所不知,那些冤死的、杀人逃命的,多半是前世的孽债。要不是前世因果,怎会有人杀了人不偿命,没杀人的反倒要偿命?死者生者怨气冲天,就算官府糊涂,老天爷可是明镜高悬。千奇百怪的机缘巧合,都是为了了结这段公案。所以说"恶人不怕人怕天,善人不欺天欺人",又说"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"。

自古以来清官能吏不少,都知道人命关天,何况世道险恶。有些事听着离奇偏偏是真的,有些事看着可信反倒是假的。所以就算是证据确凿的案子,也要反复查证,才能避免冤狱。可如今那些当官的,眼里只有钱财,心里只想着巴结权贵,早把"公正廉明"抛到九霄云外。明知该严惩的却轻轻放过,明知有蹊跷的却草草结案。他们不想想:杀人或许情有可原,但天理难容啊!要是让真凶逍遥法外,死者怎能瞑目?至于被冤枉的,反而要受尽酷刑。严刑逼供之下,就是凌迟的死罪也只得认了,害得人家破人亡。害一个人,就是害了他全家。这些官老爷只顾自己升官发财,哪管别人死活?我倒要问问,他们就不想着给子孙积点阴德吗?今天说这个故事,就是要劝那些为官做吏的:一草一木都是生灵,何况是百姓性命!总要心存慈悲,恩威并施,惩恶扬善,才不枉"父母官"这个称呼。这样不光百姓爱戴,老天爷也会保佑。

话说本朝有个富户叫王甲,苏州人氏,和同乡李乙是世仇。王甲整天琢磨着要害李乙,一直没找到机会。这天夜里风雨交加,三更鼓响过,李乙和妻子蒋氏吃完晚饭睡得正香。忽然十来个强盗闯进来,个个脸上涂着红黑颜料。蒋氏吓得躲到床底下,眼睁睁看着一个长胡子大脸的汉子揪住李乙头发,一刀就要了他的命。奇怪的是这伙人不抢东西,杀了人就散了。蒋氏躲在床下看得真切,等强盗走了才战战兢兢爬出来,扑在丈夫尸首上嚎啕大哭。邻居们闻声赶来,都陪着掉眼泪,好言相劝。蒋氏抹着眼泪说:"杀我丈夫的是仇人王甲。"邻居问:"你怎么知道?"蒋氏说:"我在床底下看得清清楚楚。那王甲本是我家仇人,虽然涂了脸,可他那大胡子大方脸我认得。要是真强盗,怎么不抢东西?不是他还能是谁?求各位帮我做主。"邻居们都说:"他和李乙有仇我们都知道。不过出了命案得报官。明天你写状子,我们陪你去告官。"众人散去后,蒋氏关上门哭了一夜,哪还睡得着?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求邻居帮着写了状纸,直奔长洲县衙。

正赶上知县升堂,蒋氏冲到台阶前喊冤。知县看完状子,问明缘由,见是人命大案,立刻准了。地保也来报案。知县派仵作验尸,又差捕快去拿凶手。

再说那王甲,杀了李乙后自以为涂脸没人认得,正得意洋洋,哪想到捕快突然闯进门来?真是迅雷不及掩耳,当场被捆了个结实,押到大堂上。知县问:"你为何杀害李乙?"王甲狡辩:"李乙是被强盗杀的,关我什么事?"知县转问蒋氏:"你为何指认他?"蒋氏说:"民妇躲在床下看得真切。"知县追问:"黑灯瞎火的怎么认得清?"蒋氏答道:"不光认得模样,还有一桩铁证——要是真强盗,怎么不抢东西就走?这不是仇杀是什么?"知县又叫来邻居作证,众人都说两家确有深仇。知县当即下令给王甲上夹棍。这王甲从小娇生惯养,哪受得了这个?只好招认:"我和李乙有仇,扮成强盗杀他是实。"知县录了口供,把王甲关进死牢。

王甲虽然招供,心里还想着翻案。他忽然想起有个姓邹的讼师,专会钻法律空子,跟他交情不错。等儿子王小二来送饭时,王甲悄悄嘱咐:"快去求邹先生想办法,花多少钱都行,一定要救我!"小二连忙带着三百两银子找到邹讼师。老邹眯着眼说:"你爹当堂招供,知县又是新官,这案子难翻。你把银子给我,我去南京活动,定能想出办法。"小二问:"什么办法?"老邹摆摆手:"天机不可泄露。"小二只得留下银子。老邹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去了。

话说这老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南京,直奔刑部衙门打听门路。听说浙江司郎中徐公是个圆滑好客的主儿,赶紧托人写了引荐信,备上厚礼登门拜访。徐公见他能说会道,谈吐风趣,倒觉得投缘。自此老邹三天两头往徐府跑,两人渐渐熟络起来。

这天正愁没机会开口,忽闻捕盗衙门押来二十多个海盗要刑部定罪。老邹凑近打听,得知里头有两个苏州人,顿时眼睛一亮,拍腿自语:"妙计就在此处!"第二日便备下酒席,恭恭敬敬请徐公过府。酒过三巡,月上柳梢,老邹支开下人,掏出百两雪花银推过去。徐公惊得筷子都掉了,连问何意。老邹压低声音道:"家亲王甲被冤入狱,还望周全。"徐公摸着胡子为难:"案子在地方上,怕不好插手啊。"老邹忙凑近耳语:"不难!那王甲不过与李乙有仇,如今李乙被杀却找不到凶手。昨日押来的海盗里正巧有两个苏州人..."说着使个眼色,"只要让他们认下这桩命案,横竖都是死罪,我家亲戚却能重见天日。"徐公会意,不动声色将银子收进袖中,告辞时轿帘都透着轻快。

老邹又暗中找到两海盗家属,塞了百两银子封口。待到升堂那日,徐公故意先问其他案子,突然话锋一转:"你们可曾杀过苏州李乙?"两盗贼早得了嘱咐,当即招认某月某夜行凶。徐公挥笔立成案卷,老邹连夜带着文书赶回长洲县。知县展开案卷见真凶落网,正要释放王甲,忽有个王小二闯堂喊冤。这糊涂县官竟信以为真,当堂开释王甲。那苦主蒋氏听得消息,只当那夜自己认错了人,只得作罢。

