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兴是新郑县驿站的一个小差役。这天夜里他办完差事回来,走累了就在树林边歇脚。忽然瞧见有只狐狸捡了个人头骨戴在脑袋上,对着月亮拜了又拜。眨眼功夫,那狐狸竟变成个十六七岁的姑娘,生得跟画里人似的标致,在新郑官道上边走边哭。
黄兴猫着腰跟在后头偷看。那狐狸精没料到被人瞧见,故意扭捏作态。黄兴心里盘算:"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摇钱树啊!"便上前搭话:"谁家姑娘大半夜独自赶路?"那女子抹着泪说:"奴家姓胡名媚娘,杭州人士。家父调任陕西,半路遭了强盗,全家遇难,只我躲在草丛里捡了条命。如今孤苦无依,正要投河自尽..."说着又呜呜哭起来。
黄兴眼珠一转:"我家虽穷,倒不缺口饭吃。我那婆娘也是个厚道人,姑娘要是不嫌弃..."话没说完,媚娘就扑通跪下:"恩公大德,再生父母啊!"到了黄家,她把方才那套说辞又跟黄兴媳妇讲了一遍。黄兴媳妇见她乖巧,待她亲热,可黄兴始终没提树林里看见的事。
这时节恰逢福建来的进士萧裕新任耀州判官,路过新郑拜访表兄县令彭致和,住在驿站里。黄兴见这年轻官员行李阔绰,私下跟老婆嘀咕:"咱们的富贵要来了!"故意让媚娘天天去井台打水。萧裕果然被这美人勾了魂,非要纳妾不可。黄兴狮子大开口:"大人若要娶我闺女,聘礼得翻十倍!"萧裕二话不说掏空钱袋,欢欢喜喜带着新姨娘上任去了。
这媚娘确实了得,上至太守夫人下到同僚家眷,不是送绸缎就是赠胭脂。平日纺纱织布足不出户,萧裕遇上难事找她商量,总能说得头头是道。同僚们都夸萧裕娶了个贤内助。
转眼到了收粮时节,上司派萧裕出差。媚娘替他整好行装:"夫君尽管安心公务,家里有我照应。"谁知萧裕夜宿重阳宫时,老道士尹澹然悄悄对他随从说:"你们大人身上妖气冲天,怕是要大祸临头!"萧裕听说后直骂道士胡说八道。
腊月里萧裕办完差回衙门,开春就病倒了。面黄肌瘦不说,整日里胡言乱语。同僚们请遍名医都不见效,随从忽然想起道士的话,赶忙报告太守。太守请来尹道士,老道捋着胡子说:"早提醒过他不听!他屋里那个所谓贤惠姨娘,根本是新郑北门的老狐狸精!"
第二天正午,尹道士在州衙后院设坛作法。但见他挥剑画符,霎时间邓、辛、张三位神将凌空而立。道士焚香祷告,写下一道檄文交给神将。只见天上乌云翻滚,突然一道霹雳砸在街市上——众人跑去一看,媚娘已被雷劈死,现出狐狸原形,头上还顶着那个人头骨。各家夫人翻出她送的礼物,绸缎变成了芭蕉叶,胭脂化作了桃花瓣。
尹道士让人烧了狐尸,埋到荒郊野外,又给萧裕服下丹药。等萧裕病愈说出实情,派人去新郑找黄兴时,这驿卒早已搬进大宅院当起富翁——用的全是萧裕当初给的聘礼。后来黄兴酒醉说漏嘴,大伙儿才知道狐狸精这般会骗人,更佩服尹道士的法力通天。
黄兴者,新郑驿卒也。偶出,夜归,倦憩林下。见一狐拾人髑髅戴之,向月拜。俄化为女子,年十六七,绝有姿容,哭新郑道上,且哭且行。兴尾其后,觇之。狐不意为兴所窥,故作娇态。兴心念曰:“此奇货可居。”乃问曰:“谁氏女子,敢深夜独行乎?”对曰:“奴杭州人,姓胡,名媚娘,父调官陕西,适被盗于前村,父母兄弟,俱死寇手,财物为之一空。独奴伏深草,得存残喘至此。今孤苦一身,无所依托,将投水而死,故此哭耳。”兴曰:“吾家虽贫贱,幸不乏粥,荆妻复淳善,可以相容,汝能安吾家乎?”女忍泪拜谢曰:“长者见怜,真再生之父母也。”随至兴家,复以前语告兴妻。妻见女婉顺,亦善视之,而兴终不言其故。
