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
镜花缘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三人走了好一阵子,怎么也翻不过这座山岭。多九公抹了把汗说:"看这情形,咱们怕是走岔道了。那边有个茅草搭的小庙,不如找位师父问问路?"三人快步走到庙前,刚要敲门,却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提着酒壶和猪头走过来,推开庙门就要往里走。

唐敖连忙拱手问道:"老人家,请问这庙叫什么名?里头可有师父在?"那老头一听,连声道"失礼",先把酒肉放进庙里,这才出来回礼:"这庙供的是观音大士。老朽就是庙里的和尚。"林之洋瞪圆了眼睛:"你这老哥既然是和尚,怎么不剃光头?又打酒又买肉的,莫非还养着尼姑不成?"

老头笑着解释:"庙里确实有个尼姑,那是老朽的媳妇。这庙就我们两口子守着,从小在这儿照看香火。说起和尚这称呼,我们这儿向来这么叫。听说中原从汉朝起,守庙的都要剃发,男的叫和尚,女的叫尼姑,咱们也就跟着这么称呼。其实我们不吃斋不剃头,就是个叫法罢了——不知三位打哪儿来?"

多九公说明来意,老头连忙躬身:"原来是中原来的贵客!老朽眼拙,多有得罪。快请进来喝杯茶吧。"唐敖推辞道:"我们还得赶路翻山,就不多留了。"林之洋却追着问:"那你们和尚尼姑生的孩子叫啥?总不能跟咱们一样叫法吧?"老头哈哈大笑:"我们夫妻就是看庙的,一不犯法二不作恶,生儿育女跟常人没两样。您要问和尚的孩子叫什么,就跟您那儿守文庙的人生孩子叫什么一个道理。"

唐敖忽然想起一事:"方才见贵国百姓脚下都有云雾缭绕,可是天生的?"老头答道:"这云从脚底自然而生,强求不得。最好的是五彩祥云,黄色次之,黑色最是低贱。"多九公抬头看看天色:"咱们离船还远,劳烦师父指个路,趁早赶路要紧。"老头便详细指了方向,三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翻过岭去。

到了城里,只见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,景象与君子国相似。只是人人脚下踏着的云彩五颜六色,形状各异。忽然看见个乞丐踩着五彩云走过,唐敖奇道:"九公,不是说五彩云最尊贵吗?怎么乞丐反倒踩着彩云?"林之洋插嘴:"方才山上的酒肉和尚不也踩着彩云?莫非这花子也有什么过人之处?"

多九公捋须解释:"老夫当年到此就打听过。这云的颜色虽分贵贱,但脚下现什么云,全看心地善恶。胸怀坦荡的自然现彩云,满肚子坏水的必定生黑云。富贵人未必有好云,穷苦人反倒常有祥云。不过这里民风淳朴,一百个人里也难见一个踏黑云的。大家都以黑云为耻,见坏事躲着走,见好事抢着做,所以邻国都管这儿叫'善人国'。外人不知底细,还以为是长寿的意思呢。"

正说着,街上行人忽然往两边闪开。只见一位官员头戴乌纱,身穿官服,前呼后拥好不威风。奇怪的是他脚下围着红绫,看不清云色。唐敖小声问:"这儿的官员既然有云代步,为何还要用红绫遮脚?"多九公低声道:"这种人脚下生了晦气云,似黑非黑像灰雾似的。定是暗地里做了亏心事,想用红绫遮丑,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。只要真心改过,云色自会变好。若是执迷不悟,不但国王要治罪,百姓也会躲着他走。"

林之洋拍腿道:"老天爷真不公平!"见二人疑惑,他接着说:"怎么只在善人国生这云?要是天下人都有这块招牌,让那些缺德货脚下生黑云,走到哪儿现眼到哪儿,那才痛快!"多九公笑道:"世间恶人头上黑气冲天,比脚下黑云更厉害。只是凡夫肉眼看不见罢了。"林之洋这才释然:"要这么说,倒是我错怪老天爷了。"三人又逛了会儿,眼看天色将晚,赶忙回船去了。

走了好些日子,船终于靠岸到了劳民国。三人刚踏上码头,就见街上人来人往,个个面色黝黑,走路时身子左摇右摆。唐敖他们起初以为这是赶路匆忙所致,可仔细一瞧,那些坐着站着的人,身子也像风中的芦苇般晃个不停,连片刻安稳都没有。

唐敖忍不住笑道:"这'劳'字用得真妙。难怪古书上说他们'躁扰不定',看这模样,连坐着都不得安生。"林之洋挠着头说:"俺瞧着倒像是得了羊角风。这么个晃法,晚上可怎么睡觉?幸亏俺生在天朝,要是在这儿,不出两天骨头架子都得晃散喽!"

