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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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老者正跟林之洋聊得起劲,忽听旁边有人高声问道:"敢问主人家,这'比肩民'打《孟子》里五个字,可是'不能以自行'?"主人家笑着点头:"猜得不错。"

唐敖眼睛一亮,扯了扯多九公的袖子:"九公您瞧,那两句《滕王阁序》的谜底是个药名,我估摸着猜出来了。"他整了整衣襟上前问道:"主人家请了,'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',莫不是'生地'?"主人家拍手道:"正是这味药材!"

林之洋听得兴起,搓着手挤上前:"俺也来凑个热闹!敢问老兄——'腿儿相压'可是'交胫国'?'脸儿相偎'定是'两面国'!那'孩提之童'必是'小人国'无疑!还有这'高邮人'..."他摸着下巴想了想,突然一拍大腿:"准是'元股国'!"主人家连连称是,吩咐小厮把彩头都送了过来。

唐敖悄悄把林之洋拉到一旁:"舅兄,这'高邮人'怎会是'元股国'?"林之洋嘿嘿一笑,压低声音道:"妹夫有所不知,高邮人有个诨名叫'黑尻'。你且想想那黑屁股的模样..."多九公在旁听得胡须直翘:"怪哉!连外邦人都知道高邮这个绰号?"

"得了这些彩头,俺更要猜个痛快!"林之洋兴致更高,扯着嗓子又问:"'游方僧'打《孟子》四字,可是'到处化缘'?"满堂宾客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哄笑。唐敖耳根子都红了,赶紧拱手道:"家兄说笑了。主人家,可是'所过者化'?"见主人点头,多九公暗地里直跺脚:"林兄啊,不认得《孟子》就问我们,这般着急作甚?"

话音未落,林之洋又嚷起来:"再请教——'守岁'打《孟子》一句,莫非是'要等新年'?"这回连端茶的小厮都笑弯了腰。多九公忙不迭打圆场:"敝友最爱说笑。主人家,可是'以待来年'?"得到肯定后,多九公赶紧给唐敖使眼色,两人起身告辞:"承蒙厚赐,我们还要赶路,就此别过。若来年再到贵宝地,定当再来讨教。"

出了门走到闹市,多九公捋着胡子埋怨:"老夫本打算多猜几个灯谜显显能耐,林兄倒好,三番两次闹笑话催着我们走!"林之洋瞪大眼睛:"九公这话从何说起?俺猜得正高兴呢!倒要怪你打断俺的兴致!"唐敖苦笑道:"舅兄,《孟子》是孩童都背得的,您既不记得,悄悄问我们便是。方才满堂哄笑,叫我们如何站得住脚?可不是您催着我们走么!"

"俺原想多赢些彩头长长脸,谁料反惹人笑。"林之洋挠挠头,"横竖他们不认得俺。今儿个八月十五,早些回来正好喝酒赏月!"

唐敖忽然想起一事:"前些日在劳民国,九公说'智佳国的人寿数短'。可方才所见尽是白发老翁,这是何故?"多九公叹道:"唐兄看他们须发皆白,其实不过三四十岁。这儿的人最爱钻研天文历算、奇技淫巧,整日里勾心斗角要比旁人聪明。久而久之耗尽心血,三十岁就两鬓斑白,四十岁便如古稀老人。不过比起伯虑国,这儿还算长寿了。"林之洋得意道:"他们管俺叫小哥,哪知道俺比他们还年长哩!"

"虽说少猜了几个灯谜,好在天色尚早。"唐敖望着满街花灯笑道。三人穿行在彻夜不熄的灯市里,看人摆弄筹算,直到东方泛白才回船。林之洋打着哈欠:"月亮没赏成,倒要赏日头了。"水手们收锚启程时,病愈的枝兰音托多九公捎家书,平日不是读书就是与婉如吟诗,常请唐敖指点文章。

走了好些日子,船终于靠上了女儿国的码头。多九公兴致勃勃地来找唐敖,约他上岸游玩。唐敖却连连摆手:"九公您瞧,当年唐三藏取经路过女儿国,差点被女王扣下当驸马。我这心里直打鼓,可不敢贸然上岸啊!"

多九公捋着胡子直乐:"唐兄多虑啦!这可不是《西游记》里那个女儿国。这儿男女都有,照样婚配嫁娶。只不过——"他压低声音,"男人穿裙子管家里,女人戴帽子管外头,跟咱们那儿反着来。"

正说着,林之洋揣着货单凑过来,听见这话直拍大腿:"可不是嘛!听说这儿男人也要涂脂抹粉,最要命的是都得裹小脚!"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抖开,"妹夫你看,我带的胭脂水粉、梳子篦子,在这儿可都是紧俏货!"

