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朝廷里头下了道圣旨,卞滨和孟谟两位大人赶忙接了旨意,当即贴出告示昭告天下,定下十三日那天举行部试,又写了奏折呈报皇上。
这位卞滨大人表字渭仙,老家在淮南道广陵。从小就是个书虫,后来考中进士,一路做到礼部尚书。他家可是世代读书人,家里金山银山堆成山,当地人都管他叫"卞万顷"。为啥这么叫呢?原来从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田地,到了他手里,光各处日地就有一万多顷,更别提其他产业了,那真是富得流油。要说卞家是怎么发家的,这故事能让挥霍的人听了赶紧收手,让勤俭的人听了更来劲儿。
卞滨的曾祖父叫卞华,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,娶了个奢氏夫人。这两口子最爱摆阔气,祖上留下的几十万家产哪经得住他们挥霍?没几十年就败得精光。那时候卞华都五十多了,看着家里穷得叮当响,想起当年挥金如土的日子,肠子都悔青了。从前穿的是绫罗绸缎,吃的是山珍海味,如今粗茶淡饭还得精打细算。这一着急就病倒了,不到两年,老两口相继去世,只留下个儿子叫卞俭——这名字是卞华临死前给取的,就是要让儿子记住节俭的道理。
卞俭娶了个勤氏媳妇。父母去世后,小两口把老房子卖了办丧事,城里没处住,就在城外坟地旁边搭了两间茅草屋。卞俭是个书呆子,啥活计都不会,全靠勤氏做针线活勉强糊口。后来实在没法子,只好学那朱买臣,天天背着书上山砍柴,饥一顿饱一顿地熬日子。
那年腊月里三九天,冷得邪乎。卞俭穿着单薄,冻得直哆嗦,天一黑就钻被窝了。半夜醒来,见勤氏还在油灯底下赶针线活。卞俭心疼地说:"这大冷天的,深更半夜还不睡?"勤氏搓着冻红的手说:"我看你这几天冻得够呛,想多做点活计多卖几个钱,省得你大冷天还得上山砍柴。那荒郊野外的北风跟刀子似的,万一冻出病来可怎么好?"卞俭坐起来说:"话是这么说,可你身子骨也不结实,熬坏了怎么办?明天还是我去砍柴,你做针线,各干各的。要让我整天在家闲着看你受累,我心里更不踏实。"两口子互相劝着,天都蒙蒙亮了。卞俭起身推开门,只见北风呼呼地刮,鹅毛大雪下得正紧。他愁眉苦脸地说:"这雪下得这么大,可怎么出门?"勤氏宽慰道:"昨天还剩点柴米够吃一顿,等雪停了再把针线拿去卖吧。"
第二天雪还没停,卞俭只好冒雪进城卖针线。走遍大街小巷,家家户户关门闭户,连个人影都看不见,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。勤氏心里着急,嘴上还得安慰丈夫。卞俭呆坐了半天,突然说:"咱家那两只鸡鸭,虽说在田里找食吃不用喂,可也下不了几个蛋。不如卖了换点米?"勤氏连连摇头:"这可不行!往后发家致富就指望它们呢。现在卖了值不了几个钱,等将来想买回来得花好几倍的价钱。再说它们已经下了二三十个蛋,眼看就要抱窝了。等孵出小鸡小鸭,慢慢养大,那才是长远之计。要是现在卖了,往后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,再想翻身可就难了。"卞俭没辙,只好饿着肚子又熬了一天。直到天晴了,卖了针线才吃上顿饱饭。
转眼到了春天。家里的鸡鸭攒了二十个鸡蛋、二十个鸭蛋,全给孵了出来。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。乡下池塘多,不到半年鸡鸭都长大了。留下几只下蛋的,其余都卖了钱,又买了两头小母猪。不到一年功夫,鸡鸭成群,猪也生了一窝小猪崽。再过几年,不但猪羊满圈,连耕田的大水牛都养了好几头。他们又盖了两间草房,置办了些田地。这些地不种粮食,专门种菜,收入反而更丰厚。