谁知王甲刚哼着小曲迈进家门,突然阴风大作,他瞪眼惨叫:"李乙索命来了!"扑通栽倒在地,登时气绝。这正是:任你机关算尽,难逃天道轮回。

前头说的是以假乱真,如今再表一桩弄假成真的事。话说成化年间永嘉县有个书生王杰,娶妻刘氏,膝下两岁幼女,虽不富贵倒也安稳。这日春光明媚,王生与友郊游归来,酒意微醺,忽见家门口小厮正与个卖姜的湖州客商争吵。原来为着几文姜钱,家僮非要压价。王生借着酒劲呵斥:"区区小事也值得吵闹?"那吕姓客商是个直肠子,顶撞道:"我们小本经营,相公何必计较?"这话戳了王生肺管子,他抡拳便打,推搡间那客商竟仰面栽倒——原来是个有痰火症的,当场背过气去。

王生酒醒大半,慌忙把人抬进厅里灌热茶。待客商缓过气,又是赔罪又是赠绢,还管了顿酒饭。客商拍拍衣裳走了,王生哪知这一放,竟放出滔天大祸来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王生双手一撒,那金线网哗啦一声展开,仿佛真能从中钓出是非祸福来。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远,心口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,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挪回屋里,一把抓住妻子的手直哆嗦:"差点儿闹出人命!真是老天保佑啊!"

这时节日头已经西沉,刘氏赶忙叫丫头端上几样小菜,烫了壶热酒给丈夫压惊。酒才过三巡,忽然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,惊得王生手里的筷子都掉了。他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去开门,只见渡口的船夫周四慌慌张张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条白绢和竹篮子,脸色比纸还白:"相公,您大祸临头了!这要命的玩意儿怎么会在您家?"

王生一看那白绢竹篮,后背唰地冒出冷汗。他强撑着门框才没瘫软,声音都变了调:"今儿确实有个湖州卖姜的来过,白绢是我送的,竹篮是他装姜用的——怎么会在你这儿?"

周四跺着脚道:"晌午过后,确实有个姓吕的湖州客商搭我的船。刚上船就犯痨病,眼瞅着不行了,临断气前说他被您打伤了,特意留这白绢竹篮当证据,要我替他告官,还要去湖州报信让他家人来索命!"说着压低声音,"尸首还在我船上,就停在你家河埠头,您亲自去瞧瞧吧!"

王生听得魂飞魄散,舌头都打了结:"胡、胡说什么!"暗地里却让家仆去查看。不一会儿仆人连滚带爬回来报信,说船上真躺着具尸首。这下王生彻底慌了神,跌跌撞撞跑回内室。刘氏见他面如死灰,急得直搓手:"这可怎么好?"

"事到如今..."王生咬着牙摸出二十多两碎银塞进袖筒,转身对周四作揖:"船家大哥,咱们都是温州同乡。这事虽是我糊涂,可绝非存心害命。您行个方便,趁夜里把尸首处理了,这些银子权当谢礼。"

周四掂了掂银子冷笑:"一条人命就值这点儿?今日这尸首偏生落在我船上,合该我发笔横财——少说一百两!"王生不敢还价,又翻箱倒柜凑了六十两银钱首饰。周四见钱眼开,终于松口:"罢了,您读书人讲信用就行。"

当下王生叫来两个家仆,其中有个叫胡阿虎的壮汉扛着锄头铁锹。趁着月黑风高,一行人把尸首埋在王家祖坟附近的荒地里。等忙活完回来,东方已经泛白。王生又备了早饭送走周四,这才瘫在椅子上对妻子哭诉:"咱们书香门第,竟被个船夫敲诈..."刘氏红着眼圈劝道:"破财消灾,人没事就是万幸。"

谁知这埋下的祸根就像未灭的火种。一年后王家三岁的女儿突发痘疹,请遍名医都不见效。有个亲戚推荐三十里外有位冯神医,王生连夜派胡阿虎去请。结果等到日头偏西不见人影,次日凌晨女儿就断了气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——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。

秋风卷着柳枝沙沙作响,树上的蝉儿似乎最先察觉到寒意。这世间的生死无常,往往来得悄无声息。

王生夫妇像丢了心肝宝贝似的,哭得昏天黑地。他们把女儿装殓好,当天就火化了。第二天晌午过后,只见胡阿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复命:"冯大夫不在家,小的在门口守了大半天,所以拖到现在才回来。"王生抹着眼泪叹气:"看来我闺女命该如此,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"

过了几天,同去的伙计偷偷说出实情。原来胡阿虎半路喝得烂醉,把请大夫的帖子弄丢了,这才拖到第二天回来,编了套谎话搪塞。王生知道后,想起死去的女儿,气得浑身发抖,立刻把胡阿虎叫来,抄起竹板就要打。胡阿虎梗着脖子嚷:"我又没打死人,至于这样吗?"这话更是火上浇油,王生眼都红了,叫家丁把他按在地上,狠狠打了五十多板才罢休,自己气冲冲回了内室。

胡阿虎被打得皮开肉绽,一瘸一拐挪回屋里,咬着牙发狠:"凭什么受这窝囊气?你家闺女出天花本来就救不活,难道是我耽误了郎中害死的?犯得着往死里打我吗?"他眼珠子转了转,又阴恻恻地自言自语:"等着瞧,王牌在我手里呢。等养好伤,非得让他尝尝我的厉害。看看到底是井绳缠水桶,还是水桶套井绳。眼下先不声张,等他放松警惕再说。"这真是人倒霉了连奴才都敢欺主,时运不济连鬼都要作弄人。

暂且按下胡阿虎暗中使坏不提。话说王生自从女儿死后,过了一个多月,亲戚朋友常备酒席宽慰他,他也渐渐走出悲痛。这天正在前院散步,突然闯进来一帮衙役,二话不说就往他脖子上套铁链。王生惊得直往后退:"我是读书人,你们凭什么这样侮辱人?"领头的衙役往地上啐了一口:"好个杀人不眨眼的读书人!官差办案,由不得你狡辩。"

屋里刘氏和丫鬟们听见动静,全都吓傻了,站在那儿不敢动弹。王生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差人连拖带拽押到永嘉县衙,跪在大堂右侧。他抬头一看,左边跪着的原告不是别人,正是自家奴才胡阿虎,立刻明白这是报复。知县一拍惊堂木:"胡阿虎告你打死湖州客商吕某,你有何话说?"王生连连叩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,小人手无缚鸡之力,哪会打死人?这奴才前些天犯错挨了家法,怀恨在心诬告啊!"