唐敖接过单子一瞧,恍然大悟:"难怪当初在岭南清点货物,见你带了这么多女子用品。"忽然想起什么,"哎?这单子上怎么没标价钱?"

林之洋挤眉弄眼:"海外做生意讲究见风使舵,看他们缺什么,咱们就涨什么价。"多九公接过话茬:"这儿的人啊,别的都节俭,唯独在打扮妇人这事上舍得花钱。林兄这趟少说能赚两三倍利钱。"

正说着,两只喜鹊扑棱棱从林之洋头顶飞过。他眉开眼笑:"今儿个准有好事!"揣着货单一溜烟跑了。

唐敖到底按捺不住好奇,跟着多九公进了城。只见满街"男子"个个面白无须,走起路来扭扭捏捏。唐敖正嘀咕着"好好妇人偏要装男人",忽然被多九公扯了扯袖子。顺着指引望去,巷口坐着个"妇人"——油光水滑的盘龙髻上珠翠乱晃,玫瑰紫衣裳配着葱绿裙子,三寸金莲踩着大红绣鞋。可等那"妇人"一抬头,好家伙!满脸络腮胡!

"哧——"唐敖一个没憋住笑出声。那"妇人"登时炸了毛,破锣嗓子震得街面发颤:"你这不要脸的蹄子!明明是个妇人还装男人!偷看我们老爷们儿要不要脸!"吓得唐敖拽着多九公撒腿就跑。

跑出老远,唐敖还心有余悸:"千古奇闻啊!居然骂我'蹄子'。"转念一想,"坏了,舅兄面皮白净,可别被当成大姑娘!"多九公安慰他:"天朝来的贵客,他们不敢造次。"

这时前面人群骚动,原来墙上贴着治河的皇榜。唐敖刚要凑近,多九公一把拉住:"关山难越的,管这闲事作甚?难不成你想帮他们挖河沟?"

九公您可别笑话我。我这个人啊,对河道的事情是一窍不通。这不是看见城门口贴的榜文,忽然想起桂海那边的人写字总爱用当地俗字,比如他们写的"囗[上大下坐]"字,其实就是咱们念的"稳"字,"囗[上不下生]"字就是"终"字。这些字看着怪,细想还挺有意思。我就琢磨着去看看这榜文上写的什么,虽说长不了什么大学问,开开眼界也是好的。

说着就挤进人群,仔细看了一遍出来,挠着头说:"这榜文写得倒是通顺,字也漂亮。就是有个'囗[上不下长]'字,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意思。"
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老夫记得桂海那边都把这字念作'矮',想必是高矮的意思。"

唐敖一拍大腿:"可不是嘛!榜上写的正是'堤岸高囗[上不下长]',准是'矮'字没跑了。今儿又认了个新字,还是女儿国教我的学问,这趟真没白来!"

两人继续在街上溜达。街上的妇人们走起路来裙摆下露出三寸金莲,腰肢扭得跟风吹杨柳似的。到了人多的地方,她们就躲躲闪闪,用袖子遮着脸,那副羞答答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直发软。有抱着孩子的,有牵着孩子走的。仔细一瞧,好些中年妇人有的胡子浓密,有的稀稀拉拉,还有的干脆一根胡子都没有——原来那些没胡子的,是怕显老,硬把胡子拔得干干净净。

唐敖指着那些妇人笑道:"九公您瞧,这些拔胡子的妇人,脸上还留着毛孔印子呢。可这人中下巴拔得光溜溜的,连根毛都不剩,得给她们起个新名儿才配得上。"

多九公眯着眼睛想了想:"《论语》里不是有'虎豹之鞟'的说法吗?她们这人中下巴拔得跟去了毛的皮子似的,不如就叫'人鞟'罢。"

唐敖乐得直拍手:"妙啊!'鞟'就是去了毛的皮,这'人鞟'二字再贴切不过了。"

正说着,多九公又指着几个妇人说:"老夫方才看见几个有胡子的,那胡子白得像银针,偏要用墨染黑,脸上还留着墨渍,把本来面目都遮住了。唐兄不如也给她们起个名儿?"

唐敖眼珠一转:"卫夫人论书法时说过'墨猪'二字。她们既然用墨染胡子,不如就叫'墨猪'如何?"