这两口子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,特别能吃苦。种地、喂牲口都是亲力亲为,日子越过越红火。他们还特别乐善好施,自己省吃俭用,却经常接济乡亲。遇到旱涝灾害时,乡亲们都主动来帮他们种地,别人家颗粒无收,他们家却能丰收。就这样不到三十年,卞家就成了当地首富,粮仓堆得满满的。
传到卞滨父亲卞继手上,照样勤俭持家,守着祖业。前后百来年光景,竟有了万顷良田。卞滨当官后,正赶上麟德年间西北闹饥荒,加上战事不断,朝廷粮饷吃紧。他二话不说卖了五千顷地,把卖地的钱全捐给朝廷做军饷赈灾。皇上特别感动,对他格外器重。
这位卞大人最爱结交文人雅士,只要是读书人,或者会琴棋书画、懂医卜星相的,他都待如上宾。而且为人仗义疏财,有求必应,大家都叫他"赛孟尝"。如今年过五十,因为中年无子,四十岁上就娶了好几房妾室。可不知怎的,生的全是闺女,如今膝下有七个女儿。夫人成氏十年前生过个儿子叫卞璧,可惜三岁时得惊风死了。
那会儿全家上下哭得肝肠寸断。正哭得伤心时,门外来了个化缘的道士,听见里头哭声凄惨,问明缘由后,非要看看小公子。等瞧过孩子,他捋着胡子说:"这小娃娃还有一线生机,可这红尘俗世太吵闹,怕是不中用。不如让我抱走,若能救活,等他灾劫过去,年纪稍长些再送回来。"
卞滨一听就皱眉,生怕是江湖骗子蛊惑人心,再说孩子已经断气,哪肯相信?可夫人成氏哭得泪人似的,死活要把孩子交给道士。卞滨拗不过,叹着气背过身去,由着夫人张罗。谁知过了几年杳无音信,卞滨这才死了心。
好在膝下七个闺女个个比花儿端庄,比月亮伶俐。平日里除了处理公务,卞滨就爱教她们吟诗写字解闷。去年县考时,原本能在京城应试,为避嫌特地让女儿们回原籍赴考。结果大姑娘卞宝云拔得头筹,后面六个妹妹依次包揽了第二到第七名。后来郡试虽有些变动,也都稳在前十名内。
眼瞅着今年部试在即,偏巧卞滨被任命为主考官,女儿们又得回避,可把姑娘们憋闷坏了。卞滨心疼闺女,和妹夫孟谟商量来商量去,又不敢贸然上奏。这天他搓着手对夫人说:"不如把孟家八个外甥女接来,让孩子们一块儿散散心。"
这主意一出,同僚家的蒋、董、掌、吕四位大人听说后,都乐得把自家闺女送来作伴。原来卞滨有两个妹妹:大妹嫁给已故的御史大夫孟谋,留下兰芝、华芝、芳芝、芸芝四个姑娘;小妹嫁的是礼部侍郎孟谟,生有琼芝、瑶芝、紫芝、玉芝四个女儿。这八位表姐妹自打去年一同赴考,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。
这会儿八位小姐刚到卞府,孟兰芝领着妹妹们给舅舅舅母行礼,又和卞家七姐妹互相见礼。卞滨故意板着脸说:"怕你们在家闷得慌才接来,怎么平日也不来看看舅舅?"最小的孟玉芝眨着眼睛撒娇:"舅舅一见面就揭人短,该说想我们才是!"
卞滨被逗得哈哈大笑,转头吩咐宝云:"备了几桌酒菜,等会儿蒋家董家几位小姐也来,你们在花园里或吟诗或猜谜,痛快玩几天。"说着又提起朝中刚传来捷报,自己还得去衙门值夜。
这时玉芝忽然掏出块端砚:"舅舅最爱猜谜,要是猜中'红旗报捷'打《论语》《孟子》里哪句,这砚台就归您!"香云忙问:"那我们猜中呢?"锦云抢着说:"管他给不给,先猜了再说!"成氏夫人也凑趣:"她要赖账,将来去婆家闹她!"急得玉芝直跺脚:"舅母净教人学坏!"
