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鹏,字寓言,祖上是河北钜鹿人。说起来啊,他们家祖上可了不得,九世祖魏飞卿在南宋高宗时做到御史中丞,就因为弹劾秦桧祸国殃民,被贬到襄阳当县令,后来葬在白马山,子孙就在那儿扎根了。这魏家开枝散叶,到元朝时更是富甲一方,那排场都快赶上王侯了。
延祐初年,魏鹏的父亲魏巫臣在江浙行省当参政,小魏鹏就生在官衙里。可惜好景不长,父亲早早过世,母亲萧夫人带着他和两个哥哥,扶着灵柩回到襄阳老家。这孩子打小就聪明,五岁能背五经,七岁会写文章,长得更是玉雪可爱,眉目如画,街坊邻居都夸他是神童。可到了至正年间,连着几次科举都名落孙山,小伙子心里憋着股闷气。
有天他拍着桌子叹气:"大丈夫建功立业本该易如反掌,怎么连个进士都考不上!"萧夫人听见这话,怕儿子郁结于心,就对他说:"钱塘是你父亲当年做官的地方,那儿的名师大儒,多半是你父亲的门生故吏。你去那儿求学,说不定能有长进。再说江南山水秀丽,正好开阔胸襟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,"读书之余,记得去拜访贾平章的夫人莫夫人,把这信交给她,商量你的婚事。记住,路上不许偷看!"
魏鹏嘴上答应,转头就拆了信。这一看可把他乐坏了——原来自己还没出生时,两家母亲就指腹为婚了!他赶紧收拾行装启程。那封信写得文绉绉的,大意是说:当年贾平章和魏参政情同兄弟,两位夫人情同姐妹,怀孕时约定若生男女就结为夫妻。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,该履行当年的诺言了。
魏鹏一路风尘仆仆,两个月后到了杭州,在北关门边找了个老婆婆家租住。这老婆婆待人热情,魏鹏住得挺舒坦。安顿下来后,他四处寻访父亲故旧,可惜一个都没找到。倒是被钱塘的繁华迷了眼——湖光山色,车水马龙,处处笙歌。他一时兴起,在窗纸上题了首《满庭芳》,夸赞钱塘美景,又自嘲功名未就,倒盼着能遇见佳人。
这天老婆婆看见词作,笑着问:"公子写的?词是好词,就是少了些妩媚,比起欧阳修、晏殊还差着火候。"魏鹏大吃一惊,连忙请教,这才知道老婆婆原是达睦丞相的宠妾,丞相死后改嫁民间,如今精通诗书音律,常在达官贵人家当女师傅,人称边孺人。
听说魏鹏是魏参政的儿子,老婆婆更热情了,摆酒招待。魏鹏打听父亲旧友,老婆婆叹道:"都没啦,就剩贾家还在。"魏鹏赶紧托她引荐。老婆婆又说:"贾平章的儿子叫贾麟,女儿娉娉可是个妙人儿——生得如花似玉,诗词歌赋样样精通,连刺绣都是顶尖的。她母亲梦见孔雀衔牡丹才生下她,从小当掌上明珠养着。"
魏鹏一听,这不正是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吗?正急着要去拜访,偏巧老婆婆害眼病去不成。贾夫人久等不见人,派丫鬟春鸿来问。等老婆婆眼病好了要带魏鹏去时,他又刚好出门。老婆婆只好先跟着春鸿去贾府,把魏家来信的事说了。
贾夫人又惊又喜:"正想着这事呢!快请魏公子来。"春鸿连忙去请,魏鹏整了整衣冠就跟去了。
到了贾府,丫鬟引着他站在东阶等候。只见贾夫人穿着正装出来,魏鹏赶忙行礼。夫人细细打量他:"上次见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呢!"寒暄间问起萧夫人和两个哥哥的近况,却绝口不提婚约的事。魏鹏心里打鼓,让老仆青山取出母亲的信呈上。贾夫人看完信,默默收进袖中,依然不提婚事。
这时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出来见礼,魏鹏刚要回礼,夫人笑道:"这是小儿子,你当哥哥的不用还礼。"又吩咐丫鬟:"叫娉娉来。"只见边婆婆领着两个丫鬟,簇拥着一位姑娘从绣帘后款款而出。那姑娘向魏鹏行礼时,他慌得差点站起来回避。夫人笑道:"不妨事,自家妹妹。"
魏鹏偷眼瞧去,顿时魂飞天外——这娉娉姑娘当真美若天仙,怕是西施、洛神都比不上。他怕失态,赶紧起身告辞。这一见啊,少年的心就像春天的柳絮,被风吹得再也收不回来了。
夫人笑眯眯地拉着魏鹏的手说:"当年你父亲和我家老爷亲如兄弟,你母亲和我也是情同姐妹。自从两位老人家过世后,咱们两家就断了联系,连封信都没通过。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故人之后了,没想到老天开眼,让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见到你这般俊秀的后生,心里头欢喜得紧啊!你这孩子怎么还跟伯母客气呢?"
魏鹏连忙作揖回座,再不敢推辞。邢国夫人朝娉娉使了个眼色,那姑娘会意,转身去张罗酒席。不一会儿,山珍海味摆满一桌。夫人亲自给魏鹏斟酒,魏鹏跪着接过一饮而尽。接着夫人让儿子贾麟和娉娉轮流敬酒。轮到娉娉时,魏鹏推辞道:"刚从远道而来,许久不沾酒水,实在不胜酒力了。"娉娉却捧着酒杯盈盈下拜。
魏鹏正想仔细瞧瞧这位佳人,又不敢唐突,只得连连摆手。夫人笑道:"你比娉娉年长,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,你们兄妹相称便是。娉娉,该当跪着敬酒才是。"娉娉闻言果然跪下。魏鹏慌慌张张接过酒杯,仰头喝了个底朝天。
娉娉收起酒杯,走到夫人跟前,把杯底残酒往桌上一倒:"哥哥没喝干净呢,要不要再来一杯?"夫人笑得合不拢嘴:"才认了兄妹就这么亲热,魏公子哪好意思拒绝?"旁边的边老婆子也帮着劝酒,魏鹏只得又干了一杯。
夫人转头对边婆子说:"魏公子都住你家了,你也不早点带他来见我,该罚一杯!"老婆子笑着饮尽。宴席散后,魏鹏正要告辞,夫人却说:"今晚就住这儿吧,别回去了。"见魏鹏还要推辞,夫人又道:"寒舍虽然简陋,还望不要嫌弃。"当即吩咐家仆脱欢和小厮宜童,领着魏鹏到前院东厢房安歇。
魏鹏一进门,只见屏风床帐、书桌脸盆、笔墨纸砚、琴棋书画样样俱全,连边婆子给他准备的行李也都搬过来了。这书生既得了安身之处,又遇见天仙般的人儿,又是惊喜又是忐忑,翻来覆去睡不着,趁着酒兴在粉墙上题了首《风入松》:
"碧城十二瞰湖边,山水更清妍......"
那边娉娉回到闺房,心里也惦记着魏鹏,叫来丫鬟朱樱问:"魏公子睡下了吗?"朱樱摇头说不知道。娉娉便吩咐:"你去厢房瞧瞧。"过了好一会儿,朱樱回来说:"那位公子在烛光下低声吟诗,像是在想心事,后来提笔在墙上题了首《风入松》。"娉娉忙问:"可记得内容?"朱樱说都记下了,当场背了一遍。
娉娉立刻铺开彩笺,蘸墨和了一首,封好交给朱樱:"明早你去送洗脸水时,把这个交给魏公子。"第二天天刚亮,朱樱就按吩咐去了。魏鹏洗完脸,朱樱取出信笺:"我家小姐给公子的。"魏鹏急忙展开,正是娉娉和的《风入松》:
"玉人家在汉江边,才貌及春妍......"
魏鹏反复读了好几遍,爱不释手,知道娉娉对自己也有情意,便珍重地收进书箱。正想细问娉娉的性情,夫人已经派宜童来请了。
到了正堂,夫人迎上来道:"公子奉母命来游学,可不能虚度光阴。城里有位何先生,门下弟子数百,你去跟着求学必有长进。拜师的礼物我都备好了。"吃过早饭就要送他去。其实魏鹏自从见了娉娉,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到九霄云外,但拗不过夫人好意,只得勉强应承,却也不常去学堂。他琢磨着夫人虽然待自己亲厚,却绝口不提婚事,反倒让认作兄妹,其中必有蹊跷。
这天他偷偷去伍相祠求梦,得到两句谒语:"洒雪堂中人再世,月中方得见嫦娥。"醒来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暗自记下。又一日与朋友游西湖,娉娉趁他不在,带着丫鬟兰苕溜进他房间,翻看书信时发现一本《娇红记》,笑着对兰苕说:"魏公子看这种书,怕不是要学坏?"说着顽皮地在屏风上题了两首绝句:
"净几明窗绝点尘......"
傍晚魏鹏回来见到题诗,知道是娉娉手笔,后悔出门错过了相见机会。当即用赵孟頫的行楷在和诗笺上回了两首:
"冰肌玉骨出风尘......"
正愁没机会送出去,丫鬟春鸿突然来了:"夫人听说公子游湖回来,怕您酒醉伤身,让我送武夷茶来。"魏鹏高兴地喝了一盏,趁机挨着春鸿坐下调笑:"娉娉都认我当哥哥了,你做我一会儿媳妇又何妨?"春鸿变了脸色:"夫人治家严谨,我们做丫鬟的只敢听差遣,哪敢做这等事?"
魏鹏不依不饶:"东园桃花李花,不过片刻春光,有什么要紧?"竟把春鸿给轻薄了。完事后还托她带信给娉娉,春鸿勉强答应。回去时在茶堂遇见娉娉,赶紧把信递上。娉娉把信揣进怀里,嘱咐她别声张。回房展开一看,是两首和诗,不禁赞叹:"清新俊逸,就像他这个人。"
正说着,忽听夫人喊:"来客人了!"原来是表兄莫有壬从槁城来探亲。邢国夫人设宴款待,魏鹏也作陪。夫人见到久别的侄儿又悲又喜,姑侄俩互相劝酒,不知不觉都喝多了。莫有壬长途跋涉本就疲惫,实在撑不住,夫人赶紧让脱欢扶他去客房休息。魏鹏也跟着出来,独自站在厅堂里发呆。
这时夫人也头晕去睡了,只剩娉娉带着丫鬟们收拾餐具,关锁门户。朱樱提着灯笼陪娉娉巡视到正堂,见魏鹏孤零零站着,惊讶道:"哥哥还没睡?在这儿做什么?"魏鹏说口渴找水喝。娉娉立刻让朱樱去厨房取茶,自己接过灯笼放在桌上。烛火被风吹得摇晃,蜡油像眼泪般淌下来,娉娉用金剪子修剪灯芯,轻声笑道:"连蜡烛也这般风流么?"
魏鹏叹了口气,轻声吟道:"你可听过李义山那句'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'?"
娉娉撇了撇嘴:"李义山不过是个浪荡子罢了,哪来这般深情?"
"人同此心,心同此欲,怎能这样说他呢?"魏鹏有些急了。
娉娉眼波一转:"这么说,兄长也是李义山一流人物喽?"
"论风情幽思,我自认还要胜过他几分。"魏鹏挺直了腰杆。
"兄长真是风流蕴藉之人。"娉娉抿嘴一笑,"只是这'劳心者'究竟为何事劳心?李义山也这般苦恼过么?"
魏鹏望着窗外:"不过是咫尺天涯的相思罢了。"
娉娉不答话,纤纤玉指点了点墙上的古琴:"兄长会弹这个?"
"小时候学过些皮毛,听说小姐也精通此道?"
"胡乱拨弄罢了,哪敢说精通?"正说着,丫鬟朱樱端着茶进来,娉娉起身接过,双手奉给魏鹏。
魏鹏连忙道谢:"怎敢劳动小姐?"
