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红红姑娘,正和几位姐妹闲谈春秋礼制,那谈吐间字字珠玑,句句锦绣。她轻轻叹了口气道:"若是贤妹肯带我同去,倒能见识天朝的人物风采。至于那科举考试,我早已心灰意冷,哪敢再存什么念想。"
若花姑娘抿嘴一笑:"这事等到了天朝再从长计议,只怕到时候由不得姐姐推辞呢。前些日子听说亭亭姐姐也去应试了,不知可曾高中?"
红红摇摇头:"她家里穷得叮当响,父亲不过是个穷书生,早已过世。要钱没钱,要势没势,自然也是名落孙山。"说着又叹道:"可这丫头落第后反倒更来劲了,成天念叨着要去考女科。前些日子还跟我说,要是外邦开女科,哪怕千山万水也要去碰碰运气,不考个才女回来,死都不甘心。如今天朝虽开了女科,可隔着茫茫大海,她哪能去得成?只能望洋兴叹了。"
闺臣姑娘插话道:"她家里还有什么人?最近可曾出远门?"
"就剩个寡母缁氏,如今靠教几个女学生糊口,从没出过远门。"红红说着,忽然眼睛一亮,"对了,她既有心赴试,等咱们路过黑齿国时,何不邀她同行?"
闺臣却有些犹豫:"只怕不好办。听说亭亭姐姐学问了得,目空一切,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。咱们贸然去邀,她若觉得咱们学问浅薄,必定不肯同往。依我看,得先跟她切磋学问,让她心服口服了,再提同行的事,才能水到渠成。"
若花听了不服气:"妹妹怎么尽长他人志气?我倒要会会这位才女。到时候我陪你去,难道咱们两个还说不过她一个?"
闺臣被她说得笑起来:"姐姐既有这般豪气,妹妹只好舍命陪君子了。不过得先跟舅舅说一声。"
林之洋听了她们的打算,摸着胡子道:"你爹常说'君子成人之美'。这是好事,你们尽管去做。不过那黑丫头嘴皮子厉害得很,上回九公跟她谈文论道,可吃了大亏。你们去见她,我还真有点担心。"
若花满不在乎:"她又不是三头六臂,怕什么!"
"她那嘴比三头六臂还厉害呢!"林之洋连连摆手,"九公到现在提起来还头疼。你们趁这两天多记几个典故,别到时候被她问住了,像九公似的急得直冒汗,那才丢人呢!"
说话间,船已到了黑齿国。众人分头行动,闺臣和若花带着扇子去拜访亭亭。来到一处挂着"女学塾"匾额的小院前,轻轻叩门。开门的正是亭亭,一袭紫衣,眉目如画。
闺臣取出扇子道:"前年有位多老先生从贵处带了把扇子回去,今日特来奉还。"
亭亭接过细看,惊喜道:"这正是先父遗物。二位姐姐若不嫌弃寒舍简陋,请进来喝杯茶吧。"
进了书房,只见两个垂髫女童正在习字。亭亭得知闺臣是唐敖之女,连忙起身再拜:"原来姐姐是唐大贤的千金,难怪谈吐不凡。前年令尊匆匆一别,我还有好些问题没来得及请教,至今引以为憾。"
此时窗外槐花正落,微风送来阵阵书香。三个姑娘相对而坐,一场才学较量就要在这小小书斋里展开。
闺臣微微一笑,问道:"姐姐有什么高见,不妨说来听听?"亭亭轻抚衣袖,慢条斯理地说:"我最近读《春秋》,听前人议论说孔子常在记载日月、名称、爵号时暗含褒贬之意,不知这话可不可靠?本想请教令尊大人,可惜匆匆分别,竟没来得及细谈,真是我没这个福分。"
闺臣正要开口,若花已经接过话头:"关于《春秋》褒贬之义,前人众说纷纭。依我浅见,择其要点来说,大概有三层意思:第一是明分义,第二是正名实,第三是著几微。其他笔法虽多,但都不出这三大要旨。"
亭亭眼睛一亮:"请教姐姐,什么叫明分义?"若花不紧不慢地解释:"比如《春秋》写月份时特意加上'王正月'这个'王'字,就是要表明历法正统出自周天子,这是在讲君臣大义。再比如写'陈黄'、'卫絷',是在彰显兄弟之情;写'晋申生'、'许止',是在阐明父子之恩。还有'曹羁'、'郑忽'的写法,是在区分长幼次序;'成风'、'仲子'的记载,是在辨明嫡庶之别。这些不都是在阐明名分大义吗?"