多九公哈哈大笑:"这名儿起得绝!既别致,又把'墨'字'猪'字的神韵都抓住了。"两人说笑着又在城里转悠了大半天。

回到船上,林之洋还没回来。吃过晚饭等到二更天,还不见人影。吕氏急得在船舱里直转悠。唐敖和多九公提着灯笼上岸去找,走到城边发现城门都关了,只好回船。第二天又去找,还是没消息。第三天带着水手分头寻找,照样白跑一趟。一连找了好几天,林之洋就像石头沉进大海,音讯全无。吕氏和婉如哭得昏天黑地,唐敖和多九公仍是天天出去打听。

原来那天林之洋拿着货单进城,跑了几家铺子,正赶上当地缺货。可人家给的价格太低,他就把货单拿到大户人家去问。那家主人批了货,好心指点说:"我们这儿有个国舅府,府上人多,要的货肯定不少。你去那儿卖,准能赚一笔。"林之洋问清路线,来到国舅府门前,只见朱门高墙,气派非常。

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访筹算畅游智佳国 观艳妆闲步女儿乡

  话说老者正同林之洋讲话,忽听那边有人问道:“请教主人:‘比肩民’打《孟子》五字,可是‘不能以自行’?”主人道:“是的。”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:那两句《滕王阁序》打个药名,只怕小弟猜著了。”因问道:“请教主人:

  ‘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’,可是‘生地’?”主人道:“正是。”林之洋道:

  “俺又猜著几个国名。请问老兄:‘腿儿相压’可是‘交胫国’?‘脸儿相偎’可是‘两面国’?‘孩提之童’可是‘小人国’?‘高邮人’可是‘元股国’?”

  主人应道:“是的。”于是把赐物都送来。唐敖暗暗问道:“请教舅兄:‘高邮人’怎么却是‘元股国’?”林之洋道:“高邮人绰号叫作‘黑尻’,妹夫细细摹拟黑尻形状,就知俺猜的不错了。”多九公诧异道:“怎么高邮人的‘黑尻’,他们外国也都晓得?却也奇怪。”林之洋道:“有了若干赠物,俺更高兴要打了。

  请问主人:‘游方僧’打《孟子》四字,可是‘到处化缘’?”众人听了,哄堂大笑。唐敖羞的满面通红道:“这是敝友故意取笑。请问主人,可是‘所过者化’?”

  主人道:“正是。”随将赠物送过。多九公暗暗埋怨道:“林兄书既不熟,何妨问问我们,为何这样性急?”言还未了,林之洋又说道:“请问主人:‘守岁’二字打《孟子》一句,可是‘要等新年’?”众人复又大笑。多九公忙说道:“敝友惯会斗趣,诸位休得见笑。请教主人:可是‘以待来年’?”主人应道:“正是。”多九公向唐敖递个眼色,一齐起身道:“多承主人厚赐。我门还要趱路,暂且失陪,只好‘以待来年’倘到贵邦,再来请教了。”主人送出门外。三人来到闹市。多九公道:“老夫见他无数灯谜,正想多打几条,显显我们本领;林兄务必两次三番催我们出来,这是何苦!”林之洋道:“九公这是甚话!俺好好在那里猜谜,何曾催你出来?俺正怪你打断俺的高兴,九公倒赖起俺来。”唐敖道:

  “那部《孟子》乃人所共知的,舅兄既不记得,何妨问问我们。你只顾随口乱诌,他们听了,都忍不住笑,小弟同九公在旁,如何站得住?岂非舅兄催我们走么!”

  林之洋道:“俺只图多打几个装些体面,那知反被耻笑。他们也不知俺名姓,由他笑去。今日中秋佳节,幸亏早早回来,若只顾猜谜,还误俺们饮酒赏月哩。”

  唐敖道:“前在劳民国,九公曾说:‘劳民永寿,智佳短年。’既是短年,为何都是老翁呢?”多九公道:“唐兄只见他们须发皆白,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四十岁,他们胡须总是未出土先就白了。”唐敖道:“这却为何?”多九公道:

  “此处最好天文、卜筮、勾股算法,诸样奇巧,百般技艺,无一不精。并且彼此争强赌胜,用尽心机,苦思恶想,愈出愈奇,必要出人头地,所以邻国俱以‘智佳’呼之。他们只顾终日构思,久而久之,心血耗尽,不到三十岁,鬓已如霜,到了四十岁,就如我们古稀之外;因此从无长寿之人。话虽如此,若同伯虑比较,此处又算高寿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他们见俺生的少壮,把俺称作小哥,那知俺还是他老兄哩。”