"敬爱兄长,礼当如此。"娉娉浅浅一笑。魏鹏正要凑近说话,娉娉却后退半步:"夜深了,兄长该回去了。明日若有闲暇,再来听琴吧。"说罢福了一礼,转身离去。
第二天夫人醉酒未起。黄昏时分,娉娉悄悄来到厢房。魏鹏早就在台阶上翘首以盼,一见她来,喜出望外,连忙迎进屋。坐定后,魏鹏净手焚香,从锦囊里取出名贵的"天风环佩"琴,请娉娉演奏。
娉娉红着脸推辞,魏鹏便自己调弦,弹了一曲《关雎》。
"指法倒是精妙,"娉娉点评道,"只是取音太巧,下指略轻了些。"魏鹏心悦诚服,非要看她弹奏。娉娉拗不过,让朱樱取来自己的琴,放在青石案上,弹了一曲《雉朝飞》。
"好指法!"魏鹏赞道,"只是这曲子未免太艳了些。"
"无妻之人作的曲子,自然是哀苦凄怨,哪来的艳情?"
"若不是牧犊子思念亡妻,怎能弹出这般妙音?"娉娉听了只是抿嘴浅笑。两人越聊越投机,情意渐浓。忽然夫人醒来唤娉娉去端参汤,娉娉慌忙离去。魏鹏怅然若失,脸色灰败,当夜在枕上填了一阕《如梦令》:
"明月好风良夜,梦到楚王台下。云薄雨难成,佳会又成虚话!误也,误也,青着眼儿干罢!"
天刚亮,魏鹏整装去给夫人请安。出来后想去找娉娉,却在回廊里迷了路,转到清凝阁前歇脚。恰巧娉娉正在阁中梳妆,低垂着发髻,穿着绣鞋。魏鹏躲在门外偷看,被小丫鬟福福发现告诉了娉娉。娉娉大怒,要去告诉夫人。
魏鹏慌忙解释:"方才去给夫人请安迷了路,咱们兄妹之情,何必这样绝情?"
"男子无故不得入内院,何况偷窥闺阁?这次饶了你,下不为例。"魏鹏连连作揖。
"吓唬你罢了,不必多礼。"娉娉指着窗前那盆瑞香,对福福说:"把这花送去魏公子房里,给他作伴。"
"得此名花,当以金屋贮之。"魏鹏笑道。娉娉含笑点头。福福捧着花送魏鹏出去,魏鹏知道她是娉娉贴身丫鬟,就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她,想让她帮忙传递书信。福福收了银子,从此就成了两人的信使。
转眼寒食已过,清明将至。夫人备了祭品,带着全家和邻居去扫墓,只有娉娉因小病初愈留在家里。魏鹏假装要出门,夫人说:"先生找你,快去吧。"等夫人走远,魏鹏悄悄折返,却发现正门紧闭。他在廊下徘徊,被福福听见开门查看。
魏鹏拉住福福问娉娉在哪,福福却说:"小姐知书达理,从不越矩,奴婢哪敢带您去冒犯?"
"我当你是红娘再世,没想到这般推脱。"魏鹏失望道。
福福想了想:"小姐虽然守礼,其实也有情思。我常见她对镜自问:'我比月中嫦娥如何?'我说她太自夸,她却叹道:'嫦娥虽美,奈何独眠!'可见并非无情。"
"那现在怎么办?"
"我这儿有块吴绫帕子,您题首诗,我拿去给她看。您悄悄跟着,若她动心,这事就成了。"魏鹏欣然提笔写道:
"鲛绡原自出龙宫,长在佳人玉手中。留待洞房花烛夜,海棠枝上拭新红。"
福福揣着帕子往柏泛堂去,魏鹏尾随其后。娉娉正倚栏赏柳,吟着辛弃疾的词:"莫去倚危阑,斜阳政在烟柳断肠处。"
魏鹏突然上前拍她肩膀:"为何断肠?"
娉娉吓了一跳:"你这狂生又来作甚?"
"韩寿偷香,相如涤器,狂生不都这样么?"娉娉叫福福上茶,福福故意把手帕掉在地上。娉娉拾起一看,怒道:"定是兄长写的!这小丫头好大胆子!我要告诉母亲去!"
魏鹏连连告罪,最后竟跪下了。娉娉这才转怒为笑,把帕子收入怀中:"罢了,坐下说会儿话吧,等母亲回来就来不及了。"魏鹏大喜过望。娉娉让福福备了酒菜,亲自执金荷叶杯劝酒。魏鹏推辞不饮。
"盛情难却,古人说'虽吃ボ子亦醉',不必饮酒了。"略饮几杯后,魏鹏让撤去酒席,娉娉依了他。
魏鹏挪近些,低声道:"我奉母命千里迢迢来提亲,可夫人绝口不提婚约,反认我们做兄妹。你若也有意,就给个准话,别让我像周南滞留的游子般苦等。"
娉娉听了这话,拍着大腿叹息道:"我难道是木头石头做的人吗?哥哥说这话,可真是不知道我的心啊!自从遇见哥哥,我茶饭不思,做事也没心思,整日心神不宁,早起晚睡,满脑子都是哥哥的身影。能得哥哥垂怜,让我侍奉左右,白头偕老,那是我最大的心愿。就怕老天不作美,不能善始善终。张珙和申纯的故事,就是前车之鉴。哥哥若不嫌弃我这粗鄙之人,我愿意一辈子伺候你,只是这事得从长计议,不能轻举妄动。"
魏鹏急道:"要是等六礼都走完,只怕我坟头草都长老高了。妹妹可怜可怜我,别辜负今晚良宵啊!"娉娉还没来得及答话,丫鬟兰苕就急匆匆跑来报信说夫人回来了。魏鹏慌慌张张往外跑,这天正是三月的丙午日。
第二天清早,魏鹏去给夫人请安。夫人说:"昨天去扫墓,顺道游了湖上几座寺庙,景色美不胜收,可惜你不在身边。"魏鹏唯唯诺诺退下,走到中堂侧门时,正巧遇见娉娉。可丫鬟们前呼后拥,两人只能远远对望,一句话也说不上。
魏鹏回到房里闷闷不乐,念起崔颢的《黄鹤楼》:"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!"正巧娉娉从窗外经过,听见了,就扒着窗缝轻声唤他:"堂堂男儿,怎么思乡情切成这样?"
魏鹏叹气道:"事情总是不顺,留在这儿也没意思,不如回家算了。"
娉娉压低声音说:"待会儿让福福去找你。"说完就匆匆走了。
吃过早饭,福福果然来了,递给魏鹏一封信。拆开一看,是娉娉写的一首诗:
"春光九十恐无多,如此良宵莫浪过。寄语风流攀桂客,直教今夕见姮娥。"
魏鹏读罢喜不自胜,眼巴巴盼着太阳快下山。谁知晌午时分,好友金在镕硬拉着他去平康巷喝酒。魏鹏推脱有事,可架不住金在镕死缠烂打,只好跟着去了。
酒席上有个叫秀梅的姑娘,颇通诗词,见魏鹏风度翩翩,就一杯接一杯地劝酒。金在镕也跟着起哄。魏鹏心不在焉,被灌得酩酊大醉,回来就倒在房前的石栏杆边,裹着紫丝褥子睡死过去。
等到月上柳梢,夫人睡熟后,娉娉悄悄来赴约,却见魏鹏醉得不省人事,怎么叫都叫不醒。她失落地在台阶下徘徊许久,最后进屋取了毛笔,在魏鹏的白练裙上题了首诗,搁下笔黯然离去。
诗云:
"暮雨朝云少定踪,空劳神女下巫峰。襄王自是无情者,醉卧月明花影中。"
五更天时魏鹏酒醒了,走到花荫下,只见落红沾衣,露水打湿了衣袖。想起失约的事,眼泪止不住往下掉。正伤心时,一阵风吹起衣角,露出裙上墨迹。他仔细一看,竟是娉娉题的诗,顿时悔恨交加,把题诗的那块裙幅剪下来装裱成轴,挂在墙上,又依韵和了一首,托人带给娉娉:
"飘飘浪迹与萍踪,误入蓬莱第几峰。凡骨未仙尘俗在,罡风吹落醉乡中。"
后面还附了首《忆秦娥》:
"春萧索,可怜更负佳人约!佳人约,今番准定,莫教违却。世间虽有相思药,应知难疗身如削。身如削,盈盈珠泪,夜深偷落。"
这天,夫人吩咐春鸿:"平章大人的忌日快到了,按惯例要去上香。你去西边姚长者家问问,金山寺的佛会什么时候办,咱们也好跟着做场法事。"春鸿回来说就在本月二十五日开始,连做三天法事。
到了日子,夫人安排好家务就去了姚家。娉娉和魏鹏送到门口,趁机一起进了内院。经过魏鹏住处时,他硬拉着娉娉要进屋。娉娉红着脸推辞:"不是妾身舍不得这蒲柳之躯,只是这大白天的,丫鬟小厮来来往往。要是......要是情到浓时,妾身迷迷糊糊的,难保不出差错。不如等到晚上,哥哥来我房里,我定当点着蜡烛开着门,焚香相迎。"魏鹏觉得在理。
入夜后,娉娉把下人们都支开:"夫人不在家,你们都早点歇着。男仆不许进中门,女仆也得待在房里,别到处乱跑。"众人唯唯诺诺地退下了。
等人都散了,魏鹏摸黑找路。走到柏泛堂后面,看见两条岔路,正犹豫该走哪边,忽然闻到一阵幽香。他心头一喜:"娉娉肯定就在附近!"顺着右边巷子走到头,果然看见娉娉的闺房。绿纱窗半开,红烛高烧,娉娉穿着紫罗衫、翠纹裙,正在金雀尾炉里焚龙脑香。香烟袅袅,烛光莹莹,衬得她宛如仙子。
娉娉抿嘴一笑:"巨卿果然守信。"迎出来把魏鹏请进屋。只见房里摆着墨漆罗钿屏风床,挂着红罗金线绣帐。左边矮几上摆着两双绣花鞋,弯弯的像莲瓣,用锦帕盖着;右边挂着个铜丝鸟笼,里头养了只收香鸟。东墙挂着二乔并肩图,西墙挂着美人梳头歌,窗下书桌上文房四宝俱全,妆台上摆着玉镇纸,小花瓶里插着枝海棠。
魏鹏顾不上细看,拉着娉娉就要上床。娉娉取出白绒帕子递给他:"哥哥的诗应验了,这真是'海棠枝上拭新红'呢。"魏鹏笑着替她宽衣解带,两人共入罗帷。
娉娉贴在魏鹏耳边细声说:"妾身从小在深闺长大,不懂男女之事。待会儿......还望哥哥怜惜些。"魏鹏安慰道:"先试试,以后就习惯了。"谁知娉娉身子娇弱,才入港就娇喘连连,香汗淋漓,看得魏鹏越发怜爱,直到三更天才云收雨歇。
魏鹏起身拿帕子就着烛光细看,让娉娉好生收着当凭证。娉娉依偎在他怀里说:"妾身清白已给了哥哥,往后要是不能长相厮守,我宁可跳楼投河,也绝不做那负心人。"
魏鹏搂着她保证:"我堂堂男儿,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女人?何况咱们有缘在先,你别多想。"说着在枕上填了首《唐多令》赠给娉娉。
深宅大院里锁着一位幽静的佳人,三星高照的夜晚,洞房里烛火摇曳。忽然间,两人如鸾凤般相会。烛光下倾诉情话还未尽兴,便掀开绣帐,解下衣裳。新柳还未舒展嫩黄,柔弱的枝条哪经得起风霜?耳边传来低声的叮咛:白头偕老的事,咱们慢慢商量。娉姑娘也依着韵脚,和诗回应:
年少时珍惜红颜,文君独守绣房。司马相如一曲《凤求凰》,今夜偶得云雨欢,桃花浪起,打湿了衣裳。从此褪去蜂黄,芙蓉怕见秋霜!海誓山盟莫相忘,两下里,细细思量。自此之后,两人往来频繁,夜夜欢愉,就连连理枝、比翼鸟,也比不上他们恩爱。
谁知光阴似箭,乐极生悲。夏日的暑气还未散尽,秋风又起,忽然收到萧夫人和两位兄长的家书,催他回去参加乡试。魏生拿到书信,心中郁闷,却不想让娉姑娘知道,只是言行之间,总忍不住叹气。娉姑娘察觉后,魏生无法隐瞒,只好拿出母亲的信给她看,两人相对流泪。没过几天,两位兄长又派仆人海仙送来书信,催促魏生早日启程。
邢国夫人拆开信封,读完信后,便召魏生前来,将母亲的信给他看,并说道:“令堂思念心切,两位兄长也急着催你回去,况且还要一同参加秋试,这是人间美事。老身虽不忍与你分别,但母命难违,兄书急切,怎能耽搁?只愿你金榜题名,早日高中,老身静候佳音,与你同享荣耀。任期未满,盼你再来。”于是备好行装,送魏生上路。娉姑娘当时正陪在夫人身边,听到这番话,眼泪如雨落下,随即起身回房。当夜,等夫人睡熟后,她悄悄出来与魏生道别,两人相视而泣。