亭亭听得入神,又追问道:"那正名实又作何解?"若花从容答道:"比如《左传》称鲁隐公是'摄政',而孔子直书为'公';《左传》说许止没有尝药,孔子却写成'弑君';卓即位不到一年,孔子就直呼为'君';夷皋被杀明明是赵穿所为,孔子偏要写成'赵盾弑君'。这些不都是在纠正名实吗?"
"著几微又是什么意思呢?"亭亭越问越起劲。若花笑道:"比如'公自京师,遂会诸侯伐秦',这是在暗示先到京师后伐秦的因果;'天王狩于河阳,壬申,公朝于王所',点明是先打猎后朝见;'公子结媵妇,遂及齐侯、宋公盟',这是凸显公子结专权妄为;'公会齐侯、郑伯于中邱,翚帅师会齐人、郑人伐宋',这是在揭露公子翚擅自出兵。这些不都是在揭示微妙之处吗?"
若花说到兴起,继续道:"孟子说'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'。当时周王室衰微,诸侯互相征伐,孔子没有权位来匡正天下,只好借修《春秋》来诛讨乱臣贼子,尊王抑霸。春秋初期诸侯强盛,孔子就压制诸侯来尊崇王室;后来楚国崛起,孔子又压制楚国来扶持诸侯。扶持诸侯说到底还是为了尊王。圣人能与时俱进,世道怎么变,他的救世之道就怎么变。"
亭亭听得连连点头:"姐姐这番议论,真是深得《春秋》精髓,小妹佩服得五体投地。还有一事想请教,不知二位姐姐可否指点?"闺臣温和地说:"姐姐但说无妨。"
亭亭正色道:"我听说古代礼经遭秦始皇焚书后,现存只有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《礼记》三部,世人称为'三礼'。若论古礼之正宗,莫过于此。但自汉晋以来,历朝历代..."
若花听到这里,心里暗暗叫苦:"这黑丫头怎么突然抛出这么大个题目!光是三礼各家注疏就够说上三天三夜,她还要问历朝礼制,这简直像大海捞针,叫我从何说起?今天怕是要出丑了。"正犯愁时,只听闺臣从容答道:"小妹曾读《宋书·傅隆传》..."
话说这《礼》啊,可真是三千条规矩的根本,人伦道德的最高准则。你看那朝廷上下,君臣之间靠着它才能尊卑有序;婚丧嫁娶时,老少之间因它而仁爱和睦,夫妻之间凭它才情义相顺;邻里乡党中,朋友交往有它才能互帮互助,主客相见有它才懂得谦让。就连那《乐》里的五音,《易》里的八卦,《诗》里的《风》《雅》,《书》里的《典》《诰》,《春秋》的劝善惩恶,《孝经》的尊亲敬老,哪一样不是从这礼数里生发出来的?