时进士萧裕者,八闽人,新除耀州判官。过新郑,与新郑尹彭致和为中表兄弟,因访致和。致和宿之馆驿。黄兴供役驿中,见裕年少,迭宕非端士,且所携行李甚富,乃语妻曰:“吾贫行可脱矣。”因欲动裕,数令媚娘汲水井上,使裕见之。裕果喜其艳也,即求娶为妾。兴曰:“官人必欲娶吾女,非十倍财礼不可。”裕不吝,倾赀成之,携以抵任。媚娘赋性聪明,为人柔顺,上自太守之妻,次及众官之室,各奉绿罗一端,胭脂十贴。事长抚幼,皆得其欢心。由是内外称誉,人无间言。其或宾客之来,裕不及分付,而酒馔之类,随呼即出,丰俭举得其宜。暇则躬自纺绩,亲缲蚕丝,深处闺房,足不履外阈。裕有疑事,辄以咨之,即一一剖析,曲尽其情。裕自诧得内助,而僚采之间,亦信其为贤妇人也。
未几,藩府闻裕才能,檄委催粮于各府。媚娘语裕曰:“努力公门,尽心王事。闺闱细务,妾可任之。惟当保重千金之身,以图报涓埃之万一,慎勿以家自累也。”裕颔之而别。因前进,宿于重阳宫。道士尹澹然见之,私语裕吏周荣曰:“尔官妖气甚盛,不治将有性命之忧。”荣以告,裕叱之曰:“何物道士,敢妄言耶?”是年冬末,粮完回州署。时届春暮,而裕病矣,面色萎黄,身体消瘦,所为颠倒,举止仓皇。同寅为请医服药,百无一效,然莫晓其染疾之因。周荣忽忆尹澹然之言,具白于太守。太守以问裕,裕曰:“然!”于是谓同知刘恕曰:“萧君卧病,皆云有祟,吾辈不可坐视。”刘曰:“盍请尹道士而治之乎?”守即具书币,遣周荣赍诣重阳宫,请澹然。澹然曰:“渠不信吾语,致有今日。然道家以济人为事,可吝一行乎?”便偕荣至,守出迎,以裕疾求救为请。
澹然屏人告守曰:“此事吾久已知。彼之宅眷,乃新郑北门老狐精也,化为女子,惑人多矣,若不亟去,祸实叵测。”守惊愕曰:“萧君内子,众所称贤,安得遽有此论哉?”澹然曰:“姑俟明朝,便可见矣。”乃就州衙后堂结坛。次日午,澹然按剑书符,立召神将,须臾邓、辛、张三帅,森立坛前。澹然焚香誓神曰:“州判萧裕,为妖狐所惑,烦公等即为剿除。”乃举笔书檄,付帅持去。其文曰:
上清杀伐雷府分司,照得:二气始判,而天高地下,自此奠其仪;三才已分,而物化人生,亦各从其类。念幅员之既广,慨狐魅之滋多。缉木叶以为衣,冠髑髅而改貌。击尾出火以作祟,听冰渡水而致疑。所以百丈破因果之禅,大安入罗汉之地。再思多佞,难逃两脚之讥;司空博闻,能识千年之怪。况萧裕乃八闽进士,七品命官,而敢荐尔腥臊,夺其精气。投身驿传之卒,作配缙绅之流。恣乌合而弗惭,怀豕心而未已。绥绥厥状,紫紫其名,过可文乎?言之丑也!郡城隍失于觉察,权且姑容。衙土地乃尔隐藏,另行究治。其青丘之正犯,论黑簿之严刑,押赴市曹,毙于雷斧。使虎威之莫假,庶兔悲而有惩。九尾尽诛,万劫不赦。耀州衙速令清净,新郑驿永绝根苗。长闭鬼门之关,一准酆都之律。布告庙社,咸使风闻。
俄而黑云滃墨,白雨翻盆,霹雳一声,媚娘已震死阛阓矣。守卒僚属往视,乃真狐也,而人髑髅犹在其首。各家宅眷,急取其所赠诸物观之,其绿罗则芭蕉叶数番,胭脂则桃花瓣数片,以示于裕,裕始释然。尹公命焚死狐,瘗之僻处,镇以铁简,使绝迹焉。然后取丹砂、蟹黄、篆香与裕服,而拂袖归山,飘然不顾矣。裕疾愈,始以娶媚娘事告太守,遣人于新郑问黄兴。兴已移居,家道殷富,不复为驿卒。盖得裕聘财所致耳。始略言嫁狐之实于人。询者归,具以告太守。众乃信狐之善惑,而神澹然之术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