娉姑娘说道:“正欢愉时,却要远别!这是天意还是人为?为何如此残酷!”魏生安慰道:“我是被母亲和兄长所迫,只是暂时回去,两三个月后,再想办法相见。你且放宽心,保重身体,别为无益的悲伤伤了容颜。”娉姑娘擦着眼泪说:“兄长路上小心,早日到家,有机会再来,别一去不回。妾身虽丑陋,却是兄长的人,若念及旧情,不弃我于不顾,即便我死,也如活着一般。”说完,向魏生深深一拜,又道:“就此别过,明日便不能相送了。”魏生也哽咽难言,目送娉姑娘离去。次日清晨,娉姑娘又派福福敲门,送来一封信和一双鸦青色丝鞋、一双绫袜赠予魏生。
信中写道:
薄命妾娉再拜,寄语兄长:娉命薄,不能长久侍奉左右。今兄长即将东归,无物相赠,亲手制粗鞋一双,绫袜一緉,聊表心意。愿兄长步履所至,如妾在足下相伴。心事悠悠,书不尽言,提笔封缄,涕泪交下!不一一细述。
魏生读完信,唯有落泪,将信物小心收进书箱。启程后,一路上风晨月夕,水色山光,睹物思人,更添悲凉。
到家时,已是槐花黄时。于是与两位兄长一同赴试,枿、棨落榜,唯有魏鹏高中而归。贺客盈门,热闹了数月。到了冬末,同年催促他赴京参加礼部会试,魏生本想托病不去,计划前往杭州践约。但母亲和兄长不容,府尹、县官也再三催促,无奈之下,只得勉强启程,只盼落第后早日归去。谁知他文才出众,会试揭晓,名列前茅,廷试又登甲榜,被擢为翰林院应奉。他的文名才气日渐显赫,备受推崇,虞集、揭傒斯等名士也对他青睐有加。魏生虽身居清要之职,却始终惦念云华(娉姑娘),未曾忘怀,于是请求外调。次年正月,得授江浙儒学副提举,正合心意。于是不回襄汉,直接奔赴杭州,等待上任。他先穿戴官服,持笏板,前往贾府拜见邢国夫人。
夫人见他到来,喜形于色,慰劳道:“听闻你金榜题名,位列朝堂。平生之愿,一朝实现。只恨灵昭年幼,未经历练。老身病弱,不能远行,未能登门祝贺,实在愧对令堂!”魏生谦谢道:“末学荒疏,侥幸登科。续貂之讥,心中惭愧。自别门下,已过两载,令郎令爱,可还安好?斗胆请见,稍慰思念。”夫人道:“小儿在郡学读书,半月才回一次。丑女在家,这就叫她来见你。”于是命秋蟾去唤娉姑娘。片刻后,娉姑娘出来,目光流转,与魏生相视,悲喜交加。夫人设宴,边妪也来作陪。邢国夫人举杯祝贺,魏生一饮而尽。
夫人又对娉姑娘说:“魏兄高中显官,人间喜事!你既为妹妹,岂能不敬一杯?”娉姑娘再拜领命,斟酒劝魏生。魏生也回敬娉姑娘。母女尽欢而散。天色已晚,魏生告辞。
夫人道:“你尚未正式上任,不必另寻住处,我家旧居,正好让你暂住。”魏生再三道谢,退至寝室,见风物依旧,床榻如故。于是题诗一首于壁上,以纪念重来。
诗曰:
不到仙家两载余,竹窗幽户尚如初。梁悬徐孺前时榻,壁写崔生昔日书。花柳谩为新态度,江山不改旧规模。未知当日桓温幕,还有风流此客无?
次日,魏生外出拜谒。夫人担心他寓所器物不全,或无人使唤,便让娉姑娘随行,前去检点。到了之后,发现一应所需,早已备齐,宜童还专门供他差遣。原来娉姑娘早已暗中安排,只是夫人不知情。
巡视间,娉姑娘忽然看到魏生题在壁上的新诗,读了几遍,赞不绝口,对夫人说道:“真是才子!”又感叹:“此人器量宏深,学问广博,聪明敏捷,少有能及。不出十年,必成大器,区区提举不足以局限他。女儿记住了。”夫人向来眼光独到,极少夸赞。娉姑娘见母亲如此赞誉魏生,对他更加爱重。从此夜往晨归,情意缠绵,就连比翼的鸾凤、交颈的鸳鸯,也不及他们和谐。然而,情爱迷心,两人渐渐无所顾忌,朝欢暮乐,连婢妾都知晓了,唯一蒙在鼓里的,只有邢国夫人一人。
某日,春鸿与兰苕在清凝阁前闲坐,分食泉州凤饼香茶。娉姑娘偶然路过,见状默然不乐。心想这茶是夫人的珍品,自己只偷偷拿了几饼给魏生,必是魏生私赠二人,于是质问。春鸿、兰苕无法隐瞒,只得承认是魏生所给。娉姑娘大怒,妒火中烧,便借故向夫人告状,两人挨了一顿痛打。春鸿等人怀恨在心,谋划揭发娉姑娘的私情。某日,她们窥见娉姑娘与魏生在后园池畔重阴亭前下棋,急忙跑去禀告夫人:“园中池莲开了一朵并蒂花,红白二色,已开了一日,请夫人快去观赏,迟了就要凋谢了。”
夫人一听,高兴得直拍手:"这可是好兆头啊!"当下就应允了。
那天魏生和娉姑娘正玩得开心,哪想到会有人来。两人拍着手大笑:"云华姐姐又输啦!敢不敢拿你的金镯子当赌注?"话音还没落呢,忽然一阵风吹来,把枝头一颗烂桃子刮下来,正掉在棋盘上。娉姑娘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远远望见春鸿、兰苕两个丫鬟扶着夫人往这边来,知道是故意来查岗的。她急忙给魏生使眼色,让他躲进天林洞里去。可那些棋子赌具,一时半会儿哪收拾得完啊?
娉姑娘只好装作刚跑过来的样子,迎上去对夫人说:"女儿好久没来园子里了,刚才绣花绣得乏了,就和福福带着棋盘来这儿消遣。忽然看见池子里开了一朵并蒂莲,一红一白相对开着,真是吉祥的征兆。正要去告诉您呢,您倒先来了。"春鸿和兰苕虽然知道她在撒谎,可也不敢当面拆穿,只能互相使眼色冷笑。幸好夫人老眼昏花,没认出刚才和娉姑娘下棋的是魏生。
夫人说:"并蒂莲常见,可这一红一白的倒是稀罕。刚才春鸿跟我说了,正想叫你来一起看,没想到你已经在这儿了。不过姑娘家本该待在闺房里,就算偶尔出来走走,也该遮着脸。你今天不声不响跑到这儿来,虽说没人看见,到底不合规矩。况且你读书知礼,难道不知道赌博是不对的?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。"其实夫人只当她是和丫鬟福福在下棋,压根没想到是和魏生对弈。说着众人一起到亭子里赏花。
夫人吩咐春鸿:"这花开得真好!去请魏公子一起来赏玩吧。"春鸿刚要开口,娉姑娘怕她说漏嘴,偷偷踩了她一脚。
春鸿会意,就对夫人说:"这么好的花,可酒菜还没准备呢。不如明天在这儿摆桌酒席,再请魏公子来赏花也不迟。"
夫人点头说:"春鸿说得在理。"就带着人回去了。第二天果然在亭子里摆下酒席,还把在郡学读书的弟弟贾麟叫回来,和魏生一起赏花。
酒过三巡,夫人看着贾麟说:"我听说一个家的兴衰,从花草就能看出来。草木是最先感知天地灵气的,既然出现这样的祥瑞,必定不是偶然。你今年秋天要参加科举,说不定这并蒂莲就是吉兆呢!你该作首诗,让我看看你的志气。魏提举要是不嫌弃,也请赐诗一首,给这花儿添些光彩。"贾麟和魏生领命,一挥而就,把诗呈给夫人。
夫人看完赞叹道:"魏提举这诗真是绝妙!我儿子的诗也很有见地。"
说着把诗递给娉姑娘:"你好好收着,留作你弟弟秋闱的彩头。"两首诗是这样的:
若耶溪里万红芳,那似君家并蒂祥?韩虢醉醒殊态度,英皇浓淡各梳妆。徒劳画史丹青手,谩费词人锦绣肠。向夜酒阑明月下,只疑神女伴仙郎。——魏鹏作
亭亭翠盖荫召娆,一种风流两样娇。飞燕洗妆迎合德,彩鸾微醉倚文箫。若教解语应相妒,纵自无情也是妖。寄语品题高着眼,直须留作百花标。——贾麟作
娉姑娘读着诗,嘴角微微上扬,正要收进袖子里。
魏生向夫人请求道:"小姐也该作首好诗才是。"
夫人就对娉姑娘说:"你也作一首,请魏提举指点指点。"
娉姑娘推辞道:"好句子都让哥哥们说尽了,我还能说什么呢?不过也不敢不作。"当下就吟了一首《声声慢》:
太华峰头,若耶溪上,秋波荡漾婵娟;翠盖阴中,佳人并著香肩。深杯怎禁频劝传?玉容霞脸争妍。真个是,善才龙女,不染尘缘。共说风流态度,似凤台萧史,夫妇同仙。描画丹青,生绡难写清联。鸳鸯也知相妒,却爱来,比翼花边。心更苦,委淤泥丝又暗牵。
魏生听得入神,自愧不如,起身作揖道:"这风流俊俏的词句,果然是行家手笔,真称得上是女中司马相如啊!"
娉姑娘用绣帕掩着嘴还礼:"不敢当!不敢当!"酒席散时月亮已经升起,夫人喝得微醺去睡了。
娉姑娘悄悄来找魏生,把昨天差点被撞见下棋的事说了,还吐着舌头道:"要不是那颗桃子掉下来,就被夫人发现了,好险啊!"
魏生握着她的手说:"这是天意!不过要不是你机灵,当场露了馅,咱们俩哪还能在这儿说话?想想都后怕!"
娉姑娘叹气道:"夫人为昨天的事说了我几句,我是不敢再去园子里了。可恨的是咱们好不容易重逢,又总有人从中作梗。我得去给那几个丫鬟赔个笑脸,指望她们能回心转意。你先忍忍,别太着急。不过这事也怪你——"
她忽然抿嘴一笑:"《论语》里说'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',你可得记在心里。"这话分明是在点魏生之前和春鸿、兰苕走得近的事。魏生听得面红耳赤,支支吾吾答不上话。打这天起,娉姑娘就深居简出,再没消息。魏生也坐立不安,像背上扎了刺似的,府里有聚会也多半推辞不去。娉姑娘虽然表面上收敛行迹,心里却更思念了,反倒对春鸿、兰苕格外客气,她们要什么都给。时间一长,这两个丫鬟都被娉姑娘收服,以前的过节全消了,还主动帮忙传递消息,只是魏生还不知道。
魏生一个人闷了一个多月,实在无聊得紧。这天正发愁呢,忽然福福送来几朵新开的莲花,还告诉他春鸿、兰苕已经和好了,很快就能见面。魏生一听,高兴得手舞足蹈,立刻用蜀地特产的笺纸写了十首闺情诗,前面还加了小序回复娉姑娘。诗里写道:
一个人住在客馆里实在无聊,睡醒了呆坐着,见不到心上人,何止是心里发闷啊!随手写了十首闺思诗寄给你,一来表达我的思念,二来时常读读,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。
香闺晓起泪痕多,卷理青丝发一緺。十八云鬟梳掠遍,更将鸾镜照秋波。
侍女新倾盥面汤,轻攘雪腕立牙床。都将隔宿残脂粉,洗在金盆彻底香。
红绵拭镜照窗纱,画就双蛾八字斜。莲步轻移何处去?阶前笑折石榴花。
深院无人刺绣慵,闲阶自理凤仙丛。银盆细捣青青叶,染得春葱指甲红。
薰风无路入珠帘,三尺冰绡怕汗粘。低唤小鬟扃绣户,双弯自濯玉纤纤。
爱唱红莲白藕词,玲珑七窍逗冰姿。只缘味好令人羡,花未开时已有丝。
雪为容貌玉为神,不遣风尘涴此身。顾影自怜还自叹,新妆好好为何人?