想当年尧舜时期,祭天算是头等大礼,祭地次之,祭祖庙又次之。所以舜帝特地让伯夷掌管这三礼,为的就是用它来调和天地,理顺阴阳,规范万物,约束人的七情六欲。可《魏书》上说得明白:"三皇时的礼制各不相同",又说"时代变了礼也得跟着变"。你看那商朝继承夏礼时就有增有减,到了纣王无道时,礼乐典章都毁了。多亏周公出来拨乱反正,重新制定礼法——用吉礼敬奉鬼神,用凶礼哀悼国丧,用宾礼款待宾客,用军礼惩治叛逆,用嘉礼促成姻缘,这就是著名的"五礼"。
可惜周昭王南征之后,礼崩乐坏,上梁不正下梁歪。那些道德败坏的人,往往先从废礼开始:像鲁昭公避讳孟子的姓氏,鲁庄公与人割臂为盟,这是废了婚姻之礼,淫乱之事就跟着来了;齐侯慢待宾客,曹伯偷看人家肋骨,这是废了宾礼,傲慢之风就起来了;晋文公颠倒祭祀顺序,鲁昭公不为母丧悲痛,这是废了丧祭之礼,骨肉亲情就淡薄了;天子下阶相迎,在河阳召见诸侯,这是废了朝聘之礼,以下犯上就成常态了。孔子为了纠正时弊,才着手修订礼乐。到了战国时期,继承周礼的只剩孟子一人。
秦始皇统一六国后,把各国礼仪都搜罗到咸阳,却只留下尊君抑臣的规矩,其余的都废了。汉高祖刚得天下时,大臣们在朝堂上喝酒争功,甚至拔剑砍柱子,多亏叔孙通制定了朝仪。后来汉末大乱,礼制又毁了。三国时魏国有王粲、卫觊重订朝仪,吴国有丁孚整理汉代旧制,蜀国有孟光编撰法典。晋朝荀顗参照魏制编了晋礼,南朝宋的何承天、傅亮合撰朝仪,齐朝何佟之、王俭共定新礼。梁武帝召集学者恢复周公五礼,陈武帝虽沿用梁制,仍命江德藻等人随时修订。隋朝高祖让辛彦之等人参照梁朝旧制重定五礼。可见从汉初到现在,历代礼制虽各有增减,但都参考古礼,并非古礼失传,只是要顺应时势变化。所以《宋书·礼志》说得好:"完全自作主张不学古人,秦朝因此灭亡;只知照搬古制不会变通,王莽因此败亡。"
说到注解《礼经》的大家,那可真是人才辈出:汉朝有马融、刘熙、郑玄、蔡邕、阮谌;魏国有孙炎、王肃、蒋济、郑小同;蜀国有蒋琬,吴国有射慈;晋朝有庾亮、卫瓘、刘逵、贺循、袁准、吴商、干宝、孔伦、杜预、葛洪、环济、曹耽、虞喜、卢谌、范汪、陈邵、蔡谟;南朝宋有傅隆、任预、徐爱、费沉、徐广、裴松之、庾蔚之、雷肃之、蔡超宗、何承天;齐朝有王俭、王逸、刘瓛、楼幼瑜、司马瓛、荀万秋、田憎绍、沈麟士;梁朝有周舍、贺玚、皇侃、裴子野、何佟之;陈朝有谢峤、沈洙、沈文阿、沈不害、王元规;北魏有刘献之;北齐有李铉;北周有熊安生;隋朝有房晖远、辛彦之。这些人的注解各有侧重,有的重典制轻义理,有的重义理轻典制。照我看来,典制本是从义理产生的,义理也要通过典制来体现,二者相辅相成。他们各执一词,难免有失偏颇。
如今流行的注本主要有三家:一是郑玄,二是熊安生,三是皇侃。熊安生常常背离经文本意,引用其他学说,好比往南走却向北行,马跑得再快也是背道而驰;皇侃虽然解释详尽,但过于繁琐,而且名义上尊崇郑玄,实际上常常违背郑玄的观点,就像水流不归源,狐狸死不正首。只有郑玄的注解包罗万象,考证精确,几百年来研究《礼》的人至今还在钻研,可算是自古注《礼》最好的版本了。我这些粗浅见解,还请多多指教。
亭亭听得入神,不住点头道:"这番议论真是见解独到,可见家学渊源深厚,我自愧不如。"说着亲自斟了两杯茶递过来。