  唐敖道:“我们虽少猜几个灯谜,恰好天色尚早,还可尽兴畅游。”三人又到各处观看花灯,访问筹算。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,花灯彻夜不绝,足足游了一夜。及至回船,饮了几杯,天已发晓。林之洋道:“如今月还未赏,倒要赏日了。”

  水手收拾开船。枝兰音因病已好,即写一封家信,烦九公转托便船寄去;在船无事,惟有读书消遣,或同婉如作些诗赋,请唐敖指点。

  行了几日,到了女儿国,船只泊岸。多九公来约唐敖上去游玩。唐敖因闻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经,路过女儿国,几乎被国王留住,不得出来,所以不敢登岸。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虑的固是。但这女儿国非那女儿国可比。若是唐三藏所过女儿国,不独唐兄不应上去,就是林兄明知货物得利,也不敢冒昧上去。此地女儿国却另有不同,历来本有男子,也是男女配合,与我们一样。其所异于人的,男子反穿衣裙,作为妇人,以治内事;女子反穿靴帽,作为男人,以治外事。男女虽亦配偶,内外之分,却与别处不同。”唐敖道:“男为妇人,以治内事,面上可脂粉?两足可须缠裹?”林之洋道:“闻得他们最喜缠足,无论大家小户,都以小脚为贵;若讲脂粉,更是不能缺的。幸亏俺生天朝,若生这里,也教俺裹脚,那才坑死人哩!”因从怀中取出一张货单道:“妹夫,你看:上面货物就是这里卖的。”唐敖接过,只见上面所开脂粉、梳篦等类,尽是妇女所用之物。看罢,将单递还道:“当日我们岭南起身,查点货物,小弟见这物件带的过多,甚觉不解,今日才知却是为此。单内既将货物开明,为何不将价钱写上?”林之洋道:“海外卖货,怎肯预先开价,须看他缺了那样,俺就那样贵。临时见景生情,却是俺们飘洋讨巧处。”唐敖道:“此处虽有女儿国之名,并非纯是妇人,为何要买这些物件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向来风俗,自国王以至庶民,诸事俭朴;就只有个毛病,最喜打扮妇人。无论贫富,一经讲到妇人穿戴,莫不兴致勃勃,那怕手头拮据,也要设法购求。林兄素知此处风气,特带这些货物来卖。这个货单拿到大户人家,不过三两日就可批完,临期兑银发货。虽不能如长人国、小人国大获其利,看来也不止两三倍利息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当日见古人书上有‘女治外事,男治内事’一说,以为必无其事;那知今日竟得亲到其地。这样异乡,定要上去领略领略风景。舅兄今日满面红光,必有非常喜事,大约货物定是十分得彩,我们又要畅饮喜酒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今日有两只喜鹊,只管朝俺乱噪;又有一对喜蛛,巧巧落俺脚上,只怕又象燕窝那样财气,也不可知。”拿了货单,满面笑容去了。

 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进城,细看那些人,无老无少,并无胡须;虽是男装,却是女音;兼之身段瘦小,袅袅婷婷。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:他们原是好好妇人,却要装作男人,可谓矫揉造作了。”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:你是这等说;只怕他们看见我们,也说我们放著好好妇人不做,却矫揉造作,充作男人哩。”唐敖点头道:“九公此话不错。俗话说的:‘习惯成自然。’我们看她虽觉异样,无如她们自古如此;他们看见我们,自然也以我们为非。此地男子如此,不知妇人又是怎样?”多九公暗向旁边指道:“唐兄:你看那个中年老妪,拿著针线做鞋,岂非妇人么?”唐敖看时,那边有个小户人家,门内坐著一个中年妇人:一头青丝黑发,油搽的雪亮,真可滑倒苍蝇,头上梳一盘龙鬏儿,鬓旁许多珠翠,真是耀花人眼睛;耳坠八宝金环;身穿玫瑰紫的长衫,下穿葱绿裙儿;裙下露著小小金莲。穿一双大红绣鞋,刚刚只得三寸;伸著一双玉手,十指尖尖,在那里绣花;

  一双盈盈秀目,两道高高蛾眉,面上许多脂粉;再朝嘴上一看,原来一部胡须,是个络腮胡子!看罢,忍不住扑嗤笑了一声。那妇人停了针线,望著唐敖喊道:

  “你这妇人,敢是笑我么?”这个声音,老声老气,倒象破锣一般,把唐敖吓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飞跑。那妇人还在那里大声说道:“你面上有须,明明是个妇人;

  你却穿衣戴帽,混充男人!你也不管男女混杂!你明虽偷看妇女,你其实要偷看男人。你这臊货!你去照照镜子,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!你这蹄子,也不怕羞!