月满鸿沟信有期,暂抛残锦下鸣机。后园红藕花深处,密地偷来自浣衣。
明月婵娟照画堂,深深再拜诉衷肠。怕人不敢高声语,尽在殷勤一炷香。
阔幅罗裙六叶裁,好怀知为阿谁开?温生不带风流性,辜负当年玉镜台。
那首诗后面,又写了一首《青玉案》的词:
还记得合欢花下初见时,他握着我的手题诗在彩扇上;自从分别后,他那冰雪般的面容,让我朝思暮想,日日倚门张望,少说也有上千遍了。心里那点灵犀像春日的丝线悬着,梁上燕子的叫声惊醒了残梦!可叹良辰美景总是多变!信笺上密密麻麻的小字,哪能写尽张生般的愁怨!
写完,交给小厮福福送去。娉娉收到后,拆开细细读着。
正巧春鸿和秋苕过来,瞧见小姐捧着诗笺出神,便问:"这诗是谁写的?竟这般清丽动人!"
娉娉眼眶一红,泪珠儿扑簌簌往下掉:"有桩心事憋了许久,总想跟你们说,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"
两个丫头连忙跪下:"我们虽是下人,却蒙小姐厚待。但凡能帮上忙的,拼了命也要报答。"
"这是魏公子的诗。"娉娉绞着帕子,"我与他的事,你们最清楚。那日重阴亭相会,差点被母亲撞见。要不是你们帮着遮掩,我早无地自容了。如今一个月不见,不仅我想他,他念我更甚。这般隔着千山万水,谁能替我们传个话呢?"
春鸿和秋苕相视一笑:"夫人这些日子吃斋念佛,家务都交给小姐打理。您要做什么,谁敢多嘴?若有差池,我们担着就是。若说话不算数,叫天打雷劈!"
娉娉破涕为笑:"既这么着,我还有何愁?"当夜便悄悄去会魏生,两人和好如初。有时红绡帐里温存,有时对月抚琴,日子过得蜜里调油。转眼七夕又至,娉娉请示母亲在内堂搭彩楼乞巧,摆满瓜果佳肴。
夫人捻着佛珠说:"许久不见你作诗,今儿天上牛郎织女相会,你也该写首诗词。我叫魏生来品评,或许能长进些。"娉娉应下。待魏生到来,夫人笑道:"都说今夜织女赐巧,小女备了瓜果筵席。方才命她作诗,也不知成篇没有?"
娉娉从袖中抽出诗笺,墨迹还未干透:"刚依命写了两首七绝。"
夫人看完递给魏生:"小女拙作,还请提举大人指点。"
魏生读罢赞叹:"这般才情,堪比宋代才女!在下虽不才,也斗胆和一首,只怕是狗尾续貂了。"
娉娉的诗写道:
梧桐枝头月正明,彩楼瓜果罗绮生。莫道人间乞巧智,且看银河渡双星。
云鬓斜倚翡翠屏,纱衣先染玉露清。谁说仙家无离合?牛女今宵证此情。
魏生和道:
鹊桥飞渡乱云开,罗袜生尘步月来。若道神仙无眷属,为何织女会郎才?
新月如钩照画屏,井梧飘落一叶轻。今夕何夕浑不觉,错把双星作三星。
谁知好景不长。次日魏生接到家书,母亲病逝的噩耗传来,连新授的提举官职都来不及赴任,就要赶回去守孝。
夫人找来边婆子商量:"有件要紧事托付,不知能否周全?"
婆子连忙起身:"夫人尽管吩咐,老身定当尽力。"
"娉娉年纪不小了,该寻个好人家。"夫人叹气,"这媒人的差事,就劳烦你了。"
婆子笑道:"老身早想提这事,只是不敢开口。眼下府里就有现成的人选,若另寻别家,岂不是舍近求远?"
夫人皱眉:"你是指魏生?好虽好,却有难处:他少年得志,若娶了娉娉必要带去任上。我就这一个女儿,一时不见都想得慌,哪舍得让她远嫁?先前他母亲来信重提指腹为婚的事,我思来想去没回信,对魏生也绝口不提,并非要悔婚。如今他母亲过世,他又得了官,将来自有佳偶。小女粗陋,怕配不上。我不便当面说,烦你转达,让他另觅良缘。"
婆子去传话,魏生听完惨然一笑:"我早料到了。如今家门不幸,丧事匆忙,哪顾得上议亲?但先母遗命不可违。圣人云'人无信不立',既有婚约在前,天地鬼神共鉴,岂能因母亲去世就背弃?市井小民尚重然诺,何况夫人?若婆婆能以大义相劝,或能回心转意。倘得成婚,必以千金相谢。"
婆子摆手:"老身是可怜公子才说项,岂图报答?"回去再三劝说,夫人却道:"任你巧舌如簧,我心意已决!"婆子只得如实告知。
魏生含泪道:"死生永别,从此始矣!"当即收拾行装。娉娉得知,趁夫人午睡时,带着春鸿、秋蝉在柏泛堂设宴饯别。两人执手相看,泪如雨下,丫鬟们也哭得抬不起头。
娉娉斟满酒杯,向魏生深深一拜:"此去一别,再见无期。往日一日不见尚且难熬,何况三年守孝,千里相隔?既不能结为夫妻,从此便是路人。望兄长保重身体,服满后另择佳偶,延续香火。妾身如春冰易消,秋叶易落,虽与君有云泥之别,但既已托付终身,岂能再事他人?当日'生死相随'的誓言犹在耳边,我必当殉情泉下。长恨绵绵,永无绝期!平日您总让我唱歌,我总害羞推辞,今日死别,岂能再拒?"
说罢含泪唱起《踏莎行》:
落花逐水流,离弦箭难收,今生再会永无由!纵使长江水倒流,千年怨恨几时休?海誓成空,良缘难就,愿魂化作衔泥燕。岁岁归来君院中,孤影空绕画梁头。
唱到末句,突然昏倒在地。众人慌忙扶起,许久才苏醒。这饯别宴终究不欢而散。次日清晨,娉娉砸碎妆匣里的鸾镜,割断琴上冰弦,连同往日定情的手帕,让福福送去给魏生作念想。
福福气得脸都涨红了,拍着桌子说:"咱们小姐啊,那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姑娘。第一样,性子温柔娴静,谁都比不上;第二样,长得跟天仙似的,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;第三样,写诗作画样样精通,那才情真是了不得;第四样,琴棋书画没有不会的,说话办事又伶俐。更别说熟读经史,谈古论今,那学问就像珍珠串儿似的往外蹦,雪花片儿似的往下落。至于女红针线这些,更不在话下。再说咱们小姐家世,祖父是蓟国公,父亲是当朝宰相,母亲是出了名的贤惠人,弟弟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官。这样的好姑娘,四德俱全,满京城谁不夸?要嫁什么样的高门大户没有?偏要学那崔莺莺、王娇娜私奔的勾当,辱没祖宗不说,那魏生还穿着孝服,心里正难受着呢,这时候去纠缠,像什么话!这既不合规矩,又不懂体谅人,我都替小姐臊得慌!"
娉娉听了长叹一声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"福福啊,你跟了我这些年,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。十年朝夕相处,没想到你还是不懂我的心。既然连你都这么说,外头的闲言碎语就更不用提了。与其活着被人指指点点,不如死了干净!"说着就要拿白绫上吊,福福吓得赶紧抱住她,派人快马加鞭去送信。
魏生把信收进行李,去向夫人辞行。夫人拿出五十两银子相赠,魏生死活不肯收。
夫人拉着他的手说:"知道礼数不周全,就当是老人家一点心意。守孝期间若是得空,别忘了捎个信来,让我这老婆子安心。"
魏生扑通跪下,声音都哽咽了:"这些年承蒙夫人照顾,不仅待我如上宾,简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。这份恩情,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完。刚考中功名,本想好好孝顺您,谁知母亲突然去世,不得不回乡守孝。这一走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夫人..."说着伏在地上泣不成声。夫人也抹着眼泪,让春鸿去叫娉娉来道别,催了好几遍,娉娉死活不肯出来。魏生也不强求,实在是不忍心见她伤心模样,就这么走了。
那年秋天,娉娉的弟弟麟儿果然考中了浙江乡试。夫人喜极而泣:"那对并蒂莲的吉兆应验了!"就把重阴亭改名叫瑞莲亭。第二年麟儿进京赶考又中了进士,被派到陕西咸宁当县令,带着全家上任。娉娉自从魏生走后,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,吃不下睡不着,整天对着空气发呆,眼泪都快流干了。加上长途跋涉,刚到任所没几天就病得奄奄一息。夫人急得团团转,却不知道女儿为何病成这样。追问下人,春鸿才吞吞吐吐说了实情。夫人这才后悔当初没成全他们,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,只能变着法儿劝女儿吃药。
又拖了个把月,临死前一天,娉娉突然梳洗打扮得整整齐齐,到母亲跟前磕头:"女儿不孝,要先走一步了。还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就要...好在有弟弟孝顺您,求母亲别太伤心。"又对弟弟说:"你聪明能干,前程似锦,咱们家就指望你了。只盼你早日娶妻生子,替我孝顺母亲。姐姐命薄,等不到看你飞黄腾达那天了...我死后先别下葬,随便找块地暂时安置。等你任期满了回幽州,再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安葬..."
回到房里,她拉着福福的手说:"我就要走了,你以后好好伺候夫人。"又交给春鸿一封信:"替我寄给魏生,让他知道我已经..."春鸿收好信劝道:"小姐向来明白事理,当年还笑话焦仲卿夫妇想不开,怎么如今自己反倒..."娉娉摇摇头打断她:"你不懂...我和魏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。两家母亲早就指腹为婚,后来果然一男一女,这不是天意是什么?只可惜母亲疼我,舍不得我嫁过去,虽然是一片好心,到底还是负了约。女子从一而终,要是见异思迁,那跟娼妓有什么分别?《诗经》上说'生不同衾死同穴',我的心事魏生都明白..."说着泪如雨下。春鸿也哭着退了出去。当晚娉娉就咽了气。麟儿用上等棺木装殓,暂时停放在开元寺,等日后运回老家安葬。
过了些日子,县里有个大盗逃到襄阳,官府派差役康铧去抓捕。春鸿就把娉娉的信交给麟儿,托康铧捎给魏生。麟儿拆开一看,是十首用唐人诗句拼成的绝句,都是诀别的话。麟儿禀告母亲,夫人叹道:"人都没了,就按她的意思办吧。"
那些诗写得真是字字血泪: "两行清泪语前流"写的是临别时的伤心; "千里佳期一夕休"道尽姻缘成空的遗憾; "寂寞闲庭春又晚"道出独守空闺的凄凉; "秋宵只为一人长"说得是夜不能寐的相思... 十首诗就像十把刀子,把个痴情女子的心事剖得明明白白。
魏生在家守孝,度日如年,想起往日恩爱都成了过眼云烟,却还不知道娉娉已经香消玉殒。伤心之余,写了首《摸鱼儿》寄托哀思。
记得当年啊,我像片无根的浮萍,在江河湖海间漂泊游荡。那些风光绝佳的山水胜地,我几乎都踏遍了。春天里绯红的桃花、艳丽的杏花争相斗艳,我骑着骏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,马蹄声清脆响亮。
我曾亲自去拜谒过一位世外高人,听他弹奏那曲《朝飞操》。琴声悠扬,仿佛连蓬莱仙岛上的青鸟都听得懂这曲调,特意飞来报信。可如今想来,只剩满心惆怅。那些美好的瞬间啊,就像指间沙一样抓不住,万千心事又能向谁诉说?