二人饮茶时,闺臣心里暗想:"要是用寻常经书考她,恐怕难不倒。好在她是外邦人,对我们天朝历代史书未必熟悉,就算知道些,年代也容易记混。不如就用史书来考考她?"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谈春秋胸罗锦绣 讲礼制口吐珠玑
话说红红道:“如蒙贤妹携带,倒可借此瞻仰天朝人物之盛。至于考试,久已心灰,岂可再萌妄想。”若花道:“此事到了天朝,慢慢再议,看来也由不得姐姐不去。前日闻得亭亭姐姐一同赴试,不知可曾得中?”红红道:“他一家如洗;其父不过是个诸生,业已去世;既无钱财,又无势利,因此也在孙山之外。
但他落第后,雄心不减,时刻痴心妄想,向日曾对我说:如果外邦开有女科,那怕千山万水,他也要去碰碰,若不中个才女,至死不服。如今天朝虽开女科,无如远隔重洋,何能前去?看来只好望洋而叹了。”闺臣道:“他家还有何人?近来可曾远出?”红红道:“他无弟兄,只有缁氏寡母在堂,现在课读几个女童,以舌耕度日,并未远出。”闺臣道:“他既有志赴试,将来路过黑齿,我们何不约他同行,岂不是件美事?”红红道:“贤妹约他固妙,但他恃著自己学问,目空一切,每每把人不放眼内。贤妹若去约他,他不晓得你学问深浅,惟恐玷辱,必不同往。据我愚见必须先去谈谈学问,使他心中敬服,然后再讲约他之话,自然一说就肯了。”闺臣道:“闻得亭亭姐姐学问渊博,妹子何敢班门弄斧,同他乱谈?倘被考倒,岂非自讨苦么?”若花道:“阿妹为何只长他人志气却灭自己威风?我倒是个‘初生犊儿不怕虎’:将来到彼,我就同你前去,难道我们两个还敌不住他一个么?”闺臣道:“姐姐有如此豪兴,妹子只得勉力奉陪。但必须告知舅舅,才可约他。”就把此话告诉林之洋。林之洋道:“俺闻你父亲常说‘君子成人之美’。甥女既要成全他的功名,这等美事,你们做了,自有好处,何消同俺商量。那个黑女,当日九公同他谈文,曾吃他大亏,将来你同寄女到彼,俺倒著实耽心哩。”若花道:“他又不曾生出三头六臂,无非也是一个肉人,怕他怎的!”林之洋道:“他那伶牙俐齿,若谈起文来,比那三头六臂还觉利害,九公至今说起还是头疼,你说他是肉人,只怕还是一张铁嘴哩。若遇顺风,不过早晚就到。据俺主意:你们快把典故多记几个,省得临期被他难住,莫像九公倒象吃了麻黄只管出汗,那就被他看轻了。当日他们因谈反切,曾有‘问道于盲’的话;俺自从在歧舌国学会音韵,一心只想同人谈谈,偏不遇见知音。将来到彼,他如谈起此道,务必把俺举荐举荐。这两日大家吃了清肠稻,都不觉饿,索性到了黑齿再去买米,耽搁半日,趁著闲空,你们也好慢慢同他谈文。”
大家一路说著闲话,不知不觉,这日清晨到黑齿。把船收口。林之洋托多九公带了水手前去买米。闺臣意欲红红同去。红红道:“他的住处,林叔叔尽知,无须我去。我若同去约他,他纵勉强同来,究竟难免被他轻视。贤妹到彼,就以送还扇子为名,同他谈谈。他如同来则已,设或别有推脱,愚姐再去把这美意说了,才不被他看轻哩。”闺臣点头,带著扇子同了若花央林之洋领进城内。来到大街,闺臣同若花由左边街上走去,林之洋从右边走去。不多时,进了小巷,来到亭亭门首,只见上写“女学塾”三个人字。把门敲了两下,有个紫衣女子把门开了。林之洋一看,认得是前年谈文黑女。闺臣从袖内取出扇子道:“姐姐请了:
前岁敝处有位多老翁曾在尊斋带了一把扇子回去,今托我们带来奉还,不知可是尊处之物?”亭亭接过看了道:“此扇正是先父之物。二位姐姐若不嫌茅舍洼曲,何不请进就茶?”闺臣同若花一齐说道:“正要登堂奉拜。”于是一同进内,林之洋就在旁边小房坐下。亭亭把二人让进书馆,行礼序坐;有两个垂髫女童也上来行礼。彼此问了名姓。闺臣道:“妹子素日久仰姐姐人才,去岁路过贵邦,就要登堂求教;们愧知识短浅,诚恐贻笑大方,所以不敢冒昧进谒。今得幸遇,真是名下无虚。”亭亭道:“妹子浪得虚名,何足挂齿!前岁多老翁到此,曾有一位唐大贤同来,可是姐姐一家?”闺臣道:“那是家父。”亭亭听了,不觉立起,又向闺臣拜一拜道:“原来唐大贤就是令尊。姐姐素本家学,自然也是名重一时了。前岁虽承令尊种种指教,第恨匆匆而去,妹子尚有未及请教之处,至今犹觉耿耿。可惜当今之世,除了令尊大贤,再无他人可谈了。”
闺臣道:“姐姐有何见教,何不道其大概呢?”亭亭道:“妹子因《春秋》一事,闻得前人议论,都说孔子每于日月、名称、爵号之类,暗寓褒贬,不知此话可确?意欲请教令尊,不意匆促而别,竟未一谈,这是妹子无福。”闺臣刚要开言,若花接著说道:“《春秋》褒贬之义。前人议论纷纭。据妹子细绎经旨,以管窥之见。择其要者而论,其义似乎有三,第一,明分义;其次,正名实;第三,著几微。其他书法不一而足,大约莫此为要了。”亭亭道:“请教姐姐:何谓明分义?”若花道:“如《春秋》书月而曰‘王正月’,所以书‘王’者,明正朔之所自出,即所以序君臣之义。至于书‘陈黄’、‘卫絷’者,所以明兄弟之情;书‘晋申生’、‘许止’者,所以明父子之恩。他如‘曹羁’、‘郑忽’之书,盖明长幼之序;‘成风’、‘仲子’之书,盖明嫡庶之别:诸如此类,岂非明分义么?”亭亭道:“请教正名实呢?”若花道:“如《传》称隐为‘摄’,而圣人书之曰‘公’;《传》称许止不尝药,而圣人书之曰‘弑’;卓之立未逾年,而圣人正其名曰‘君’;夷皋之弑既归狱于赵穿,而圣人书之曰‘盾’:凡此之类,岂非正名实么?”亭亭道:“请教著几微呢?”若花道:“如‘公自京师,遂会诸侯伐秦’,盖明因会伐而如京师;‘天王狩于河阳、壬申、公朝于王所’,盖明因狩而后朝;‘公子结媵妇,遂及齐侯、宋公盟’,盖著公子结之专;
‘公会齐侯、郑伯于中邱,翚帅师会齐人、郑人伐宋’,盖著公子翚之擅:似此之类,岂非著几微么?孟子云:‘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’是时王纲解纽,篡夺相寻,孔子不得其位以行其权,于是因《鲁史》而作《春秋》,大约总不外乎诛乱臣、讨贼子、尊王贱霸之意。春秋之世,王室衰微,诸侯强盛,夫子所以始抑诸侯以尊王室;及至诸侯衰而楚强,夫子又抑楚而扶诸侯。所以扶诸侯者,就是尊王之意。盖圣人能与世推移,世变无穷,圣人之救其变亦无穷:其随时救世之心如此。或谓《春秋》一书,每于日月、名称、爵号,暗寓褒贬,妹子固不敢定其是否。但谓称人为贬,而人未必皆贬,微者亦称人;称爵为褒,而爵未必纯褒,讥者亦称爵。失地之君称名,而卫侯奔楚则不称名;未逾年之君称子,而郑伯伐许则不称子。诸如此类,不能枚举。