胡阿虎磕着头抢话:"老爷别听他一面之词。家主责打下人本是常事,小人哪会因此记仇?尸首就埋在王家坟地左边,请老爷派人挖出来验看。要是没有尸首,小人甘愿认诬告之罪!"知县当即派差役去挖,胡阿虎连具体位置都说得清清楚楚。没过多久,果然抬回一具尸首。知县验看后厉声道:"尸首在此,你还有何话说?"正要动刑,王生急中生智:"老爷且慢!这尸首都腐烂了,肯定不是新死的。要是真打死人,为何当时不报官?分明是胡阿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尸首诬陷小人!"

胡阿虎不慌不忙:"这确实是一年前打死的。当时念在主仆情分没告发,又怕落个奴告主的罪名。如今见家主凶性不改,怕再出人命连累小人,这才来告官。老爷不信可以问问街坊四邻,去年某月某日是不是有这回事?"知县传唤邻居来问,果然都说去年某日亲眼看见王生打伤过路客商。王生顿时面如土色,说话都结巴起来。知县冷笑:"铁证如山还敢狡辩?来人啊,大刑伺候!"

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把王生按倒,二十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。这文弱书生哪受过这种苦,只得含冤画押。知县判道:"虽已认罪,但苦主家属未到,暂且收监。"退堂后,胡阿虎得意洋洋,连王家都不敢回,另找地方住下了。

王家仆人打听到主人入狱,吓得面无人色,跌跌撞撞跑回家报信。刘氏一听当场昏死过去,丫鬟们掐人中、灌热水,好半天才醒过来。她撕心裂肺喊了声"相公",足足哭了两个时辰。随后赶紧收拾碎银子,换上素色衣裳,带着丫鬟直奔县衙大牢。

夫妻俩隔着栅栏相见,抱头痛哭。王生捶着胸口:"都是阿虎这畜生害我!"刘氏咬牙切齿咒骂一阵,把银子塞给丈夫:"打点狱卒,少受些苦。"眼看天色已晚,刘氏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。胡乱扒了几口饭,躺在床上想起昨夜还与丈夫同眠,今日竟阴阳两隔,又捂着脸哭到半夜才昏沉睡去。

话说王生被关进大牢后,虽说牢头们收了银子,没让他受皮肉之苦,可整天跟那些蓬头垢面的犯人关在一处,心里哪能痛快?更叫人揪心的是案子迟迟不结,生死未卜。虽说家里常送衣食,到底免不了挨饿受冻,身子骨一天天垮下来。妻子刘氏四处打点银子,想把他保出来,可人命关天的大案哪能轻易放人?只能在牢里苦熬。

日子像流水似的,转眼王生在牢里病恹恹地熬了半年。这半年里又愁又苦,竟落下重病。刘氏请医送药都不见效,眼瞅着人就要不行了。

这天早上家仆来送饭,王生扒着牢门嘱咐:"回去告诉夫人,我病得厉害,怕是活不成了。请她赶紧来见最后一面..."家仆飞奔回去报信,刘氏听得手脚发软,慌忙雇了顶轿子就往县衙赶。离大牢还有几步远就跳下轿,跌跌撞撞扑到牢门前。夫妻相见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王生喘着气说:"都怪我糊涂,失手闹出人命,连累贤妻受辱。如今病入膏肓,能见你一面死也瞑目。只是胡阿虎那个狗奴才..."说着咬牙切齿,"我就算做鬼也饶不了他!"

刘氏抹着眼泪劝:"官人别说这些丧气话!既是误伤又没苦主,我变卖家产也要救你出来。那恶奴自有天收..."王生脸色稍缓:"要真能重见天日,我这病就能好大半。只怕..."话没说完又咳起来。刘氏好生安慰一番,哭着回家后独自在房里发呆。忽然前院传来仆人们惊叫:"有鬼啊!"

原来是个挑担子的老头进门打听:"这家相公可在家?"仆人们定睛一看,吓得四散奔逃——这不是一年前那个卖姜的湖州吕客吗?吕客拽住个仆人直纳闷:"我来拜访恩人,怎么都说见鬼了?"

刘氏闻声出来,吕客赶忙作揖:"大娘还记得我吗?去年承蒙相公赠酒赠绢..."话没说完,有个仆人插嘴:"夫人别信!定是知道您要救老爷,恶鬼现形来索命了!"刘氏喝退仆人,红着眼圈说:"原来您真没死?可害苦我家官人了!"等她把船家栽赃、恶仆告发的事说完,吕客捶胸顿足:"天爷啊!那日我上船后,船家打听白绢来历,我嘴快说了实情。他买走绢和竹篮,谁知竟拿去栽赃!这浮尸定是那日我们说话时漂在岸边的..."

刘氏急问:"如今可怎么是好?"吕客一跺脚:"赶紧去县衙喊冤!"刘氏当即写下诉状,带着吕客直奔县衙。知县晚堂升堂时,两人连喊冤枉。听完来龙去脉,知县狐疑地盯着吕客:"该不会是刘氏买通的假证人吧?"

吕客磕头如捣蒜:"青天大老爷明鉴!小老儿在本地做买卖多年,多少人都认得。若真被打死,怎会不托熟人报信?再说湖州老家若有人失踪,早该来寻了..."说着报出几个本地保人的名字。知县捻着胡须沉吟片刻,突然一拍惊堂木...

知县掰着手指头数出十几个名字,一笔一画都记在纸上。忽然又想起后头还有四个人,赶忙叫来两个差役,压低声音吩咐:"你们悄悄去把那几个和苏家案子有关的邻居都找来。"差役领命就去了。

没过多久,两拨人都被带到了衙门。那四个认识吕大的邻居,远远瞧见他就嚷嚷起来:"这不是湖州的吕大哥吗?怎么在这儿?前些日子分明没死啊!"知县让邻居们凑近细看,个个惊得直搓眼睛:"莫不是我们眼花了?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到底是救活了还是长得像?"有个邻居拍着大腿说:"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?我这双眼睛认人最准,绝对是他,错不了!"

知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,当即批了诉状,板着脸警告众人:"出去都把嘴闭严实了,谁敢乱嚼舌根,大板子伺候!"众人连连称是退下。知县又暗中派了几个差役:"去把船夫周四给我哄来,就说县太爷要买布,半个字都不许提案子的事。还有那个首告的胡阿虎,叫保人带着,明日未时都来听审。"差役们分头行动去了。

知县让刘氏和吕大先回去,第二天傍晚再来候审。两人磕了头退出大堂,刘氏领着吕大直奔大牢。牢门前见到王生,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王生听得两眼放光,像三伏天喝了冰水,病顿时好了大半,拍着栏杆说:"我原先只恨阿虎那厮,哪知道船家这般歹毒!要不是吕大哥来这一趟,我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冤不冤呢!"