满屋子姑娘们叽叽喳喳猜起来,彩云猜"胜之",素云猜"战必胜矣",都没猜着。紫芝替玉芝答话时,眼睛亮得像星星,手里绞着帕子直晃悠。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沙沙响,映得一屋子钗环叮当的姑娘们越发鲜活。
素云摇摇头:"也不是。"她眨眨眼,看向紫芝:"这谜底你也知道?"
紫芝正剥着橘子,闻言连忙摆手:"这是玉芝妹妹出的谜,我哪晓得答案呀。"
"那你方才怎么替我答'也不是'?"素云捏着帕子,指尖微微发紧。
紫芝噗嗤一笑:"我看姐姐猜的和彩云姐姐方才说的差不多。彩云姐姐既没猜中,想来姐姐也是同一个路子,我就顺嘴替她答了。"橘子瓣在她指尖晃了晃,汁水险些滴在裙子上。
素云耳根子一热,刚要说话,忽听卞滨先生轻叩桌面:"诸位且听我一言。这谜面既有个'胜'字打头,可方才两猜都不中,咱们得换个路子想,别叫这个'胜'字困住了思路。"
芸芝正用银簪子挑灯花,闻言点头:"舅舅说得在理。《论语》《孟子》里讲'战胜'的,除了方才那两句,实在寻不出别的了。想必另有玄机。"
卞滨捋着胡须沉吟:"莫非是'克伐怨欲'的'克'字?"
瑶芝正在研墨,闻言"啪"地放下墨锭:"舅舅怕是要猜中了!"
玉芝却抿嘴直笑:"还差着些呢。"
紫云忽然拍手:"不是'克'字,定是'克有罪'三字!"
绿云歪着头不解:"怎么凭空多出'有罪'二字来?"
紫芝抢着替玉芝答道:"那人在外头造反,朝廷派兵征讨。造反还不是大罪么?"说着往嘴里塞了瓣橘子,汁水溅在嘴角。
宝云轻轻"呀"了一声,拿帕子替她擦拭:"紫云妹妹猜偏了。我瞧着像是'克告于君'四字?"
卞滨眼睛一亮:"不必再猜了,宝云这句正中靶心。"
玉芝笑得眼睛弯成月牙:"宝云姐姐果然厉害。"
卞滨起身整了整衣襟,笑道:"谜做得好,猜得也妙。改日我也做几个与你们玩。"走到门口又回头,指着玉芝案头半干的砚台打趣:"好是好,可别光顾着说好,连墨都忘了研。"笑声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。
姐妹们向夫人行礼告退,三三两两往花园去。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赌石砚舅甥斗趣 猜灯谜姊妹陶情
话说卞滨、孟谟接了御旨,当即出示晓谕,一面选了十三日为部试之期,修本具奏。
原来这卞滨表字渭仙,乃淮南道广陵人氏。自幼饱读诗书,由进士历官至礼部尚书,世代书香,家资巨富,本地人都你他“卞万顷”。盖卞滨自他祖父遗下家业,到他手里,单以各处日地而论,已有一万余顷,其余可想而知,真是富可敌国。若要讲起这卞家发财根由,倒可使那奢华之家及早回头,却教那勤俭之人添些兴致。
那卞滨曾祖名叫卞华,是个饱学秀士;妻子奢氏。夫妻两口,秉性最好奢华。祖上留下家业虽有数十万之富,如何禁得卞华毫不打算,一味浪费,不上几十年,早已一贫如洗。那时卞华年已半百,因见家道萧条,回想当日挥金如土、一味浪用时节,那里想到一旦如此。悔之无及。况从前是何等样锦衣美食,而今粗衣淡饭,尚且还费打算。于是忧闷成疾。不两年,夫妻双双去世。存下一子,名唤卞俭:这是卞华临危替他起的名字,以为警戒之意。这卞俭娶妻勤氏。夫妻两口,自从父母去世,将几间旧房变卖做为殡葬之用,城内无处安身,就在城外茔旁起了两间草屋,以为栖身之所。卞俭是个读书人,诸事不谙。这衣食两字要全靠勤氏一人针线,竟难度日;只好且学朱买臣样子,每日带著书,吹些柴添补度日:真是饥一顿饱一顿,混过日子。