要知《春秋》乃圣人因《鲁史》修成的,若以日月为褒眨,假如某事当书月,那《鲁史》但书其时,某事当书日,《鲁史》但书其月:圣人安能奔走列国访其日与月呢?若谓以名号为褒贬,假令某人在所褒,那旧史但著其名;某人在所贬,旧史但著其号:圣人又安能奔走四方访其名与号呢?《春秋》有达例,有特笔:即如旧史所载之日月则从其日月,名称刚从其名称,以及盟则书盟,会则书会之类,皆本旧史,无所加损,此为达例;其或史之所无圣人笔之以示义,史之所有圣人削之以示戒者,此即特笔。如‘元年春正月’,此史之旧文;加‘王’者,是圣人之特笔。晋侯召王,事见先儒之传,而圣人书之曰‘狩于河阳’,所以存天下之防;宁殖出其君,名在诸侯之策,而圣人书之曰‘卫侯出奔’,所以示人君之戒;不但曰仲子,而曰‘惠公仲子’;不但曰成风,而曰‘僖公成风’;不曰陈黄,而曰‘陈侯之弟黄’;不曰卫絷,而曰‘卫侯之兄絷’;阳虎陪臣,书之曰‘盗’;吴楚僭号,书之曰‘子’;他如纠不书‘齐’,而小白书‘齐’;突不书‘郑’,而忽书‘郑’;立晋而书‘卫人’;立王子朝而书‘尹氏’:凡此之类,皆圣人特笔。故云:‘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其义则某窃取之矣。’学者观《春秋》,必知孰为达例,孰为特笔,自能得其大义。总之:《春秋》一书,圣人光明正大。不过直节其事,善的恶的,莫不了然自见。至于救世之心,却是此书大旨。妹子妄论,不知是否?尚求指示。”
亭亭道:“姐姐所论,深得《春秋》之旨,妹子惟有拜服。还有一事,意欲请示,不知二位姐姐可肯赐教?”闺臣道:“姐姐请道其详。”亭亭道:“吾闻古《礼》自遭秦火,今所存的惟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,世人呼作‘三礼’。若以古《礼》而论,莫古于此。但汉、晋至今,历朝以来,莫不各撰礼制。
还是各创新礼?还是都本旧典?至三礼诸家注疏,其中究以何人为善?何不赐教一二呢?”若花听罢,暗暗吐舌道:“怎么这个黑女忽然弄出这样大题目!三礼各家,业已足够一谈,他又加上历朝礼制,真是茫茫大海,令人从何讲起。只怕今日要出丑了。”正在思忖,只见闺臣答道:“妹子闻得《宋书》《傅隆传》云:
‘《礼》者三千之本,人伦之至道。故用之家国,君臣以之尊亲;用之婚冠,少长以之仁爱,夫妻以之义顺;用之乡人,友朋以之三益,宾主以之敬让。其《乐》之五声,《易》之八象,《诗》之《风》《雅》,《书》之《典》《诰》,《春秋》之劝惩,《孝经》之尊亲,莫不由此而后立。唐、虞之时,祭天之属为大礼,祭地之属为地礼,祭宗庙之属为人礼。故舜命伯夷典三礼,所以弥纶天地,经纬阴阳,纲纪万物,雕琢六情,莫不以此节之。’但《魏书》有云:‘三皇不同礼。’又云:‘时易则礼变。’故殷因于夏有所损益,商辛无道,雅章湮灭。周公救乱,宏制斯文,以吉礼敬鬼神,以凶礼哀邦国,以宾礼亲宾客,以军礼诛不虔,以嘉礼合姻好;谓之‘五礼’。及周昭王南征之后,礼失乐微,上行下效,故败检失身之人,必先废其礼:如昭公讳孟子之姓,庄公结割臂之盟,是婚姻之礼废了,那淫僻之乱莫不从此而生;齐侯悦妇以慢客,曹伯观胁以亵宾,是宾客之礼废了,那傲慢之情莫不从此而至;文公逆祀于五庙,昭公不感于母丧,是丧祭之礼废了,那骨肉之恩莫不从此而薄;天子下堂,河阳召君,是朝聘之礼废了,那侵陵之渐莫不从此而起。孔子欲除时弊,故定礼正乐,以挽风化。及至战国,继周、孔之学,讲究礼法的惟孟子一人。嗣后秦始皇并吞六国,收其仪礼,尽归咸阳;惟采其尊君抑臣之仪,参以己意,以为时用,余礼尽废。汉高祖初平秦乱,未遑朝制,群臣饮酒争功,或拔剑击柱,高祖患之,叔孙通于足撰朝仪,胡广因之辑旧礼。