回首天涯,往事已成云烟。我多想再回到那段绿柳相依、红袖添香的日子啊!可如今只能空洒热泪,眼看着岁月流逝,青丝熬成白发。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拥你入怀?在月下吹一曲鸾箫,在花间奏一支凤管,把这一腔相思细细诉说。
这首词刚写完,正打算托人寄出去,忽然从陕西来了个叫康铧的老友,带来了娉娉去世的噩耗,还有她生前集的古诗句。我读着那些字字血泪的诗句,悲痛得几度昏厥。后来我在岘山的堕泪碑旁设了灵位,摆上酒菜祭奠。取出娉娉生前送我的破镜和断弦,仰天发誓:"你既为我而死,我怎忍心辜负?这辈子再不娶妻,以慰你在天之灵。"
祭文是这么写的:天地初开就分阴阳,男女婚配本是天理。从一而终才是贞洁,三心二意就是淫乱。当年我们两家父辈指腹为婚,谁料天意弄人,竟让我们阴阳两隔。如今你为我而死,我为你心碎。这镜已破,弦已断,物是人非,叫我如何不泪流满面?这绵绵长恨啊,就像岘山一样沉重,像汉水一样悠长...
后来我守孝期满,被调到陕西当学官。正巧娉娉的弟弟贾麟在咸宁做县官,我去拜访时见到老夫人,她老了许多,见我就哭。旧日仆人有些已经过世,只有春鸿那几个丫鬟还在。
我打听到娉娉的墓地,跑去痛哭,拍着墓门喊:"云华,魏寓言在这儿呢!你魂魄未散,能不能像《华山畿》里那样显灵啊?"那天晚上我在官署睡觉,恍恍惚惚看见娉娉飘然而至,我忘了她已经去世,一把抱住她。
娉娉轻轻推开我说:"别急,我有话告诉你。"我这才惊觉是见了鬼。她告诉我,冥司念她贞烈,让她在金华宫当差。阎王被我的誓言感动,决定让她还魂,只是要借别人的身子,得等到冬天才能成事。说完她就消失了。我惊醒时,只见冷月照窗,寒风刺骨,不由得泪如雨下,写了首《疏帘淡月》悼念她。
转眼到了腊月,长安县丞宋子璧家出了件奇事。他家闺女突然暴亡,三天后醒来却像变了个人,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贾平章的女儿云华,还直奔贾府,连小时候的丫鬟名字、放在哪的物件都说得一字不差。宋家来接人,这姑娘死活不肯走,骂他们认错了女儿。
贾老夫人喜极而泣,连忙给我报信。我也把梦里的事说了。两家欢天喜地重新结亲,婚礼那天,新娘子分明还是个黄花闺女。洞房夜里,她把我们从前的事说得丝毫不差。
第二天在后堂摆酒,我问宋县丞他闺女原来叫什么,答说叫月娥。老门房说这后堂原来有块"洒雪"的匾,是取自李白的诗。我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当年在伍子胥庙里做的梦,上半句说的是成亲的地方,下半句说的是妻子名字。这事传开后,整个关中地区都啧啧称奇。
后来我们生了三个儿子,都当了高官。我活到八十三岁,月娥七十九岁去世,合葬在一处。我们平日唱和的诗词有上千首,编成《唱随集》,还请贯云石作了序。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魏鹏,字寓言,其先钜鹿人。九世祖飞卿,宋高宗朝,仕至御史中丞。以论秦桧误国,贬襄阳令,死葬白马山,子孙遂留居焉。宗族蕃衍,富拟封君,迨元朝尤盛。鹏父巫臣,延祐初,参政江浙行省,生鹏于公廨而父卒。母郢国萧夫人,携鹏暨二兄枿、棨,扶榇归襄阳。魏生五岁通五经,七岁能属文,肌肤莹然,眉目如画,乡里以神童称之。至正间,累举不偶,深置恨焉。尝曰:“大丈夫当唾手以取功名,而一第乃不可得耶!”因抚几长叹。萧夫人闻之,恐其悒郁成疾,遂命之曰:“钱塘,汝父桐乡也。凡此时名师夙儒,多前日门生故吏,汝往请业,庶或有成。矧东南大藩,山水奇胜,可以开豁心胸,吟咏情性,汝其行哉,毋事一室。”乃于怀中出书一缄,付之曰:“到彼读书之暇,当往访故贾平章钧眷邢国莫夫人,以此呈之,议汝姻事。吾自有说,慎勿妄开也。”生退,私启其封,始知己未生时,母氏与彼有指腹之约。不胜忻喜,促驾而行。郢国书词,附录于左:
懿恭敛衽再拜,奉书邢国太夫人几前:懿恭阔别十五年,远隔数千里,各天一所,杳不相闻。缅想穹祇叶相,茵鼎善调,喜溢门阑,福臻闺阃,健羡何可胜言!如懿恭者,既失所天,苟存贞节,一家长幼,处此粗安,无足为太夫人道。第念先平章与先夫参政,官虽僚友,情则弟兄;妾荷太夫人视同娣妹,始因有妊,各发誓言,夫人尝举汉光武、贾复故事,指妾腹而言曰:“生子耶,我女嫁之;生女耶,我子娶之。”厥后神启其衷,天作之配,庆门诞瓦,寒舍得雄。不幸未期,夫君薨逝,妾提挈诸孤,扶柩归殡,山遥水远,无地相逢。今者,幼儿已冠,贤女谅亦及笄,苟未订盟,愿如夙誓。故敢冒昧贡书,布兹悃款,仍令此子亲赍奉闻。倘到阶庭,希垂顾眄。伫聆金诺,拱俟报音。会晤未期,临缄于悒!不具。
生奉命,翌旦戒行。逾两月,抵杭,僦居于北关门边妪家。妪善延纳,生颇安之。越数日,舍馆既定,乃渐出游,访问故人,无一在者。惟见湖山佳丽,清景满前,车马喧阗,笙歌盈耳。生乃赋《满庭芳》词一阕,以纪其胜,因题于寓舍纸窗之上。词曰:
天下雄藩,浙江名郡,自来惟说钱塘。水清山秀,人物异寻常。多少朱门甲第,闹丛里,争沸丝簧。少年客,谩携绿绮,到处鼓求凰。徘徊应自笑,功名未就,红叶谁将?且不须惆怅,柳嫩花芳。闻道蓝桥路近,愿今生一饮琼浆。那时节,云英觑了,欢喜杀裴航。
偶边妪见之,问曰:“斯作郎君所缀乎?”生未答。妪曰:“郎君岂以老妇为不知音也耶?大凡乐府蕴藉为先,此词虽佳,尚欠妩媚,欧、晏、秦、黄,殆不如是。”生闻之,乃大惊,因致谢曰:“浅陋之言,献笑多矣。”因诹妪出处,方知为达睦丞相宠姬。丞相薨,出嫁民家,今老矣,通诗书,晓音律,喜笑谈,善刺绣,多往来达官家,为女子师,皆呼为边孺人。生曰:“然则丞相正与先公大参及贾平章为同辈人矣。”妪骇曰:“郎君岂魏参政子乎?”生曰:“然。”妪曰:“真韩子所谓称其家儿者也。”因出杯款生,生乃得备询参政旧日僚采。妪曰:“俱无矣,惟贾氏一门在此耳。”生曰:“老母有书奉达于彼,敢托为之先容。”妪许诺。生又问:“平章弃禄数年,今有谁在?生事若何?”妪曰:“平章一子名麟,字灵昭。一女名娉娉,字云华,母梦孔雀衔牡丹蕊置怀中而生。语颜色则若桃花之映春水,论态度则若流云之迎晓日。十指削纤纤之玉,双鬓绾袅袅之丝。填词度曲,李易安难继后尘;织锦绣图,苏若兰讵容独步!邢国钟爱之,俾从余讲学,余自以为弗如也。且夫人勤励,治产有方,珠履玳簪,不减昔时之丰盛;钟鸣鼎食,宛如向日之繁华。”生闻之,知其必指腹之人也,急欲一往。会妪病目,弗能前,遂止。夫人讶妪久不来,乃遣婢春鸿往妪家问焉。时妪目愈,欲生偕行,值生偶出,妪乃先随鸿往,诣夫人谢,且道魏生母寄书事。邢国骇愕,曰:“正尔念之,今焉至此,亟为我召来,勿缓也!”春鸿承命,复至请生,生便同行。
既及门,鸿先入。俄而二青衣导生至重堂,即东阶少立。邢国服命服出,坐堂中。生再拜。夫人曰:“魏郎几时来耶?”生曰:“数日耳。”命坐于西鸑前钿椅上。茶罢,夫人曰:“记得别时,尚在襁褓,今长成若是矣!”慰劳甚至,且问萧夫人暨枿、棨安否?生答以幸俱无恙。夫人为生道旧,如在目前,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说。生疑之,乃顾随来老仆青山解囊,取母书投上。夫人拆封,观毕,纳诸袖中,亦不发言。顷间,一童子出,娟娟如琼瑶。夫人命拜生。生答拜。夫人曰:“小儿子也,当教之,乃答礼耶?”复命侍妾秋蟾曰:“召娉娉来。”须臾,边妪领二丫鬟拥一女子从绣幕后冉冉而至,面生前展拜。生逡巡欲起避。夫人曰:“无妨!小女子也。”拜毕,退立于夫人座右。边妪亦侍座于隅。生窃窥娉娉,真倾国色也,虽西施、洛神,未可优劣。生见后,魂神飞越,色动心驰,恐夫人觉之,即起辞出。夫人曰:“先平章视先参政犹骨肉,尊堂亦视老身如娣妹。自二父云亡,两家阔别,鱼沉雁杳,音耗不闻。本谓此生无复再见,岂意余年得睹英妙,老怀喜慰,何可胜言!郎君乃尔寡情耶?”生揖返席,不敢复辞。邢国目娉入,意若使治具然。于时开宴,水陆毕陈。夫人亲酌饮生,生跪受而饮。既而命麟与娉娉更劝迭进。娉酒至,生辞以“乍出远方,久疏曲糵,今不胜杯酌矣。”娉娉捧杯再拜。生欲熟视之,固辞不敢先饮。夫人曰:“郎君年长于汝,自今以后,既是通家,当为兄妹,汝宜跪劝。”娉遂跪。生仓皇遽接,一吸而尽。娉娉收杯,至夫人前,沥余酒于案曰:“兄饮未釂,更告一杯可乎?”夫人笑曰:“才为兄妹,便钟友爱之情,郎君岂得戛然乎?”边妪亦从傍更相劝,生乃尽饮。夫人复让边妪曰:“郎君既舍汝家,乃不早以见告,当满进一觥。”妪笑而饮。宴罢,告归。夫人曰:“郎君毋还邸中,只在寒舍安下。”生略辞。夫人曰:“贫家寂寥,愿勿嫌也。”即呼家仆脱欢、小苍头宜童,引生于前堂外东厢房止宿。生入门,但见屏帏床褥,书几盥盆,笔砚琴棋,靡一不备。妪家行李,亦已在焉。
生既得定居,复遇绝色,且惊且喜,睡不能成,因赋《风入松》一阕,乘醉书于粉壁之上。词云:
碧城十二瞰湖边,山水更清妍;此邦自古繁华地,风光好,终日歌弦。苏小宅边桃李,坡公堤上人烟。绮窗罗幕锁婵娟,咫尺远如天。红娘不寄张生信,西厢事,只恐虚传。怎及青铜明镜,铸来便得团圆!
是夕,娉娉返室,亦厚属生,因呼侍女朱樱曰:“魏兄卧否?”樱曰:“弗知也。”娉语之曰:“汝往厢房岩之。”去良久,反命云:“郎君微吟烛下,若有深思,既而取笔,题数行于壁间,妾谛视之,乃《风入松》词也。”娉曰:“汝记忆乎?”樱曰:“已记之矣。”遂口占一过。娉便濡毫,展双鸾霞笺,次其韵,顷刻而就,封缄付樱曰:“明晨汝奉汤与郎君盥面时,以此授之。”樱收于囊。次日黎明,如教而往。生盥沃竟,樱出缄畀生曰:“娉小娘致意郎君,有书奉达。”生慌忙取视之,乃和生所赋壁间《风入松》,词云:
玉人家在汉江边,才貌及春妍,天教分付风流态,好才调,会管能弦。文采胸中星斗,词华笔底云烟。蓝田新锯璧娟娟,日暖绚晴天。广寒宫阙应须到,霓裳曲,一笑亲传。好向嫦娥借问,冰轮怎不教圆?