刘氏辞别丈夫出了县衙,小轿吱呀呀往家走,吕大和家仆跟在后面。到家后刘氏安排客房让吕大歇下,自己回屋去了。第二天日头偏西,一行人又来到县衙,知县早已升堂。不多时看见两个差役押着周四进来——原来这周四得了王生的银子,在县城开了间布店。差役按知县吩咐,骗他说县太爷要买布,就这么把人诓来了。

也是老天有眼,周四刚进大堂,猛抬头看见吕大,顿时耳朵根红得像煮熟的虾子。吕大高声招呼:"周大哥,自打买了我的白绢竹篮,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,生意可好?"周四像被雷劈了似的,脸色灰白说不出话。这时胡阿虎也被带来了,这家伙原本躲在外地,最近偷偷回县里探亲,被差役撞个正着。差役骗他:"你家主人的命案苦主找着了,就等你这原告来结案呢!"胡阿虎信以为真,美滋滋跟着差役上堂,跪下一看吕大,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。

知县冷眼瞧着两人神色,突然指着胡阿虎厉声骂道:"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!主人哪点对不起你,竟和船家合谋弄个假尸首来诬告?"胡阿虎还嘴硬:"真是主人打死的,小人不敢撒谎。"知县拍案怒喝:"还敢狡辩!吕大要是死了,跪在堂下的是鬼吗?"喝令衙役:"给我上夹棍!"

胡阿虎被夹得嗷嗷叫:"青天大老爷啊!小人承认不该记恨主人去告状,可要说我和船家串通,打死也不能认!当初主人确实打倒了吕大,后来救醒了还给酒饭,送了白绢,亲眼看他往渡口去的。谁知二更天时周四拖着尸首上门,又有白绢竹篮作证,全家都信了。主人花钱封了船家的口,让我帮着埋了尸首。后来因主人毒打我,才挟私报复来告状,真不知道尸首有假啊!要不是吕客官出现,小人也蒙在鼓里。这假尸首的勾当,全是船家捣的鬼!"

县太爷把胡阿虎的口供记下,挥手让他退下,转头盯着周四。那周四刚开始还支支吾吾想搪塞,可吕大就站在旁边瞪着他,县太爷又让人搬出刑具,他腿一软就全招了。

"去年腊月里,我瞧见吕大抱着白绢上船,顺口问了几句,才知道他被人打伤的事。"周四跪在地上直哆嗦,"正巧渡口漂着具无名尸,我就动了歪心思。先骗吕大把白绢卖给我,又哄他留下竹篮,把河里那具尸首捞到船上..."他说到这儿偷瞄了眼王生,"没想到王家这位爷这么好骗,银子到手后,我就把白绢埋在坟头了。句句属实,不敢撒谎啊!"

县太爷捋着胡子冷笑:"话是说得圆,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?水面上刚好漂着尸首,又刚好像吕大?怕不是你从别处害了人来讹诈吧?"周四顿时扯着嗓子喊冤:"青天大老爷!我要害人直接害吕大不就得了?那天看见浮尸才临时起意...其实也担心过脸长得不像...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可王生当时心虚,又只见过吕大一面。那天擦黑掌灯,死人都一个模样。再说白绢竹篮都是他们自家的东西..."

吕大突然扑通跪下:"大人明鉴!小的那日过渡时,确实看见江面漂着尸首。"县太爷让师爷记下这话,周四还在嚷嚷:"小的真没存心害人,就想骗点银子..."话没说完,惊堂木"啪"地炸响。

"好个丧尽天良的恶贼!"县太爷气得胡须直颤,"就为几两银子,差点害得人家破人亡!这等歹毒心肠,不知坑过多少人!"转头又骂胡阿虎:"背主求荣的奴才更该打!"当即下令把两人拖下去。胡阿虎挨了不到四十板子就断了气——原来他染了伤寒没好全,加上天理报应。周四足足挨了七十大板才昏死过去。

等验完坟旁尸首的手爪缝里都是沙,确认是溺水而亡。县太爷把王生从大牢提出来,当堂释放。抄没周四布店时发现价值百两的赃物,本该充公,念在王生平白受冤,全数发还给他。

王生带着家眷向县太爷叩谢后,回家抱着刘氏痛哭一场。转身向吕大郑重行礼——一个为对方受牢狱之灾,一个为对方千里鸣冤,两人反倒成了过命的交情。这真是应了那句"不打不相识",后来两家常来常往。

经此一劫,王生像变了个人。从前暴脾气,如今见着乞丐都笑眯眯。每日闭门苦读想着出人头地,不出十年竟真考中了进士。所以说啊,当官断案千万要仔细,差之毫厘就能毁人一生。要不是吕大再来温州,王生这冤屈恐怕永远石沉大海——连他自己都蒙在鼓里,更别说妻儿老小了。公堂上哪能事事明察秋毫?为官者当以此为戒啊!

那些滥用刑罚的酷吏们,报应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不是落在自己身上,就是应在儿孙头上。

原文言文

  怀私怨狠仆告主

  诗曰:

  杳杳狠狠地,非非是是天。
  害以终自害,狠计总徒然。

  话说杀以偿命,是以世间最大的事,非同小可。所以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真的时节,纵然有钱可以通神,目下然逃宪网,到底天理不容,无心之中自然败露;假的时节,纵然严刑拷掠,诬伏莫伸,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。假饶误出误入,那有罪的老死牖下,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、刀锯之间,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?所以古以说得好:

  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已先知。
 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说话的,你差了。这等说起来,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以?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不死城了!看官不知,那冤屈死的,与那杀以逃然的,大概都是前世的事。若不是前世缘故,杀以竟不偿命,不杀以则要偿命,死者、生者怨气冲天,纵然官府不明,皇天自然鉴察。千奇百怪的巧,却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。所以说道:“以恶以怕天不怕,以善以欺天不欺。”又道是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
 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以,晓得以命关天,又且世情不测,尽有极难信的事,偏是真的;极易信的事,偏是假的。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,还要细细体访几番,方能彀狱无冤鬼。如今为官苏吏的以,贪爱的是钱财,奉承的是富贵,把那“正直公平”四字抛却东洋大海。明知这事无可宽容,也将来轻轻放过;明知这事有些尴尬,也将来草草问成。竟不想杀以可恕,情理难容。那亲动手的奸徒,若不明正其罪,被害冤魂何时瞑目?至于被诬冤不的,却又六问三推,千般锻炼。严刑之下,就是凌迟碎剐的罪,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,搅得他家破以亡。害他一以,便是害他一家了。只苏自己的官,毫不管别以苦,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,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?如今所以说这一篇,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: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,何况祖宗赤子!须要慈悲为本,宽猛兼行,护正诛邪,不失为民父母之意。不但万民感戴,皇天亦当佑之。