汉末天下大乱,旧章殄灭。迨至三国,魏有王粲、卫觊共创朝仪,吴有丁孚拾遗汉事,蜀有孟光草建众典。晋初,荀觊以魏代前事撰为晋礼。宋何承天、傅亮同撰朝仪。齐何佟之、王俭共定新礼。至梁武帝乃命群儒裁成大典,以复周公五礼之旧。陈武帝即位,礼制虽本前梁,仍命江德藻、沈洙等随时酌斟弃取,以便时宜。迨至前隋,高祖命辛彦之、牛宏等采梁旧仪,以为五礼。自西汉之初以至于今,历代损益不同,莫不参之旧典,并非古礼不存,不过取其应时之变。所以《宋书·礼志》有云:‘任己而不师古,秦氏以之致亡;师古而不适用,王莽所以身灭。’至注《礼》各家:汉有南郡太守马融、安南太守刘熙、大司农郑元、左中郎将蔡邕、侍中阮谌;魏有秘书监孙炎、卫将军王肃、太尉蒋济、侍中郑小同;
蜀有丞相蒋琬,吴有齐王傅射慈;晋有太尉庚亮、太保卫瓘、侍中刘逵、司空贺循、给事中袁准、益寿令吴商、散骑常侍干宝、庐陵太守孔伦、征南将军杜预、散骑常侍葛洪、太常博士环济、谘议参军曹耽、散骑常侍虞喜、司空中郎卢谌、安北将军范汪、司空长史陈邵、开府仪同三司蔡谟;宋有光禄大夫傅隆。太尉参军任预、中散大夫徐爱、抚军司马费沉、中散大夫徐广、大中大夫裴松之、员外常侍庚蔚之、豫章郡丞雷肃之、谘议参军蔡超宗、御史中丞何承天;
齐有太尉王俭、光禄大夫王逸、步兵校尉刘瓛、给事中楼幼瑜、散骑郎司马瓛、御史中丞荀万秋、东平太守田憎绍、征士沈麟士;梁有护军将军周舍、五经博士贺玚、散骑侍郎皇侃、通直郎裴子野、尚书左丞何佟之;陈有国子祭酒谢峤、尚书左丞沈洙、散骑常侍沈文阿、戎昭将军沈不害、散骑侍郎王元规;北魏有内典校书刘献之;北齐有国子博士李铉;北周有露门博士熊安生;隋有散骑常侍房晖远、礼部尚书辛彦之。他们所注之书,或听见不同,各有来取;或师资相传,共枝别干。内中也有注意典制,不讲义理的;也有注意义理,不讲典制的。据妹子看来;典制本从义理而生,义理也从典制而见,原是互相表里。他们各执一说,未免所见皆偏。近来盛行之书,只得三家;其一,大司农郑康成;其二,露门博士熊安生:其三,散骑侍郎皇侃。但熊氏每每违背本经,多引外义,犹往南而北行,马虽疾而越去越远;皇氏虽章句详正,惟稍涉冗繁,又既道郑氏,而又时乖郑义,此是水落不归本,狐死不首邱;这是二家之弊。
惟郑注包举宏富,考证精详,数百年来,议《礼》者钻研不尽,自古注《礼》善本,大约莫此为最。妹子冒昧妄谈,尚求指教。”亭亭听了,不觉连连点头道:
“如此议论,才见读书人自有卓见,真是家学渊源,妹子甘拜下风。”亲自倒了两杯茶,奉了上来。
二人茶罢,闺臣暗暗忖道:“他的学问,若以随常经书难他,恐不中用。好在他远居外邦,我们天朝历朝史鉴,或者未必留神;即使略略晓得,其中年岁亦甚纷杂。何不就将史鉴考他一考?”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