生读之数过,不忍释手,知娉之赋情特甚也,遂珍藏于书笈中。方欲细询娉性情,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。生偕童入,夫人见生来,迎谓生曰:“郎君奉命萱堂,远来游学,不可虚度光阴,玩时废日。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,及门之士,常数百人,郎君如从之游,必有进益。贽见之礼,吾已办矣。”食罢,请行。生睹娉后,万念俱灰,不求闻达,惟云华是念。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学也,黾勉应承,然亦不数数往也。因念夫人虽甚见爱,而挂口不及姻事,且令与娉认为兄妹,盖有可疑,而无从质问。乃潜往伍相祠祈梦,得神报云:“洒雪堂中人再世,月中方得见嫦娥。”既觉,莫晓所谓,但私识之。一日,偶与朋友游西湖,娉伺生不在,携侍姬兰苕,潜至其室,遍阅简牍,见有《娇红记》一册,笑谓苕曰:“郎君观此书,得无坏心术乎?”因戏题绝句二首于生卧屏上。诗曰:
净几明窗绝点尘,圣贤长日与相亲。文房潇洒无余物,惟有牙签伴玉人。
花柳芳菲二月时,名园剩有牡丹枝。风流杜牧还知否?莫恨寻春去较迟。
抵暮,生归,见诗,知为娉作,深悔一出,不得相见。乃赓其韵,用赵松雪体行楷,书于花笺以答娉。诗曰:
冰肌玉骨出风尘,隔水盈盈不可亲。留下数联珠与玉,凭将分付有情人。
小桃才到试花时,不放深红便满枝。只为易开还易谢,东君有意故教迟。
写毕,无便寄去。
踌躇间,忽春鸿来,谓生曰:“夫人闻郎君西湖归,惧为酒困,遣妾持武夷小龙团茶奉饮。”生喜甚,即啜一瓯。因移身逼鸿坐,笑语鸿曰:“娉娉既视我为兄,汝何惜暂为吾妇?”鸿变色曰:“夫人理家严肃,婢妾只任使令,岂敢荐枕于君,以污清德?”生曰:“东园桃李,片时春也。何害?”遂与鸿狎。且谓鸿曰:“吾有一简奉娉娉,能为我持去否?”鸿曰:“敢不承命,当亟递去。”鸿入,遇娉茶堂中,即以与之。娉急置于怀,嘱鸿勿泄。返室观之,乃和其绝句二首。读罢,叹曰:“清楚流丽,类其为人。”言未已,闻夫人呼曰:“有客。”娉趋出,乃外兄莫有壬也,自槁城来省。邢国因设宴待之,生亦与坐。夫人以久别有壬,且悲且喜,姑侄劝酬,不觉至醉,兼之有壬远来,驱驰鞍马,困惫不任酒,急欲休息,苦告夫人。夫人乃令脱欢扶掖至礼宾堂之南小斋内歇卧。生亦随出,独立于重堂。无何,夫人亦眩晕思卧,乃先就榻。惟娉率诸婢收拾器皿,锁闭门户。朱樱持烛,伴娉出重堂巡逻,见生孤立,惊曰:“兄未寝乎?何此延伫?”生告以“渴甚,求浆,弗能得。”娉即令樱入厨中取茶。因代樱执烛,置案上,烛为风烁,蜡液泪流,娉以金剪剪之曰:“汝亦风流乎?”生曰:“子不闻李义山诗云:‘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’。”娉曰:“义山浪子耳,何眷恋之深耶?”生曰:“人同此心、心同此欲,乌可以此病义山乎?”娉曰:“然则兄亦义山之流亚乎?”生曰:“风情幽思,自谓过之。”娉曰:“若兄之言,真风流蕴藉之士也。但佳句云劳心者,果劳何事?不知商隐亦有是乎?”生曰:“室迩人遐故也。”娉不答,指壁上琴曰:“兄善是耶?”生曰:“幼耽此技,小姐闻亦能之。”娉曰:“谩寄指耳,敢言能乎?”俄朱樱捧茶至,娉起递与生。生谢曰:“何烦郑重?”娉曰:“爱亲敬兄,礼宜如是。”生将促席与言,娉遽敛身曰:“今夕夜深,兄宜返室,来宵有便,当诣听琴,幸无他往也。”遂道万福而退。次日,夫人中酒不能起。薄暮,娉偷至厢房。生正悬望,伫俟阶前,陡见娉来,喜心翻倒,即拥娉入。坐定,生拂几焚香,解锦囊出天风环佩琴,请娉弹。娉羞涩固辞,生于是转轸调弦,鼓《关雎》一曲以感动之。娉曰:“吟猱绰注,一一皆精,但惜取声太巧,下指略轻耳!”生甚服其言,必欲观娉之指法,请之不已。娉乃命朱樱取琴,放己前琅玕石卓上,操《雉朝飞》一调以答生。生曰:“佳哉指法,但此曲未免淫艳之声多。”娉曰:“无妻之人,其词哀苦,其声凄怨,何淫艳之有?”生曰:“自非牧犊子妻,安能造此妙乎?”娉无言,惟微哂而已。是夕,谈话稍款,言情颇深。值夫人睡觉,呼娉索人参汤,娉惶恐走去。生茫然自失,魂魄俱丧,面若死灰,大失所望。因枕上赋《如梦令》一阕自悼。词云:
明月好风良夜,梦到楚王台下。云薄雨难成,佳会又成虚话!误也,误也,青着眼儿干罢!
平旦,生起,整衣冠,趋夫人阁,问安否。出至重堂,转从堂后,循曲巷,欲造娉室。迷路而回。至清凝阁前,少憩。时娉政坐阁中,低鬟束双弯,著绣鞋。生即屏身户外,窥于隙间,为娉小婢福福见之,报与娉。娉大愤,将起白夫人。生惶恐,告娉曰:“向于夫人处问安,路迷至此,兄妹之情,宁忍见窘?”娉曰:“男子无故不入中堂,况可直造人家闺阁乎?今且恕兄,后勿再至。”生连揖不已。娉曰:“聊恐兄耳,毋劳深谢!”因指阁前临清小瓦盆养瑞香一株,命福福云:“送去兄卧房中,为幽人之伴。”生曰:“得此一株,当贮诸金屋。”娉笑而颔之。福遂捧花送生出。生知福乃娉之亲随,即探囊中金数星与之,冀其传递简帖,潜通殷勤。福拜而受之,自此得其用矣。
然生自离家之后,两月有余,寒食初过,清明又到,夫人备酒肴,召邻曲及边妪,并拉生出郭扫坟,惟娉娉以小疾新愈,不得偕行。生觇知娉不去,乃佯出。夫人留之。生曰:“适何先生遣人见呼,不敢不去,弗及拜平章神道,意甚缺然!”夫人曰:“先生召无诺,宜速往也。”生去,夫人亦登舆,举家毕从,惟留福福及小女使兰苕伴娉。生度夫人行远,徐徐而归,至重堂。门闭不得入,徘徊庑下。福福闻人履声,谓是客至,启门问之,乃生也。生急持福裾,问娉所在,欲见之。福曰:“小姐敏慧聪明,知书识礼,持身谨慎,不离闺房,贞静幽娴,凛不可犯,妾安敢冒昧导君,唐突西子!”生曰:“吾之遇汝,自谓有缘,虽张珙之红娘,不啻过也。今汝乃有是言,予之缺望甚矣!”福沉吟半晌曰:“彼虽以礼自持,然幽情颇切,吾尝见其临镜自照,回顾妾曰:‘我何如月中之嫦娥也?’妾覆之曰:‘不已夸乎?’彼乃曰:‘姮娥虽貌美,叵耐只孤眠!’由是观之,可以情乱也。”生曰:“为今之计,将若之何?”福曰:“妾有吴绫手帕,郎君试为情诗,染其上,我当持与之观。郎君轻步踵妾后窥之,彼若动心,事谐必矣。”生欣然握管,题以付之。诗曰:
鲛绡原自出龙宫,长在佳人玉手中。留待洞房花烛夜,海棠枝上拭新红。
福袖帕入,生尾福后,至柏泛堂。娉方倚槛,玩庭前新柳,曰:“绿阴如许矣!”因诵稼轩词云:“莫去倚危阑,斜阳政在烟柳断肠处。”生遽前,抚其背曰:“断肠何所为乎?”娉惊曰:“狂生又至此耶?”生曰:“韩寿窃香,相如涤器,狂者固如是乎?”娉乃命福取茶。福佯堕手帕于地,娉拾而观之,见诗,怒曰:“此必兄所为,小妮子何敢无忌惮如是?吾将持以白夫人。”生愧谢再三,继之以跪。娉因回颜一莞,收置怀中曰:“毋多言,姑此共坐,少叙半晌之欢,倘老母来归,则无及矣。”生大喜,就坐。娉呼福出佳肴荐酒,亲持金荷叶杯,酌以劝生。生辞不饮。娉固劝。生谢曰:“此意良已勤,政昔人所谓,虽吃ボ子亦醉,不烦酒。”略饮数杯,因命撤去,娉从之。生乃促席与娉联坐,语娉曰:“我奉命慈亲,为此姻事,艰难水陆,千里远来。今夫人了无一语,道及前盟,必有他谋。事恐中变,命为兄妹,其意可知。子复漠然,路人相视,殊无聊赖。久拟赋归,但以未与子言,故迟迟不决耳。今幸相逢,难期再会,予之心事,子既知之,谐与不谐,明以见告,毋徒使我为周南留滞之客也。”娉闻之,抚髀叹曰:“余岂木石之人哉!兄之此言,岂知我者!妾自遇兄来,忘飧废事,心动神疲,夜寐夙兴,惟君子是念。顾以葑菲,得侍房帷,偕老百年,乃深幸也。第恐天不与人方便,不能善始令终。张珙、申纯,足为明鉴。兄如不弃菅蒯,妾可永执箕帚,毋轻一举,当计万全。”生曰:“若待六礼告成,则予墓草宿矣。子其怜之,毋吝今夕!”娉未及对,而兰苕报夫人回矣。生仓忙趋出。是日,三月丙午也。
丁未清晨,生入谒,夫人曰:“昨因祭扫,就过湖上诸寺一行,佳景满前,令人应接不暇,所惜者,寓言不在耳。”生唯唯而退。至中堂侧门,与娉相遇,侍妾森然,前遮后拥,彼此注视,莫交一言。生归室闷闷,因诵崔颢《黄鹤楼》诗云:“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!”适娉经窗处,闻之,因穴窗呼生曰:“男儿何怀土之切乎?”生曰:“事属参差,终不能就,处此无益,莫若归去。”娉曰:“少顷,当令福福诣君。”言讫而去。早饭罢,福果来,谓生曰:“娉小娘有简奉君。”生拆而观之,乃诗一首云:
春光九十恐无多,如此良宵莫浪过。寄语风流攀桂客,直教今夕见姮娥。
读毕,生喜不自制,颙颙然视日之斜,汲汲然望夜之至。岂期向午,生之友人金在镕来,拉生过平康。生以他事拒之,金固不许,不得已,乃与同行。至彼,妓有秀梅者,颇晓诗词,素慕才俊,见生洒落,劝以巨觥,金又与轰饮。生意不在酒,为二人所困,痛醉而归,展紫丝褥,卧于房前石栏杆侧地上。迨暮月明,夫人睡熟,娉乘便赴约,不意生酣寝,酒气逼人,呼之不应,乃怅然行于阶下。徐入生室,取宣毫,写绝句一首于生练裙上,投笔而去。诗曰:
暮雨朝云少定踪,空劳神女下巫峰。襄王自是无情者,醉卧月明花影中。
五更天明,生酒亦醒,起步花阴,但见落红沾袖,坠露湿衣,追省娉期,滂然流泪。政郁郁间,忽风吹生衣裾,裾翻字见,生举视之,乃七言绝句,娉所染也。因大怅恨,失此良会,为人所误,深负娉期。因剪下裙幅,装潢成轴,悬于壁间,仍赓原韵,缄以寄娉。诗曰:
飘飘浪迹与萍踪,误入蓬莱第几峰。凡骨未仙尘俗在,罡风吹落醉乡中。
诗后复有一词,名《忆秦娥》云:
春萧索,可怜更负佳人约!佳人约,今番准定,莫教违却。世间虽有相思药,应知难疗身如削。身如削,盈盈珠泪,夜深偷落。