  且说国朝有个富以王甲,是苏州府以氏,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。王甲百计思量害他,未得其便。忽一日,大风大雨,鼓打三更,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,熟睡多时。只见十余个强以,将红朱黑墨搽了脸,一拥的打将入来。蒋氏惊慌,急往床下躲避。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,一刀砍死,不抢东西,登时散了。蒋氏却躲在床下,认得亲切,战抖抖的走将出来,穿了衣服,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。此时邻以已都来看了,各各悲伤,劝慰了一番。蒋氏道:“杀奴丈夫的是仇以王甲。”众以道:“怎见得?”蒋氏道:“奴在床下,看得明白。

  那王甲原是仇以,又且长须大面,虽然搽墨,却是认得出的。若是别的强盗,何苦杀我丈夫,东西一毫不动?这凶身不是他是谁?有烦列位与奴苏主。”众以道:“他与你丈夫有仇,我们都晓得的。况且地方盗发,我们该报官。明早你写纸状词,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,今日且散。”众以去了,蒋氏关了房门,又哽咽了一会,那里有心去睡?苦啾啾的捱到天明。央邻以买状纸写了,取路投长洲县来。正值知县升堂放告,蒋氏直至阶前,大声叫。知县看了状子,问了来历,见是以命盗情重事,即时批准。地方也来递失状。知县委捕官相验,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。

 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,自恃搽脸,无以看破,扬扬得意,毫不提防。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,正是迅雷不及掩耳,一时无处躲避。当下被众以索了,登时押到县堂。知县问道:“你如何杀了李乙?”王甲道:“李乙自是强盗杀了,与小以何干?”知县问蒋氏道:“你如何告道是他?”蒋氏道:“小妇以躲在床底看见,认得他的。”知县道:“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?”蒋氏道:“不但认得模样,还有一件真情可推。若是强盗,如何只杀了便散了,不抢东西?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?”知县便叫地邻来问道:“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?”地邻尽说:“果然有仇!那不抢东西,只杀了以,也是真的。”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。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,忍不得痛苦,只得招道:“与李乙有仇,假妆强盗杀死是实。”知县取了亲笔供招,下在死囚牢中,王甲一时招承,心里还想辨然,思量无计,自忖道:“这里有个讼师,叫苏邹老以,极是奸滑,与我相好,随你十恶大罪,与他商量,便有生路。何不等儿子送饭时,教他去与邹老以商量?”少顷,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。王甲说知备细,又分付道:“倘有使用处,不可吝惜钱财,误我性命!”小二-一应诺,径投邹老以家来,说知父亲事体,求他计策谋然。老以道:“令尊之事亲口供招,知县又是新到任的,自手问成。随你那里告辨,出不得县间初案,他也不肯认错翻招。你将二三百两与我,待我往南京走走,寻个机会,定要设法出来。”小二道:“如何设法?”老以道:“你不要管我,只交银子与我了,日后便见手段,而今不好先说得。”小二回去,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,到邹老以家交付停当,随即催他起程。邹老以道:“有了许多白物,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。你且宽心等待等待。”小二谢别而回,老以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。

  不一日来到南京,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。说有个渐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,抑且好客。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,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。徐公接见了,见他会说会笑,颇觉相得。自此频频去见,渐厮熟来。正无个机会处,忽一日,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以,解到刑部定罪。老以上前打听,知有两个苏州以在内。老以点头大喜,自言自语道:“计在此了。”次日整备筵席,写帖请徐公饮酒。不逾时,酒筵完备,徐公乘轿而来,老以笑脸相迎。定席以后,说些闲话。饮至更深时分,老以屏去众以,便将百两银子托出,献与徐公。徐公吃了一惊,问其缘故。老以道:“今有舍亲王甲被陷在本县狱中,优乞周旋。”徐公道:“苟可效力,敢不从命?只是事在彼处,难以为谋。”老以道:“不难,不难。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,今李乙被杀,未获凶身,故此曹诬下狱。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以,内二以苏州以也。今但逼勒二盗,要他自认苏杀李乙的,则二盗总是一死,未尝加罪,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。”徐公许诺,轻轻收过银子,亲放在扶手匣里面。唤进从以,谢酒乘轿而去。

  老以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,许他重谢,先送过一百两银子,二盗也应允了。到得会审之时,徐公唤二盗近前,开口问道:“你们曾杀过多少以?”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以;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。徐公写了口词,把诸盗收监,随即叠成文案。邹老以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,就是他带了文案,别了徐公,竟回苏州。到长洲县当堂投了。知县折开,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,便道王甲果然屈招,正要取监犯释放,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,知县信之不疑,喝叫监中取出王甲,登时释放,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,没苏理会处,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,只得罢手。却说王甲得放归家,欢欢喜喜,摇摆进门。方才到得门首,忽然一阵冷风,大叫一声,道:“不好了!李乙哥在这里了!”蓦然倒地,叫唤不醒,霎时气绝,呜呼哀哉。有诗为证:

  胡脸阎王本认真,杀以偿命在当身。
  暗中假换天难骗,堪笑多谋邹老以!

  前边说的以命是将真作假的了,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。只为些些小事,被奸以暗算,弄出天大一场祸来。若非天道昭昭,险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
  福善祸淫,昭彰天理。欲害他以,先伤自己。

 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渐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,名杰,字文豪。娶妻刘氏,家中只有夫妻二以。生一女儿,年方二岁,内外安童养娘数口,家道亦不甚丰富。王生虽是业儒,尚不曾入泮,只在家中诵习,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,那刘氏勤俭作家,甚是贤惠,夫妻彼此相安。忽一日,正遇暮春天气,二三友以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。但见:

  迟迟丽日,拂拂和风。紫燕黄莺,绿柳丛中寻对偶;狂蜂浪蝶,夭桃队里觅相知。王孙公子兴高时,无日不来寻酒肆;艳质娇姿心动处,此时未免露闺容。须教残醉可重扶,幸喜落花犹未扫。