一日,正值腊月三九时分,天气甚寒。卞俭因衣服单薄,甚觉怕冷,到晚先就睡了。
一觉睡醒,天有五更光景,却见勤氏仍在灯下赶做针线。卞俭道:“如此天寒夜深,你还不睡,只管赶他怎么?”勤氏道:“我因连日天气甚冷,你身上又无挡寒棉衣,意欲赶些针线可以多卖几文钱,省得你爬山越岭又去砍柴。况天寒地冻,那旷野寒冷尤其利害,莫要冻出病来,倒是大事!”卞俭因坐起道:“此话虽是:但你素非强壮,岂不怕身子熬伤?断断不要如此!明日还是我去砍柴,你做针线,各人交各人工课。若教我终日在家静坐,未免劳逸不均,心中也是不安的。”夫妻彼此劝慰,说话间,天已发晓,卞俭道:“今日著实寒冷,莫非要下雪么?”因起来开门一望,只见朔风凛凛,冷气飕飕,却已琼瑶密布,飘下一天雪来。卞俭道:“如此大雪,这却怎好!”勤氏道:“昨日剩些柴米尚够一餐,今日权且敷衍,等待雪住,再把针线去卖。”
到了次日,雪仍不住。卞俭只得冒雪把针线拿到城中,走了半日,满天大雪,家家闭户,那有人买,只得败兴而回。勤氏见这光景,虽然心焦,只好勉强用言安慰。卞俭呆了半晌道:“刚才我想象中这两只鸡鸭,每日虽在庄田吃些野食,无须喂养,但能生多少蛋?不如把他拿去,倒可卖几文钱,换些米来,岂不是好?”勤氏摇头道:“这却使不得!将来起家发业,全要在他身上。今日如果卖去,所值无多;日后再要买他,就要加上几倍价。你想:我们一日两餐尚且不周,何能有钱再去买他?况现在已生二三十蛋,不过早晚就要抱窝;等到出小鸡鸭来,慢慢养大,那是多大利息!今日若将这个再卖去,将来只好做一天、吃一天,穷苦到老;再想别的起家法子,可就没了。”卞俭无奈,只得咬著牙又饿一日。次日天晴,将针线卖了,这才饱餐一顿。此后仍是勉强度日。
不知不觉到了春天。鸡子抱窝时共积下鸡蛋二十个,鸭蛋二十个;将鸡蛋给鸡抱了,鸭蛋也用火炕了。过了二十余日,四十个全都抱出,夫妻两个甚是欢喜。好往乡间又有池塘,不上半年,鸡鸭俱已长大。将生蛋的留下几只,余者尽都卖去;所卖之钱,又买两口小母猪。不一年,鸡鸭又是两大群,连那两口猪也生许多小猪。再隔几年,不但猪羊成群,就是耕田大水牛也不知滋生多少。又起了两间草屋,置些田地。他将这地且不种五谷,都有培植肥肥的却做菜园,以此利息更厚。他夫妻本是从苦中过来人,素性又极勤俭,一切庄田动作,牛羊喂养,全是亲自动手,因此日盛一日。并且居心甚善,自己虽然衣食淡薄,乡间凡有穷困,莫不周济,却是人人感仰。故遇旱潦之时,他家庄田,众人齐心设法助他,往往别家颗粒无存,他家竟获丰收。因此不上三十年,家资巨富,米谷盈仓。到了卞滨之父卞继身上,也是诸事勤俭。谨守祖业,前后百余年,竟富有良田万顷。