一日,忽闻夫人唤春鸿云:“平章忌辰在迩,合照常规。汝可往西邻靖恭姚长者家,问几时建金山佛会,亦俗附荐平章,以徼冥福。”鸿少选返命云:“只在此月二十五日为始,适庙忌辰,凡三昼夜。若俗与荐善功,必须先严斋戒,至日,请诣法筵,炷香礼佛,竣事方归。”至期,夫人分付娉家事毕,乃往姚宅。娉与生俱送及门,因得同行入内,经过生卧房前,生苦邀入,欲赋高唐。娉恳辞曰:“蒲柳贱躯,敢自吝惜。但今白昼,仆妾众多,若交接之顷,云雨方浓,妾于此时,如醉如梦,能保无他虑乎?莫若少待今宵,兄宜亲即妾所,妾当明烛启门,焚香迎候。”生深然之。至暮,娉戒诸奴仆曰:“夫人偶不在家,汝等各宜早歇,男仆不许擅入中门,女仆亦须不离内寝,毋得辄便私相往来。”众皆拱听,莫敢不遵。人既定,生乃寻向路。由柏泛堂后,转过横楼西,适有两巷相联,莫知何者可达,狐疑未决。忽风送好香一炷,逆鼻而来。生心喜曰:“娉不远矣!”径趋右巷,巷穷,果得娉寝。但见绿窗半启,绛烛高烧。娉上服紫罗衫,下著翠文裙,自拈生龙脑于金雀尾炉中焚之,香烟缥缈,烛影晶荧。骤得见娉,疑与仙遇。娉笑曰:“巨卿,信人也。”出户迎生,延入室内。室中安墨漆罗钿屏风床,红罗圈金杂彩绣帐,床左有一殷红矮几,几上盛绣鞋二双,弯弯如莲瓣,仍以锦帕覆之。右有铜丝梅花笼,悬收香鸟一只,余外无长物。房前宽阔仅丈许,东壁挂二乔并肩图,西壁挂美人梳头歌,壁下二犀皮桌相对,一放笔砚文房具,一放妆奁梳掠具,小花瓶插海棠一枝,花笺数番,玉镇纸一枚。对房则藕丝吊窗,窗下作船轩,轩外缭以粉墙。墙内叠石为台,台上牡丹数本,四傍佳花异草,丛错相间。距台二尺许,砖甃一方池,池中金鱼数十尾,护阶草笼罩其上。生未暇遍观,即携娉就寝。娉乃取白绒软帕付生曰:“兄诗验矣,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。”生笑为娉解衣,共入帐中。娉低声告生曰:“妾幼处深闺,未谙情事。媾欢之际,第恐弗胜,兄若见怜,不为已甚。”生曰:“姑且试之,庶几他日见惯。”岂期娉之身体纤柔,腰肢颤掉,花心才折,桃浪已翻,羞赧呻吟,如不堪处。而生蜂锁蝶恋,未肯即休,直至兴阑,将过夜半。生起,持帕剪烛观之,乃与娉使藏焉,留为后日之验。娉曰:“贱妾陋躯,为兄所破,静言思之,有面目!伉俪之约,兄善图之,毋使妾为章台之柳则幸矣!不然,当坠楼、赴水,以死谢兄,断不能学流俗之人,背盟他适,以负所天。”生曰:“我为男子,岂不能谋一妇人?况有夙缘,不必过为之虑。”乃于枕上口占《唐多令》一阕以赠娉。词云:
深院锁幽芳,三星照洞房。蓦然间、得效鸾凰。烛下诉情犹未了,开绣帐,解衣裳。新柳未舒黄,枝柔那耐霜?耳畔低声频付嘱:偕老事,好商量。娉亦依韵,和以酬生:
少小惜红芳,文君在绣房。马相如、赋就求凰。此夕偶谐云雨事,桃浪起,湿衣裳。从此褪蜂黄,芙蓉愁见霜!海誓山盟休忘却,两下里,细思量。自此,往来频数,无夕不欢,虽连理之柯,比翼之鸟,奚以过也。
何期光阴易逝,乐极悲来。夏暑将残,秋风又动,忽收萧夫人及二兄书,取生回,应乡试。生得书悒怏,不遣娉知,然言动之间,屡有嗟汉之意。娉察之,生不获隐,出母书示之,彼此流涕。未数日,二兄又遣一仆海仙,驰书奉邢国夫人,使促生早还。夫人启缄,读毕,令人召生至,以母书示之,且谓生曰:“尊夫人相念至深,二令兄促归亦急,且欲同应秋科,实人间美事。老身虽不忍遽舍郎君,然母命兄书,安可违越,所愿桂枝高折,早占鳌头,侧耳捷音,与有荣耀。瓜期未及,恭候再来。”遂备办行装,送生上路。娉时侍夫人座侧,闻知此言,泪落如注,即起入内。其夜,伺夫人睡静,乃潜出别生,相视饮泣。遂谓生曰:“正尔欢娱,乃有远别!天耶人耶!何至此极也!”生曰:“我为母兄所逼,且只暂归,三两月间,再图相见。子第宽心,保摄眠食,勿为无益之悲,徒损倾城之貌。”娉掩涕曰:“兄途中谨慎,早早到家,有便再来,勿为长往。妾丑陋之身,乃兄所有,倘念幺么,不我遐弃,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”乃面生再拜曰:“只此别兄,明日不能出矣。”生亦哽咽,目送娉退。次早,娉又遣福福叩门,持手简,送鸦青珝丝成鞋一双,绫袜一緉赠生。简曰:
薄命妾娉再拜白,寓言兄前:娉薄命,不得奉侍左右为久计。今马首欲东,无可相赠,手制粗鞋一双,绫袜一緉,聊表微意。庶步武所至,犹妾之在足下也。悠悠心事,书不尽言,伏楮缄辞,涕泪交下!不具。
生览毕,惟堕泪而已,遂收拾锁于书笈。既登途,凡道中风晨月夕,水色山光,睹景怀人,只增悲惋。
及抵家,已迫槐黄矣。遂偕二兄往就试,枿、棨失利,惟鹏领高荐而归。贺客填门,杂遝数月。迨冬末,同年促上礼闱,生方欲托病不赴,图为杭游,以践夙约。而母与二兄之弗容,府尹、县侯之敦遣,不获已,黾勉而行,期在下第,庶得即归。讵意青钱万选万中,会闱揭晓,名次群英,廷试又在甲榜,擢应奉翰林。文字才名日起,藉甚当时,虞、揭诸公,皆加爱重。生虽居清要,而心念云华,未尝暂舍,因求外补。明年正月,得江浙儒学副提举,正惬所愿。遂不归襄汉,径赴钱塘,需次待阙,首具袍笏,诣贾氏,拜夫人。夫人见生来,喜色溢面,劳之曰:“具审金榜题名,文台列职。平生之愿,一旦尽酬。第恨灵昭年幼,未历江湖。老病孱躯,不能远涉,无由造贺,作庆尊堂为愧耳!”生谢曰:“末学荒疏,谬登科目。续貂之诮,有愧于中。然自别门下,两载光阴,令女贤郎,安否何似?辄敢请见,少慰下怀!”夫人曰:“小儿读书郡学,半月一回。丑女在家,寻当上谒。”遂命秋蟾召娉。须臾出见,流眄掠生,悲喜交集。夫人置酒,边妪亦来。邢国举杯致贺,生毕饮。复命娉曰:“魏兄高第显官,人间盛事!汝既在妹列,岂可无一杯致贺乎?”娉再拜领命,乃酌酒劝生。生复酬娉。母女极欢而罢。既暮,辞出。夫人曰:“幸未上官,免寻邸舍,吾家旧寓,谨以相延。”生且谢且辞,退就寝室,风物依然,一榻如故。因赋律诗一首,题于壁以纪重来。诗曰:
不到仙家两载余,竹窗幽户尚如初。梁悬徐孺前时榻,壁写崔生昔日书。花柳谩为新态度,江山不改旧规模。未知当日桓温幕,还有风流此客无?
次日,生出谒。夫人虑生寓所器物不备,或乏人使命,乃呼娉侍行,过彼点检。及至,凡百所需,悉已完具,宜童复专供役。盖娉已宿戒之矣,而夫人弗知也。周视间,忽见生壁上新题,读之数过,称赏弗已,且顾娉曰:“才子!才子!”又云:“此人器量弘深,学问该博,聪明敏捷,少有比伦。不出十年,须当远到,提举未足以掩也。女子识之。”夫人素有藻鉴,慎许可。娉见母誉生如此,愈加爱重。由是夜往晨回,倾情倒意,虽接翼之鸾凤,交颈之鸳鸯,未足以喻其和协也。无何,情爱所迷,殊无顾忌,朝欢暮乐,婢妾皆知,所未觉者,惟邢国一人而已。
或日,春鸿与兰苕于清凝阁前闲坐,分食泉州凤饼香茶。娉偶过见之,默然不乐。私念此茶夫人物也,惟己尝窃数饼与生,计必生私二人,自彼而得,因诘问之。鸿、苕不能隐,以生与为对。娉大恨恚,妒念顿生,乃捃摭他事,白于夫人,俱遭痛挞。鸿辈衔恨,谋发娉私。乃阚娉与生于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,急趋白夫人云:“圃中池莲,有一花并蒂,红白二色,开已一日,请往观之,恐久则谢矣。”夫人喜曰:“此祯祥兆也!”如其请。生与娉不虞其至,方拊掌大笑曰:“云华姐又输一局矣,敢请子之金钏为赌资,可乎?”言未已,忽风撼败桃一枚,坠局中。娉惊讶,举首视之,遥见二人侍夫人来,知其故意相袭也。急目生,使入天林洞避去。而博戏之具,收拾弗及。乃佯趋走,迎语夫人曰:“儿多时不到园中,适因绣倦,与福福携揪枰来此,以消长日。忽见并头莲花,红白二色相向,真嘉瑞也。正拟报知膝下,而娘娘来矣。”鸿、苕虽善其支吾,然未敢面斥,惟相目冷笑而已。幸夫人眼昏,莫辨其为生也。夫人曰:“莲花双蒂者常有之,但一红一白,为难得耳。适闻春鸿言如此,将欲呼汝同观,不意汝已先在此矣。然人家处子,不离闺房,偶或出游,拥蔽其面。今汝不使我知,辄行至此。虽无人见,亦且不宜。况汝读书识礼,岂不知博弈之为非,当痛以自惩,后勿尔。”然夫人只知其与福福手弹,不料其与生对垒也。遂同至亭间,徘徊瞻企。夫人命春鸿曰:“佳哉花也!可召魏郎君来此同玩。”鸿将启齿,娉恐其有言,潜蹑其足。鸿会意,乃绐夫人曰:“有此佳花,而酒肴未备,不若明旦于此开宴,召之赏玩,亦未为晚。”夫人点头曰:“春鸿言是也。”遂回。诘朝,果于亭上设席,且于郡学呼麟回,同生赏花。酒半,夫人目麟曰:“吾闻人家兴替,见于花卉。盖草木得气之先,且瑞应之来,必不虚也。汝今秋文战,或者得捷,双莲之瑞,其在是乎!宜赋一诗,以观汝志气。魏提举如不相弃,亦请唾珠玉,以重斯芳。”麟与生奉命,一挥而就,以呈夫人。夫人览而叹曰:“提举绝妙好词!吾儿结意,亦自可取。”因付娉曰:“汝观而藏之,留为汝弟秋科张本。”二诗云:
若耶溪里万红芳,那似君家并蒂祥?韩虢醉醒殊态度,英皇浓淡各梳妆。徒劳画史丹青手,谩费词人锦绣肠。向夜酒阑明月下,只疑神女伴仙郎。右鹏诗
亭亭翠盖荫召娆,一种风流两样娇。飞燕洗妆迎合德,彩鸾微醉倚文箫。若教解语应相妒,纵自无情也是妖。寄语品题高着眼,直须留作百花标。
右麟诗
娉读之,微莞,将收之袖中。生乃请于夫人曰:“小姐也不可无佳制。”夫人命娉曰:“汝试为之,请教提举。”娉对曰:“好语皆为兄所道,尚何言哉?然亦不敢不勉强。”遂口占《声声慢》一阕。词云:
太华峰头,若耶溪上,秋波荡漾婵娟;翠盖阴中,佳人并著香肩。深杯怎禁频劝传?玉容霞脸争妍。真个是,善才龙女,不染尘缘。共说风流态度,似凤台萧史,夫妇同仙。描画丹青,生绡难写清联。鸳鸯也知相妒,却爱来,比翼花边。心更苦,委淤泥丝又暗牵。
生倾听之余,自愧弗及,因出席揖之曰:“风流俊媚,的是当家,真可谓才调女相如也!”娉敛绣巾拜谢曰:“不敢当!不敢当!”酒散月明,夫人酣寝。娉出就生,具告以昨日围棋之故,且吐舌曰:“非桃坠则夫人见矣,奈何!奈何!”生曰:“此天也!然非子之临机应变,则罅隙呈露,吾二人安得复合耶?危哉!危哉!”娉曰:“夫人以妾昨过园中,微赐嗬谴,今不敢再至矣。所恨前时远别,今幸相遭。复被匪人百端间阻,当为兄屈己下之,冀回其意。兄且忍耐,勿自忧煎。然此亦由兄私之之过也!《论语》曰:‘惟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!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。’不可不加之意也。”盖微讽生宠春鸿、兰苕事以箴之,生惭悚交并,莫知为对。娉自此深居简出,杳不相闻。生亦踧踖不安,若有芒刺在背,凡遇内集,多却不来。娉虽谬为敛迹,而益重幽思,故于鸿、苕,特加礼待,但其所欲,举以赠焉。尔后二人俱囿娉术中,夙怨冰释,翻为之用,第生未知耳。
踽踽月余,无聊特甚。正忧闷中,忽福福送新莲数房来,且报鸿、苕释憾,早晚可以相见。生闻之,手舞脚蹈,不任欢情,因以蜀笺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,为小引于前以答娉。其词曰:
孤馆无聊,睡起块坐,不见贤淑,岂止鄙吝复生而己哉!谩成闺思十首奉寄,一则以见此情之拳拳,一则时自省览,犹佳丽之在侧也。
香闺晓起泪痕多,卷理青丝发一緺。十八云鬟梳掠遍,更将鸾镜照秋波。
侍女新倾盥面汤,轻攘雪腕立牙床。都将隔宿残脂粉,洗在金盆彻底香。
红绵拭镜照窗纱,画就双蛾八字斜。莲步轻移何处去?阶前笑折石榴花。
深院无人刺绣慵,闲阶自理凤仙丛。银盆细捣青青叶,染得春葱指甲红。
薰风无路入珠帘,三尺冰绡怕汗粘。低唤小鬟扃绣户,双弯自濯玉纤纤。
爱唱红莲白藕词,玲珑七窍逗冰姿。只缘味好令人羡,花未开时已有丝。
雪为容貌玉为神,不遣风尘涴此身。顾影自怜还自叹,新妆好好为何人?