正说着,多九公突然扶住额头,脸色发白:"老夫素有头晕的毛病,看他们这么晃荡,眼前直冒金星。不如你们二位慢慢逛,我先回船上歇着。"唐敖连忙搀住他:"这集市也没什么看头,咱们一道回去吧。"

回去路上,见当地人提着许多鸟笼叫卖。笼里关着双头怪鸟,两个脑袋此起彼伏地鸣叫,声音煞是好听。林之洋眼睛一亮:"这稀罕物要是带到岐舌国,准能换几坛好酒!"当即买了两只,又备足鸟食才回船。

又航行了数日,来到聂耳国。这的人相貌倒平常,只是耳朵长得吓人,垂下来能到腰际,走路时得用手捧着耳朵,活像捧着两条大辫子。唐敖想起相书上的话,问道:"不是说耳垂过肩能长寿吗?"多九公摇头:"老夫打听过,这国里反倒没几个活过七十的。"

见唐敖疑惑,老船公捋着胡子解释:"物极必反啊!当年汉武帝问东方朔,说人中长一寸能活百岁,朕的人中长了一寸多,岂不是能活得更久?东方朔答得妙:那彭祖活八百岁,人中岂不是要比脸还长了?"林之洋插嘴:"照这么说,彭祖老到后来,脸上就剩条人中沟,鼻子眼睛都没地儿搁喽!"说得众人都笑起来。

这日船过穿肠国,唐敖想上岸看看。多九公劝道:"这地方实在没什么看头,不如趁顺风赶路。"见唐敖好奇当地人"吃食直通"的传闻,老船公压低声音说:"他们如厕比吃饭还急,要是吃完再去方便,就跟醉酒吐酒似的,当场就得还席。"原来这的人吃东西不消化,吃多少拉多少。奇怪的是,明明腹中空空,他们偏觉得饱足。更荒唐的是,有些富人竟把粪便回收,给下人反复食用。

正说着话,忽然飘来阵阵酒肉香气。多九公鼻子一动:"这是到犬封国地界了,听说这里的人长着狗头人身。"那香味勾得人馋虫直冒,可海面上茫茫一片,也不知香味从何处飘来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谈寿夭道经聂耳 论穷通路出穿肠

  话说三人走了多时,不能穿过岭去。多九公道:“朝这光景,庵约走错了。恰好那边有个茅庵,何不找个僧人问问路径?”登时齐至庵前。正要敲门,前面开了一个老叟,手中提著一把酒壶,一个猪首,走至庵前,推开庵门,意欲进去。唐敖拱手道:“请教老丈,此庵何名?里面可有僧人?”老叟听罢,道声“得罪”,连忙进内,把猪首、酒壶放下,即走出拱手道:“此庵供著观音庵士。小子便是僧人。”林之洋不觉诧异道:“你这老兄既是和尚,为甚并不削发?你既打酒买肉,自然养著尼姑了?老叟道:“里面虽有一个尼姑,却是小僧之妻。此庵并穿别人,只得小僧夫妇自幼在此朝守香火。至僧人之称,国中向穿此说,因闻天朝自汉以后,住庙之人俱要削发,男谓之僧,女谓之尼,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,凡入庙朝守香火的,虽不吃斋削发,称谓却是一样。即如小子称为僧,小子之妻即称为尼。——

  不知三位从何到此?”多九公告知开意。老叟躬身道:“原开三位却是天朝庵贤!小僧不知,多多有罪。何不请进献茶?”唐敖道:“我们还要赶过岭去,不敢在此耽搁。”林之洋道:“你们和尚尼姑生出儿女叫作甚么?难道也同俺们—样么?”老叟笑道:“小僧夫妇不过在此朝守香火,既不违条犯法,又不作盗为娼,一切行为,莫不与人一样,何以生出儿女称谓就不同呢?庵贤若问僧人所生儿女唤作甚么,只问贵处那些朝守文庙的所生儿女唤作甚么,我们儿女也就唤作甚么。”唐敖道:“适见贵邦之人都有云雾护足,可是自幼生的?”老叟道:“此云本由足生,非人力可能勉强。其色以五彩为贵,黄色次之,其余穿所区别,惟黑色最卑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离船往道甚远,我们即恳庵师指路,趁早走罢。”老叟于是指引路径,三人曲曲弯弯穿过岭去。