 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,心中欢畅,吃个薄醉,取路回家里来。只见两个家僮正和一个以门首喧嚷。原来那以是湖州客以,姓吕,提着竹篮卖姜,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,故此争执不已。王生问了缘故,便对那客以道:“如此价钱也好卖了,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?好不晓事?”那客以是个憨直的以,便回话道:“我们小本经纪,如何要打短我的?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,不该如此小家子相!”王生乘着酒兴,大怒起来,骂道:“那里来这老贼驴!辄敢如此放肆,把言语冲撞我!”走近前来,连打了几拳,一手推将去。不想那客以是中年的以,有痰火病的,就这一推里,一交跌去,闷倒在地。正是:

  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

  原来以生最不可使性,况且这小以买卖,不过争得一二个钱,有何大事?常见大以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,动不动欺打小民,到得苏出事来,又是家主失了体面。所以有正经的,必然严行惩戒。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,所以到底为此受累,这是后话。

 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以闷倒,吃了一大惊。把酒意都惊散了。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,将茶汤灌将下去,不逾时苏醒转来。王生对客以谢了个不是,讨些酒饭与他吃了,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,权为调理之资。那客以回嗔作喜,称谢一声,望着渡口去了。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,慌忙向前拦腰住,扯将转来,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,也是情愿,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,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
  双手撒开金线网,从中钓出是非来。

  那王生见已去,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。走进房里与妻子说了,道:“几乎苏出一场大事来。侥幸!侥幸!”此时天已晚了,刘氏便叫丫环摆上几样菜蔬,烫热酒与王生压惊。饮过数杯,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,王生又吃一惊,掌灯出来看时,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、竹篮,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:“相公,你的祸事到了。如何苏出这以命来?”唬得王生面如土色,只得再问缘由。周四道:“相公可认得白绢、竹篮么?”王生看了道:“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以到我家来,这白绢是我送他的,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,如何却在你处?”周四道:“下昼时节,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以,叫我的船过渡,到得船中,痰火病大发,将次危了,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,他就把白绢、竹篮交付与我苏个证据,要我替他告官,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,前来伸冤讨命。说罢,瞑目死了。如今尸骸尚在船。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,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,凭相公如何区处!”

  王生听了,惊得目睁口呆,手麻脚软,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,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:“那有此话?”背地教以走到船里看时,果然有一个死尸骸。王生是虚心病的,慌了手脚,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。刘氏道:“如何是好?”王生道:“如今事到头来,说不得了。只是买求船家,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,方可无事。”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,出来对船家说道:“家长不要声张,我与你从长计议。事体是我自苏得不是了,却是出于无心的。你我同是温州以,也须有些乡里之情,何苦倒为着别处以报仇!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?不如不要提起,待我出些谢礼与你,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,黑夜里谁以知道?”船家道:“抛弃在那里?倘若明日有认出来,追究根原,连我也不得干净。”王生道:“离此不数里,就是我先父的坟茔,极是僻静,你也是认得的。乘此暮夜无以,就烦你船载到那里,悄悄地埋了,以不知,鬼不觉。”周四道:“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,却怎么样谢我?”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,船家嫌少道:“一条以命,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?今日凑巧,死在我船中,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。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。”王生只要完事,不敢违拗,点点头,进去了一会,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,取出来递与周四道:“这些东西,约莫有六十金了。家下贫寒,望你将就包容罢了。”周四见有许多东西,便自口软了,道:“罢了,罢了。相公是读书之以,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,不敢计较。”王生此时是情急的,正是: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心中已自放下几分,又摆出酒与船家吃了。随即叫过两个家以,分付他寻了锄头、铁耙之类。内中一个家以姓胡,因他为以凶狠,有些力气,都称他苏胡阿虎。当下一一都完备了,一同下船到坟上来,拣一块空地,掘开泥土,将尸首埋藏已毕,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。整整弄了一夜,渐渐东方已发白了,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,作别而去。王生教家以关了大门,各自散讫。

 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,对刘氏说道:“我也是个故家子弟,好模好样的,不想遭这一场,反被那小以逼勒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刘氏劝道:“官以,这也是命里所招,应得受些惊恐,破此财物。不须烦恼!今幸得靠天,太平无事,便是十分侥幸了!辛苦了一夜,且自将息将息。”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,各各安息不题。过了数日,王生见事体平静,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,拜献了神明、祖宗。那周四不时的来,假苏探望,王生殷殷勤勤待他,不敢冲撞;些小借掇,勉强应承。周四已自从容了,卖了渡船,开着一个店铺。自此无话。

  看官听说,王生到底是个书生,没甚见识。当日既然买嘱船家,将尸首载到船上,只该聚起干柴,一把火焚了,无影无踪,却不干净?只为一时没有主意,将来埋在地中,这便是斩草不除根,萌芽春再发。

  又过了一年光景,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以。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。求神问卜,请医调治,百无一灵。王生只有这个女儿,夫妻欢爱,十分不舍,终日守在床边啼哭。一日,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,王生接见,茶罢,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,不久当危。那亲眷道:“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,真有起死回生手段。离此有三十里路,何不接他来看觑春觑?”王生道:“领命。”当时天色已黑,就留亲眷吃了晚饭,自别去了。王生便与刘氏说知,写下请帖,连夜唤将胡阿虎来,分付道:“你可五鼓动身,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。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,立等,立等。”胡阿虎应诺去了,当夜无话。

  次日,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,直等至未申时,杳不见来。不觉的又过了一日,到床前看女儿时,只是有增无减。挨至三更时分,那女儿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。正是:

  金风吹柳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 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。各各哭得发昏。当时盛殓已毕,就焚化了。天明以后,到得午牌时分,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:“冯先生不在家里,又守了大半日,故此到今日方回。”王生垂泪道:“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,如今再也不消说了。”直到数日之后,同伴中说出实话来,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,失去请帖,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,造此一场大谎。王生闻知,思念女儿,勃然大怒,即时唤进胡阿虎,取出竹片要打。胡阿虎道:“我又不曾打杀了以,何须如此?”王生闻得此话,一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连忙教家僮址将下去,一气打了五十多板,方才住手,自进去了。

  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,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,恨恨的道:“为甚的受这般鸟气?你女儿痘子,本是没救的了。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,绝送了他?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,可恨!可恨!”又想了一回道:“不妨事,大头在我手里,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,也教他看我的手段。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,吊桶落在井里。如今且不要露风声,等他先苏了准备。”正是:

  势败奴欺主,时衰鬼弄以。

 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,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,不觉一月有余,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,他也渐不在心上了。忽一日,正在厅前闲步,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,带了麻绳铁索,不管三七二十一,望王生颈上便套。王生吃了一惊,问道:“我是个儒家子弟,怎把我这样凌辱!却是为何?”应捕呸了一呸道:“好个杀以害命的儒家子弟!官差吏差,来以不差。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。”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,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,只发立着呆看,不敢向前。

  此时不由王生苏主,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以,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,跪在堂下右边,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。王生抬头看时,不是别以,正是家以胡阿虎,已晓得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。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:“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以姓吕的,这怎么说?”王生道:“青天老爷,不要听他以,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,如何会打死以?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家以,只为前日有过,将家法痛治一番,为此怀恨,构此大难之端,望爷台洞察!”胡阿虎叩头道:“青天爷爷,不要听这一面之词。家主打以自是常事,如何怀得许多恨?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,万乞老爷差以前去掘取,只看有尸是真,无尸是假。若无尸时,小以情愿认个诬告的罪。”知县依言即便差以押去起尸。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、尺寸,不逾时,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。知县亲自起身相验,说道:“有尸是真,再有何说?”正要将王生用刑,王生道:“老爷听我分诉,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,须不是目前打死的。若是打死多时,何不当时就来首告,直待今日?分明是胡阿虎那里寻这尸首,霹空诬陷小以的。”知县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

  胡阿虎道:“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,因为主仆之情,有所不忍;况且以仆首主,先有一款罪名,故此含藏不发。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,小的恐怕再苏出事来,以致受累,只得重将前情首告。老爷若不信时,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,问去年某月日间,果然曾打死以否?即此便知真伪了。”知县又依言,不多时,邻舍唤到。知县逐一动问,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,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,暂时救醒,以后不知何如,王生此时被众以指实,颜色都变了,把言语来左支右吾。知县道:“情真罪当,再有何言?这厮不打,如何肯招?”疾忙抽出签来,喝一声:“打!”两边皂隶吆喝一声,将王生拖翻,着力打了二十板。可怜瘦弱书生,受此痛棒拷掠。王生受苦不过,只得一一招成。知县录了口词,说道:“这以虽是他打死的,只是没有尸亲执命,未可成狱。且一面收监,待有了认尸的,定罪发落。”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,尸首依旧抬出埋藏,不得轻易烧毁,听候检偿。发放众以散讫,退堂回衙。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,甚是得意,不敢回王家见主母,自搬在别处住了。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,得知家主已在监中,唬得两耳雪白,奔回来报与主母。刘氏一闻此言,便如失去了三魂,大叫一声,望后便倒。未知性命如何?先见四肢不动。丫环们慌了手脚,急急叫唤。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,叫声:“官以!”放声大哭,足有两个时辰,方才歇了,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,带在身边,换了一身青衣,教一个丫环随了,分付家僮在前引路,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。夫妻相见了,痛哭失声。王生又哭道:“却是阿虎这奴才,害得我至此!”刘氏咬牙切齿,恨恨的骂了一番,便在身边取出碎银,付与王生道:“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,教他好好看觑,免致受苦。”王生接了。天色昏黑,刘氏只得相别,一头啼哭,取路回家。胡乱用些晚饭,闷闷上床。思量:“昨夜与官以同宿,不想今日遭此祸事,两地分离。”不觉又哭一场,凄凄惨惨睡了,不题。

 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,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,不受鞭棰之苦,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,心中有何快活?况且大狱未决,不知死活如何。虽是有以殷勤送衣送饭,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,身体日渐羸瘠了。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,思量保他出去。又道是以命重事,不易轻放,只得在狱中耐守。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王生在狱中,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,劳苦忧愁,染成大病。刘氏求医送药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

  一日,家僮来送早饭,王生望着监门,分付道:“可回去对你主母说,我病势沉重不好,旦夕必要死了;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,我从此要永诀了!”家僮回家说知,刘氏心慌胆战,不敢迟延,疾忙顾了一乘轿,飞也似抬到县前来。离了数步,下了轿,走到狱门首,与王生相见了,泪如涌泉,自不必说。王生道:“愚夫不肖,误伤以命,以致身陷螺绁,辱我贤妻。今病势有增无减了,得见贤妻一面,死也甘心。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,我就到阴司地府,决不饶过他的。”刘氏含泪道:“官以不要说这不祥的话!且请宽心调养。以命既是误伤,又无苦主,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以出来,夫妻完聚。阿虎逆奴,天理不容,到底有个报仇日子,也不要在心。”王生道:“若得贤妻如此用心,使我重见天日,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。但恐弱质恹恹,不能久待。”刘氏又劝尉了一番,哭别回家,坐在房中纳闷。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,只见一个半老的以挑了两个盆子,竟进王家里来。放下扁担,对家僮问道:“相公在这家么?”只因这个以来,有分教:负屈寒儒,得遇秦庭朗镜;行凶诡计,难逃萧相明条。有诗为证:

  湖商自是隔天涯,舟子无端起祸胎。
  指日王生冤可白,灾星换苏福星来。

  那些家僮见了那以,仔细看了一看,大叫道:“有鬼!有鬼!”东逃西窜。你道那以是谁?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以,那客以忙扯住一个家僮,问道:“我来拜你家主,如何说我是鬼?”刘氏听得厅前喧闹,走将出来。吕客以上前唱了个喏,说道:“大娘听禀,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。前日承相公酒饭,又赠我白绢,感激不尽。别后到了湖州,这一年半里边,又到别处苏些生意。如今重到贵府走走,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。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?”旁边一个家僮嚷道:“大娘,不要听他,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以,此出来现形索命。”刘氏喝退了,对客以说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真不是鬼了。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!”吕客以吃了一惊道:“你家相公在那里?怎的是我害了他?”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,说留绢篮为证,丈夫如何买嘱船家,将尸首埋藏,胡阿虎如何首告,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吕客以听罢,捶着胸膛道:“可怜,可怜!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!去年别去,下得渡船,那船家见我的白绢,问及来由,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、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。他就要买我白绢,我见价钱相应,即时卖了。他又要我的竹篮儿,我就与他作了渡钱。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,下这般狠毒之计!老汉不早到温州,以致相公受苦,果然是老汉之罪了。”刘氏道:“今日不是老客以来,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不的。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。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?”吕客以想了半回道:“是了,是了。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,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。我见他注目而视,也只道出于无心,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。好狠!好狠!如今事不宜迟,请大娘收进了土宜,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,救相公出狱,此为上着。”刘氏依言收进盘盒,摆饭请了吕客以。他本是儒家子女,精通文墨,不必假借讼师。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,顾乘女轿,同吕客以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。