卞滨出仕后,适值麟德初年,西北大荒,兼之刀兵不靖,国家帑项颇费经营,因将田地变卖五千顷,其价尽行报效,作为军需赈济之用。因此圣眷甚为优隆。这卞滨一生最重斯文:不但文墨之人爱之如宝;凡琴棋书画,医卜星相,如有一技之长者,前来进谒,莫不优礼以待。而且仗义疏财,有求必应,人又称为“赛孟尝”。现年五旬向外,因中年无子,四十岁上就广置姬妾,虽接连生育,无如总是女儿,如今膝下共有七女。
夫人成氏,十年前曾生一子,名叫卞璧,谁知刚到三岁,得了惊风之症,一病而亡。
彼时合家好不伤心。正在悲哭之际,适值门外有一道人化缘,听见哭声甚惨,问知缘故,要将公子送出一看。及至看过,他道:“此儿虽有一分可救,但在尘凡闹市之中恐不中用。你们如给我抱去,倘能救转,俟他灾难满时,年纪略大,我再送来奉还。”卞滨惟恐谣言惑众;兼之小儿已死,那里肯信,执意不从。无奈夫人再三苦劝,无论死活,定要把公子给道人领去。卞滨只得叹口气走开,随著夫人办去。过了几年,毫无影响,卞滨知是无用。
好在这七个女儿都是比花稳重,比月聪明。每日除公事应酬外,惟有教他们做诗写字,倒也解闷。去岁县考,原可声明原籍,在京赴试,回避嫌疑,故命七女都回本籍。
到了县考,恰好大女卞宝云取了第一,次女卞彩云取了第二,三女卞锦云取了第三,四女卞紫云取了第四,五女卞香云取了第五,六女卞素云取了第六,七女卞绿云取了第上;
后来郡试虽略有参差,都不出十名以外。试毕回来。今年部试偏偏父亲做了主考,都要回避,好不扫兴。卞滨虽爱女心胜,每与妹夫孟谟斟酌,又不敢冒昧入奏。因同夫人成氏商量:“眼看就要部试,惟恐众女儿在家郁闷,莫若著人把孟家八个甥女接来一同散闷。”因而又向同考官考功员外郎蒋进、主客员外郎。董端、祠部员外郎掌仲、膳部员外郎吕良说知,意欲将他几位小姐请来一同消遣。众人因女儿不能入试,终日在家无情无绪,今听此话,如何不喜;况且向来都常来往,如今又算同年,自然更觉亲热。当时个个应允。回来都对女儿说了,无不要来相聚。
卞滨有两个妹子:一个嫁与原任御史台大夫孟谋为萎,一个嫁的就是礼部侍郎孟谟。
那孟谋是孟谟的胞兄,早经亡故,存下四个女儿:长名孟兰芝、次孟华芝、三孟芳芝、四孟芸芝。孟谟也有四个女儿,就从孟芸芝排行:五叫孟琼芝,六孟瑶芝、七孟紫芝、八孟玉芝。个个都是饱读诗书,妖艳异常。这孟谋之妻卞氏夫人,自从丈夫去世,本要带著女儿回河南原籍,因小叔孟谟、哥哥卞滨再三留在京中,以为将来众女儿择婿之计,兼之八个姊妹自从一同赴考,郡县取中之后,真是如胶如漆,就象粘住一般,再也离不开,因此卞氏只好带著四个女儿就在孟谟府上住下。这日见众女儿因不能赴试,个个眉头不展,正在用言安慰,忽见哥哥那边来接他们,连忙教他姊妹略为穿戴,即时过去。
这八位小姐到了卞府,孟兰芝带著七个妹子见了舅舅、舅母,并与宝云、彩云、锦云、紫云、香云、素云、绿云,都见了礼,随便坐下。卞滨道:“我怕你们不能入考,在家发闷,因此接你们过来,但这一向为何不来看看我呢?”孟兰芝同孟琼芝道:“甥女这两日本要来请安,惟恐舅舅考试匆忙,所以不敢过来。”卞滨道:“我虽有事,你舅母同宝云七个姐姐却闲在家;你们不过因回避发闷,不大兴头,那里是因我忙就不来哩。”孟紫芝道:“我们好一向不来,今日过来,舅舅该说怎样想念甥女的话才是,怎么刚见面,就把人家心病说出哩。”卞滨笑道:“果然我的话是不错的。”因向宝云道:
“我已教人备了几桌饭,少刻蒋府、董府、掌府、吕府四家姊妹也都过来,你们就在花园聚聚,或做诗,或猜谜,如酒量好或行个酒令,随便顽顽。好在大家又是常会的,也没甚拘束。刚才部里来送信,说剑南倭寇已被文隐平定,一两日就有红旗报捷到京。连日朝中有事,少时我还要上朝伺候,今晚就在部中住下,大约过了十三日考试方能回来。
你们只管多聚几日,等考事完毕,我还要同你们做诗聚聚哩。”
那孟玉芝年纪最小,向来卞滨最是疼他。他听了这话,便道:“舅舅刚才说教我们姐妹或做诗,或猜谜,如今我倒有个谜请舅舅先猜猜。”卞滨笑道:“猜谜却是你舅舅生平最喜的,而且从不让人;但如果猜著,你以何物为赠,倒要预先说明。”玉芝道:
“我们去年郡考有刺史送的端砚,就以端砚一方为赠。”卞滨道:“狠好!你且说甚么题面?”玉芝道:“就是舅舅适才所说‘红旗报捷’四字,打《论》、《孟》一句。”
卞滨闻言,不觉哈哈大笑道:“你速速教人把端砚取来预备送我,等我好猜。”香云道:
“倘我们猜著,不知有赠无赠?”锦云不等玉芝回答,就说道:“你问他怎么!我们只管猜,那有无赠之理!”成氏夫人也笑道:“你们只管猜,八甥女如不给赠,将来到他婆婆家闹去,看他给不给!”玉芝道:“舅母何苦哩,你老人家又要引著头儿来闹了。”
卞滨望著兰芝道:“他这谜你们都晓得么?”兰芝道:“都不知道。”华芝道:
“我们姐妹终日虽在一处,却未听他说过。”卞滨道:“既如此,你们何不也猜猜,岂不有趣?”芳芝道:“不劳舅舅分付,甥女却著实想哩。”彩云道:“我猜著了,可是‘胜之’?”玉芝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素云道:“可是‘战必胜矣’?”紫芝代答道:
“也不是。”素云道:“他这谜你也晓得么?”紫芝道:“这是玉芝妹妹做的,我不知道。”素云道:“你既不知,为何代他回答‘也不是’呢?”紫芝道:“我因姐姐猜的与彩云姐姐意思都相仿,彩云姐姐猜的既不是,自然你也不是了,所以随嘴就替他回答出来。”素云听了,把脸红了一红。刚要说话,只见卞滨向众人道:“他这谜,正面自然先打这个‘胜’字。如今猜了两个既不是,必须另想别的路数,莫要只在‘胜’字著想,倒被他混住了。”芸芝道:“舅舅这话很是。况且《论》、《孟》战胜的话,除了这两句,别的也加不上,一定另有意思。”卞滨因问道:“可是‘克伐怨欲’的‘克’字么?”瑶芝拍手道:“只怕舅舅猜著了!”玉芝道:“不是,还要猜猜。”紫云道:
“不是‘克’字,一定是‘克有罪’了。”绿云道:“怎么加上‘有罪’二字?”紫芝代答道:“他在那里造反,所以兵去征他。难道造反还不是有罪么?”宝云道:“紫云妹妹猜的不是,只怕是‘克告于君’罢?”卞滨点头道:“不必猜了,被宝云这句打著了。”玉芝笑道:“宝云姐姐猜的不错。”卞滨笑道:“果然做的也好,猜的也好。我将来倒要做几个同你们顽顽。你们就到园中去罢,我也要走了。”因又望著玉芝道:
“好是好的,莫要只顾赞好,就把砚台忘了。”一路笑著去了。众姊妹也就别了夫人,齐向花园而来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