  你今日幸亏遇见老娘;你若遇见别人,把你当作男人偷看妇女,只怕打个半死哩!”

  唐敖听了,见离妇人已远,因向九公道:“原来此处语音却还易懂。听他所言,果然竟把我们当作妇人,他才骂我‘蹄子’:大约自有男子以来,未有如此奇骂,这可算得‘千古第一骂’。我那舅兄上去,但愿他们把他当作男人才好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话怎讲?”唐敖道:“舅兄本来生的面如傅粉;前在厌火国,又将胡须烧去,更显少壮,他们要把他当作妇人,岂不耽心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国人向待邻邦最是和睦,何况我们又从天朝来的,更要格外尊敬。唐兄只管放心。”

  唐敖道:“你看路旁挂著一道榜文,围著许多人在那里高声朗诵,我们何不前去看看?”走进听时,原来是为河道雍塞之事。唐敖意欲挤进观看。多九公道:

  “此处河道与我们何干,唐兄看他怎么?莫非要替他挑河,想酬劳么?”唐敖道:

  “九公休得取笑。小弟素于河道丝毫不谙。适因此榜,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写字都写本处俗字,即如‘囗[上大下坐]’字就是我们所读‘稳’字,‘囗[上不下生]’字就是‘终’字,诸如此类,取义也还有些意思,所以小弟要去看看,不知此处文字怎样。看在眼内,虽算不得学问,广广见识,也是好的。”分开众人进去,看毕,出来道:“上面文理倒也通顺,书法也好;就只有个‘囗[上不下长]’字,不知怎讲。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记得桂海等处都以此字读作‘矮’字,想来必是高矮之义。”唐敖道:“他那榜上讲的果是‘堤岸高囗[上不下长]’之话,大约必是‘矮’字无疑。今日又识一字,却是女儿国长的学问,也不虚此一行了。”

  又朝前走,街上也有妇人在内,举止光景,同别处一样,裙下都露小小金莲,行动时腰肢颤颤巍巍;一时走到人烟丛杂处,也是躲躲闪闪,遮遮掩掩,那种娇羞样子,令人看著也觉生怜,也有怀抱小儿的,也有领著小儿同行的。内中许多中年妇人,也有胡须多的,也有胡须少的,还有没须的,及至细看,那中年须的,因为要充少妇,惟恐有须显老,所以拨的一毛不存。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,这些拔须妇人,面上须孔犹存,倒也好看。但这人中下巴,被他拔的一干二净,可谓寸草不留,未免失了本来面目,必须另起一个新奇名字才好。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记得《论语》有句‘虎豹之鞟’。他这人中下巴,都拔的光光,莫若就叫‘人鞟’罢。”唐敖笑道:“‘鞟’是‘皮去毛者也’。

  这‘人鞟’二字,倒也确切。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才见几个有须妇人,那部胡须都似银针一般,他却用药染黑,面上微微还有墨痕,这人中下巴,被他涂的失了本来面目。唐兄何不也起一个新奇名字呢?”唐敖道:“小弟记得卫夫人讲究书法,曾有‘墨猪’之说。他们既是用墨涂的,莫若就叫‘墨猪’罢。”

  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这个名字不独别致,并且狠得‘墨’字‘猪’字之神。”二人说笑,又到各处游了多时。

  回到船上,林之洋尚未回来;用过晚饭,等到二鼓,仍无消息。吕氏甚觉著慌。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灯笼,上岸找寻。走到城边,城门已闭,只得回船,次日又去寻访。仍无踪影。至第三日,又带见个水手,分头寻找,也是枉然。一连找了数日,竟似石沉大海。吕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来,唐、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寻,各处探信。

  谁知那日林之洋带著货单,走进城去,到了几个行店,恰好此地正在缺货。

  及至批货,因价钱过少,又将货单拿到大户人家。那大户批了货物,因指引道:

  “我们这里有个国舅府,他家人众,须用货物必多,你到那里卖去,必定得利。”

  随即问明路径,来到国舅府,果然高大门第,景象非凡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