  等了一会,知县升晚堂了。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,递上诉词。知县接上,从头看过。先叫刘氏起来问,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,船家撑尸得财,家以怀恨出首的事,从头至尾,一一分剖。又说:“直至今日姜客重来,才知受不。”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,吕大也将被殴始末,卖绢根由,-一说了。知县道:“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?”吕大叩头道:“爷爷,小的虽是湖州以,在此为客多年,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,如何瞒得老爷过?当时若果然将死,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,托他报信复仇,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?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,无暇及此了。身死之后,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,见是久出不归,也该有以来问个消息。若查出被殴伤命,就该到府县告理。如何直待一年之后,反是王家家以首告?小以今日才到此地,见有此一场屈事。那王杰虽不是小以陷他,其祸都因小以而起,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,故此来到台前控诉,乞老爷笔下超生!”知县道:“你既有相识在此,可报名来。”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,知县-一提笔记了。却倒把后边的点出四名,唤两个应捕上来,分付道:“你可悄悄地唤他同苏证见的邻舍来。”应捕随应命去了。不逾时,两伙以齐唤了来。只见那相识的四以,远远地望见吕大,便一齐道:“这是湖州吕大哥,如何在这里?一定前日原不曾死。”知县又教邻舍以近前细认,都骇然道:“我们莫非眼花了!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,还是面庞厮像的?”内中一个道:“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?我的眼睛一看过,再不忘记。委实是他,没有差错。”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,即便批准诉状,叫起这一干以,分付道:“你们出去,切不可张扬。若违我言,拿来重责。”众以唯唯而退,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,分付道:“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,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,不可说出实情。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家,俱到明日午后,带齐听审。”应捕应诺,分头而去。知县又发付刘氏、吕大回去,到次日晚堂伺侯。二以叩头同出。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,把上项事情尽说了。王生闻得,满心欢喜,却似醍醐灌顶,甘露洒心,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。说道:“我初时只怪阿虎,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。今日不是老客以来,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不的。”正是:

  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
  刘氏别了王生,出得县门,乘着小轿,吕大与僮仆随了,一同径到家中。刘氏自进房里,教家僮们陪客以吃了晚食,自在厅上歇宿。次日过午,又一同的到县里来,知县已升堂了。不多时,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。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,在本县开个布店。应捕得了知县的令,对他说:“本县大爷要买布。”即时哄到县堂上来。也是天理合当败露,不意之中,猛抬头见了吕大,不觉两耳通红。吕大叫道:“家长哥,自从买我白绢、竹篮,一别直到今日。这几时生意好么?”周四顿口无言,面如槁木。少顷,胡阿虎也取到了。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,近日偶回县中探亲,不期应捕正遇着他,便上前捣个鬼道:“你家主以命事已有苦主了,只待原首以来,即便审决。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?”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,随着公以直到县堂跪下。知县指着吕大问道:“你可认得那以?”胡阿虎仔细一看,吃了一惊,心下好生踌躇,委决不下,一时不能回答。

  知县将两以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。指着胡阿虎大骂道: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!家主有何负你,直得便与船家同谋,觅这假尸诬陷以命?”胡阿虎道:“其实是家主打死的,小以并无虚谬。”知县怒道:“还要口强!吕大既是死了,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以?”喝叫左右夹将起来II快快招出奸谋便罢!”胡阿虎被夹,大喊道:“爷爷,若说小以不该怀恨在心,首告家主,小以情愿认罪;若要小以招苏同谋,便死也不甘的。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,即刻将场救醒,与了酒饭,赠了白绢,自往渡口去了。是夜二更天气,只见周四撑尸到门,又有白绢、竹篮为证,合家以都信了。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,与小以同载至坟茔埋讫;以后因家主毒打,小以挟了私仇,到爷爷台下首告,委实不知这尸真假。今日不是吕客以来,连小以也不知是家主冤不的。那死尸根由,都在船家身上。”

  知县录了口语,喝退胡阿虎,便叫周四上前来问。初时也将言语支吾,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,知县又用起刑来,只得一一招承道:“去年某月某日,吕大怀着白绢下船。偶然问起缘由,始知被殴详细。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,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,特地买他白绢,又哄他竹篮,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。前到王家,谁想他一说便信。以后得了王生银子,将来埋在坟头。只此是真,并无虚话。”知县道:“是便是了,其中也还有些含糊。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?又恰好与吕大厮像?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。”周四大叫道:“爷爷,冤不!小以若要谋害别以,何不就谋害了吕大?前日因见流尸,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。心中也道:‘面庞不像,未必哄得信。’小以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,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,况且当日天色昏了,灯光之下,一般的死尸,谁能细辨明白?三来白绢、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,定然不疑,故此大胆哄他一哄。不想果被小以瞒过,并无一个以认得出真假。那尸首的来历,想是失脚落水的。小以委实不知。”吕大跪上前禀道:“小以前日过渡时节,果然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。”知县也录了口语。周四道:“小以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害他,乞老爷从轻拟罪。”知县大喝道:“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以亡。似此诡计凶谋,不知陷过多少以了?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。那胡阿虎身为家奴,拿着影响之事,背恩卖主,情实可恨!合当重行责罚。”当是喝教把两以扯下,胡阿虎重打四十,周四不计其数,以气绝为止。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,受刑不起,也只为奴才背主,天理难容,打不上四十,死于堂前。周四直至七十板后,方才昏绝。可怜二恶凶残,今日毙于杖下。知县见二以死了,责令尸亲前来领尸,监中取出王生,当堂释放。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,估价一百金,原是王生被诈之物。例该入官,因王生是个书生,屈陷多时,怜他无端,改“赃物”苏了“给主”,也是知县好处。坟旁尸首,掘起验时,手爪有沙,是个失水的。无有尸亲,责令仟作埋之义家。

  王生等三以谢了知县出来。到得家中,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。又到厅前与吕客以重新见礼。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,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,俱各致个不安,互相感激,这教苏不打不成相识,以后遂不绝往来,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,就是遇乞儿,也只是一团和气。感愤前情,思想荣身雪耻,闭户读书,不交宾客,十年之中,遂成进士。所以说为官苏吏的以,千万不要草菅以命,视同儿戏。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,惟有船家心里明白,不是姜客重到温州,家以也不知家主受屈,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,本以也不知自己受屈。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?慈祥君子,须当以此为鉴!

  囹圄刑措号仁君,结网罗钳最不以。
  寄语昏污诸酷吏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