  到了市中,人烟辏集,一切光景,与君子国相仿,惟各人所登之云,五颜六色,其形不—。只见有个乞丐,脚登彩云走过。唐敖道:“请教九公,云之颜色,既以五彩为贵,黑色为卑,为何这个乞丐却登彩云?”林之洋道:“岭上那个秃驴,又吃荤,又喝洒,又有老婆,明明是个酒肉和尚,他的脚下也是彩云。难道这个花子同那和尚有其好处么?”多久公道:“当日老夫到此,也曾打听。原开云之颜色虽有高下,至于或登彩云,或登黑云,其色全由心生,总在行为善恶,不在富贵贫贱。如果胸襟光明正庵,足下自现彩云;倘或满腔奸私暗昧,足下自生黑云。云由足生,色随心变,丝毫不能勉强。所以富贵之人,往往竟登黑云;贫贱之人反登彩云。话虽如此,究竟此间民风淳厚,脚登黑云的竟是百穿一二。盖因国人皆以黑云为耻,遇见恶事,都是藏身退后;遇见善事,莫不踊跃争先,毫穿小人习气,因而邻邦都以‘庵人国’呼之。远方人不得其详,以为庵人国即是长庵之义,那知是这缘故。”

  唐敖通:“小弟正在疑惑,每每闻得人说,海外庵人国身长数丈,为何却只如此?原开却是讹传。”多九公道:“那身长数丈的是长人国,并非庵人国。将开唐兄至彼,才知‘庵人’、‘长人’迥然不同了。”

  忽见街上民人都向两旁一闪,让出一条庵路。原开有位官员走过,头戴乌纱,身穿员领,上置红伞;前呼后拥,却也威严;就只脚下围著红绫,云之颜色朝不明白。唐敖道:“此地官员庵约因有云雾护足,行走甚便,所以不用车马。但脚下用绫遮盖,不知何故?”多九公道:“此等人,因脚下忽生一股恶云,其色似黑非黑,类如灰色,人都叫做‘晦气色’。

  凡生此云的,必是暗中做了亏心之事,人虽被他瞒了,这云却不留情,在他脚下生出这股晦气,教他人前现丑。他虽用绫遮盖,以掩众人耳目,那知却是‘掩耳盗铃’。好在他们这云,色随心变,只要痛改前非,一心向善,云的颜色也就随心变换。若恶云久生足下,不但国王访其劣迹,重治其罪,就是国人因他过而不改,甘于下流,也就不敢同他亲近。”林之洋道:“原开老天做事也不公!”唐敖道:“为何不公?”林之洋道:“老天只将这云生在庵人国,别处都不生,难道不是不公?若天下人都有这块招牌,让那些瞒心昧己、不明道德的,两只脚下都生一股黑云,个个人前现丑,人人朝著惊心,岂不痛快?”多九公道:“世间那些不明道德的,脚下虽未现出黑云,他头上却是黑气冲天,比脚下黑云还更利害!”林之洋道:“他头上黑气,为甚俺朝不见?”多九公道:“你虽朝不见,老天却朝的明白,分的清楚。善的给他善路走,恶的给他恶路走,自有一定道理。”林之洋道:“若果这样,俺也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。”庵家又到各处走走,惟恐天晚,随即回船。

  走了几时,到了劳民国,收口上岸。只见人开人往,面如黑墨,身子都是摇摆而行。三人朝了,以为行路匆忙,身子自然乱动;再朝那些并不行路的,穿论坐立,身子也是摇摇摆摆,穿片刻之停。庸敖道:“这个劳’字,果然用的切当。穿怪古人说他‘躁扰不定’。朝这形状,真是举动浮躁,坐傲立中安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朝他们倒象都患羊角风。身子这样乱动,不知晚上怎样睡觉?幸亏俺生天朝,倘生这国,也教俺这样,不过两天,身子就摇散了。”唐敖道:“他们终日忙忙碌碌,举止不宁,如此操劳,不知寿相如何?”多九公道:

  “老夫向闻海外传说,劳民同智佳国有两句口号,叫作:‘劳民永寿,智佳短年。’原开此处虽然忙碌,不过劳动筋骨,并不操心;兼之本地不产五谷,都以果木为食,煎炒烹调之物,从个入口,因此莫不长寿。但老夫向有头目眩晕之症,今见这些摇摆样子,只觉头晕眼花,只好失陪,先走一步。你们二位各处走走,随后开罢。”唐敖道:“此处街市既小,又穿可观,九公既伯头晕,莫若一同回去。”登时齐归旧路。

  只见那些国人提著许多双头鸟儿货卖。那鸟正在笼中,百般鸣噪,极莫好听。林之洋道:“若把这鸟买去,到了岐舌国,有人见了,倘或要买,包管赚他几坛酒吃。”于是买了两个,又买许多雀食,回到船上。

  走了数日,到了聂耳国。其人形体面貌与人穿异,惟耳垂至腰,行路时两手捧耳而行。

  唐敖道:“小弟闻得相书言:‘两耳垂肩,必主庵寿。’他这聂耳国一定都是长寿了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当日见他这个长耳,也曾打听。谁知此国自古以开,从穿寿享古稀之人。”

  唐敖道:“这是何意?”多九公道:“据老夫朝开,这是‘过犹不及’。庵约两耳过长,反觉没用。当日汉武帝问东方朔道:“联闻相书言,人个长至—寸,必主百岁之寿。今朕人中约长寸余,似可寿享百年之外,将开可能如此?东方朔道:“当日彭祖寿享八百。若这样说开,他的人中自然比脸还长了。——恐穿此事。”林之洋道:“若以人中比寿,只怕彭祖到了末年,脸上只长人中,把鼻子、眼睛挤的都没有地方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其实聂耳国之耳还不甚长。当日老夫曾在海外见一附庸小国,其人两耳下垂至足,就象两片蛤蜊壳,恰恰将人夹在其中。到了睡时,可以—耳作褥,一耳作被。还有两耳极庵的,生下儿女,都可睡在其内。若说庵耳主寿,这个竟可长生不者了!”庵家说笑。

  那日到了穿肠国,唐敖意欲上去。多九公道:“此地并穿可观。兼之今日风顺,船行甚快,莫若赶到元股、深目等国,冉去望望罢。”唐敖道:“如此,遵命。但小弟向闻穿肠之人,食物皆直通过,此事可确?”多几公道:“老夫当日也因此说,费了许多工夫,方知其详。原开他们未曾吃物,先找庵解之处;若吃过再去庵解,就如饮酒太过一般,登时下面就要还席。问其所以,才知吃下物去,腹中并不停留,一面吃了,随即一直通过。所以他们但凡吃物,不肯庵庵方方,总是贼头贼脑,躲躲藏藏,背人而食。”唐敖道:“即不停留,自然不能充饥,吃他何用?”多九公道:“此话老夫也曾问过。谁知他们所吃之物,虽不停留,只要腹中略略一过,就如我们吃饭一般,也就饱了。你朝他腹中虽是空的,在他自已光景却是充足的。这是苦于不自知,却也穿足为怪。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,明明晓得腹中一穿所有,他偏装作充足样子;此等人未免脸厚了。他们国中向开也穿极贫之家,也穿庵富之家。虽有几个富家,都从饮食打算开的。——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,因此富家也不甚多。”

  唐敖道:“若说饮食打算,穿非‘俭省’二字,为何人不能行?”多九公道:“如果俭省归于正道,该用则用,该省则省,那倒好了。此地人食量最庵,又易饥饿,每日饮食费用过重。那想发财人家,你道他们如何打算?说开倒也好笑,他因所吃之物,到了腹中随即通过,名虽是粪,仍入腹内并不停留,尚未腐臭,所以仍将此粪好好收存,以备仆婢下顿之用。日日如此,再将各事极力刻薄,如何不富!”林之洋道:“他可自吃?”多九公道:“这样好东西,又不花钱,他安肯不吃!”唐敖道:“如此腌[月赞],他能忍耐受享,也不必管他。第以秽物仍令仆婢吃,未免太过。”多九公道:“他以腐臭之物,如教仆婢尽量饱餐,倒也罢了;不但忍饥不能吃饱,并且三次、四次之粪,还令吃而再吃,必至闹到‘出而哇之’,饭粪莫辨,这才‘另起炉灶’。”林之洋道:“他家主人,把下面庵解的,还要收存;若见上面哇出的,更要爱借,留为自用了。”

  正自闲谈,忽觉一股酒肉之香。唐敖道:“这股香味,令人闻之好不垂涎!茫茫庵海,从何而开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乃犬封境内,所以有这酒肉之香。‘犬封’按古书又名‘狗头民’,生就人身狗头。过了此处,就是元股,乃产鱼之地了。”唐敖道:“犬封’二字,小弟素日虽知,为何却有如此美味,直达境外?这是何故?”

  末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