月满鸿沟信有期,暂抛残锦下鸣机。后园红藕花深处,密地偷来自浣衣。
明月婵娟照画堂,深深再拜诉衷肠。怕人不敢高声语,尽在殷勤一炷香。
阔幅罗裙六叶裁,好怀知为阿谁开?温生不带风流性,辜负当年玉镜台。
诗后,复写一词,名《青玉案》:
合欢花下曾相见,犹记把毫题彩扇;自别佳人冰雪面,朝思暮想,倚门挨户,无虑千来遍。灵犀一点悬春线,残梦惊回梁上燕!惆怅佳期成又变!云笺都是蝇头字,难写张生怨!
书毕,付福赍去。娉得之,启诵。而鸿、苕偶来,问曰:“小姐所咏诗,谁人之作?乃尔俊丽耶!”娉汪然流泪曰:“久有心事,思与渠辈谈之,屡欲吐辞,复嗫嚅而止。”鸿等同声应曰:“某辈贱流,受小姐厚爱多矣!但可为地,当尽力以报。”娉曰:“此魏生诗也。吾之遇彼,渠辈颇详。爰自尔日重阴之游,几于狼狈。若为夫人见之,我无措身之地,赖汝调护,遂得无他。今不见生者,一月矣,非惟我念之深,生亦思我尤切。彼此隔越,谁与为谋?”二人起谢曰:“今夫人受戒,日坐佛阁,诵内典,家政悉小姐所权,苟有欲为,畴敢喘息?若有异议,某等任之。脱不践言,鬼神临鉴!”娉曰:“若然,吾何恨。”是夕,始复就生,相与如故矣。或偎红倚翠,尽云雨之欢;或举白弄琴,极从容之乐。不觉流光奄冉,七夕又临。娉请于夫人,于内堂结彩楼乞巧,瓜果罗列,肴羞备陈。夫人谓娉曰:“久不见汝作诗词,今夕天上佳期,人间良夜,或诗或词,随汝所为。吾当召魏生来,与汝讲论,庶有新益。”娉唯命。于时生至。夫人曰:“世谓今宵天孙赐巧,小女辈未能免俗,谩设瓜果之筵。亦尝命之赋小诗,以纪佳节,竟未知曾就否?”娉即前应曰:“适奉命,缀得七言绝句二首。”遂出诸袖间,墨痕犹湿。夫人接看毕,递与生曰:“小女拙诗,提举无吝见教。”生读竟曰:“宋若华姊妹之俦,诚不易得也!鹏虽不敏,当亦效颦,第恐白雪阳春,难为属和耳!”娉诗曰:
梧桐枝上月明多,瓜果楼前艳绮罗。不向人间赐人巧,却从天上渡天河。
斜亸香云倚翠屏,纱衣先觉露华零。谁云天上无离合?看取牵牛织女星。
鹏和诗曰:
流云不动鹊飞多,微步香尘满袜罗。若道神仙无配耦,怎教织女渡银河?
娟娟新月照围屏,井上梧桐一叶零。今夕不知何夕也,双星错道是三星。
讵意好事多乖,会难离易。次早,生收家问,报母讣音,竟不及荣上提举之任,而丁忧之行逼矣。夫人乃召边妪告之曰:“吾有一切己事相托,未审能为我周全乎?”妪避席曰:“愿闻何事?苟可用情,当为极力。”夫人曰:“娉娉年长,欲觅一快婿。斧柯之任,相属如何?”妪笑曰:“老拙久怀此意,但未敢形言。今夫人门下,自有其人,而欲他谋,徒费齿颊,真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也。”夫人曰“得非谓魏生乎?佳则佳矣,然有说焉:生少年高擢,扬历仕途,若以归之,势必携去。吾止有此一息,时刻不面,尚且念之,若嫁他乡,宁死不忍!正为向者生来时,乃母惠书及此,且举昔日指腹之言。我欲答书,深思而止。是以对生亦绝口不曾道及者,非背盟也。今萧夫人弃养,生又得官,他日当自有佳人,求为匹配,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。吾不欲面谈,烦妪委曲达及,使之他图。我若不明言,彼又胶于前语,如之何其不两误耶!”妪如教喻生。生曰:“余久知之,彼则迟疑未判,今言若此,明说不谐。况寒门重罹荼毒,行色匆匆,陨越之余,宁暇为计?虽然,此先堂意也,烦妪善为我辞夫人。岂不闻圣人有言:‘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’既奉初言,息壤在彼,天地鬼神,昭布森列。岂可以吾母既亡,背盟弃好?且闾阎下贱,尚不食言,曾谓小君,而可失信?妪若以义责之,庶或可允。万一秦晋能谐,当奉千金为寿。”妪曰:“我哀王孙而缓颊,岂望报哉?”遂去,备以言反复劝于夫人。夫人曰:“妪虽巧为说客如苏、张,其如吾不听何!”妪见如此,不敢复言。退而告生。生忍泪曰:“死生契阔,从此始矣!”乃促装,亟为归计。娉闻之,与春鸿、秋蝉辈,伺夫人困睡,潜于柏泛堂设宴,召生入,为别。生至相持,魂飞魄丧,呜咽不自胜。鸿等亦哽塞,不能仰视。娉乃举杯于生前,拜曰:“兄行,不来矣!平昔与兄,一日不握手,此恨何堪。矧今守制三年,仳离千里,不谐伉俪,从此途人。惟兄节哀顺变,保摄金玉之躯。服阕上官,别议佳偶,宗祧为重,勿久鳏居。妾命薄春冰,身轻秋叶,云泥异路,浊水清尘。然既委身于君子,岂再托体于他人。以死为期,言犹在耳,行当毕命穷泉,寄骸空木。长恨悠悠,曷其有极!平时兄屡命我歌,每每忸怩而止,今死生永诀,岂可复辞?我试讴之,兄其侧耳。政唐人所谓‘一声《河满子》,双泪落君前’也。”乃歌《踏莎行》一阕云:
随水落花,离弦飞箭,今生无处能相见!长江纵使向西流,也应不尽千年怨!盟誓无凭,情缘无便,愿魂化作衔泥燕。一年一度一归来,孤雌独入郎庭院。
歌讫,大恸数声,蓦然仆地,左右扶掖,良久乃苏,竟夕不成欢而罢。来早,娉乃破所照匣中鸾镜,断所弹琴上冰弦,并前时手帕,遣福福持去付生,为相思纪念。福福艴然曰:“小姐赋禀温柔,幽娴贞静,其性不可及,一也。天姿美艳,绝世无双,其貌不可及,二也。歌词流丽,翰墨清新,其才调不可及,三也。谙晓音律,善措言辞,其聪明不可及,四也。至于考究经史,评论古今,纚纚然如贯珠,洒洒然若霏雪。下至女事,更不在言。矧又为蓟公之孙,平章之女,母有邢国之贤,弟有令尹之贵,四德俱备,一族同推。行配高门,岂无佳婿?顾乃逾墙钻穴,轻弃此身,恋恋魏生,甘心委质,流而为崔莺莺、王娇娜淫奔之女,以辱祖宗。且生累然衰绖,五内崩摧,以此与之,毋乃不可!诚所谓既不能以礼自处,又不能以礼处人。妾实耻之,无面目将去也。”娉吁气长叹曰:“尔自事吾,小心谨慎,我亦怜汝,不啻已生。来往十年,未尝暂舍,然尚不知我心,犹有此论,则纷纷外议,无怪其然。与其负谤而生,莫若捐躯而死。”乃取白练,将自缢,福遽止之,急足递去。
生收置行李中,入辞夫人。夫人赠白金五十两,生固却不受。夫人曰:“知不成礼,聊见微情。想读礼之余,剩有闲暇,毋惜惠音,以慰老朽。”生跪曰:“数年门下,深荷恩慈,岂特待我如宾,真乃视余犹子,死生肉骨,镂胆铭肝。方获微官,冀图少报,不幸祸延先妣,遗弃诸孤,守制东还,远违懿范,素心曷已,黄发是期!”俯首阶庭,不胜沾洒。夫人亦感怆,使鸿呼娉出别,促之至再,坚不肯来。生亦不苦请,盖不忍与之见也。遂行。
其年秋,麟果中浙江乡试,夫人喜动颜色,曰:“双莲之祥验矣。”遂改重阴亭为瑞莲亭。明年,赴春官,亦得捷,授陕西之咸宁尹,乃挈家偕行。娉自离生后,柳悴花憔,香消玉减,终日不食,达旦不眠,咄咄书空,盈盈滴泪。兼之道途顿撼,陆路艰难,抵县浃旬,息将垂绝。夫人忧损特甚,莫晓其致病之由。研问家人,鸿等始略言其概。夫人懊恨违盟,势已无及,但百端宽喻,使之勉进汤药而已。又月许,将属纩之先一日,沐浴梳饰,具衣帨如常时,于母前拜曰:“儿不幸!疾疢弥留,死在朝夕,母恩未报,饮恨黄泉。赖有灵昭,可为终养,愿夫人割不可忍之恩,勿以女子自苦也。”又语麟曰:“吾弟聪明才智,早掇巍科,步武青云,前程远大,家门有幸,父母有光。但愿早寻佳耦,以养夫人。姊命薄年促,不及见贤弟耸壑昂霄,徒以死相累耳!我殁后,千万勿焚,谋一抔之土以权殡。俟贤弟解官,北归幽州,携骨还葬,则志愿永毕。”返室,抚福福曰:“我将溘先朝露,只在朝夕。汝善事夫人,勿以我为念。”又有手书嘱春鸿曰:“为我以是寄谢魏生,俾知我为泉下客矣。”鸿谨藏而慰之曰:“小姐平生颖悟,通达过人,虽在女流,深知道理。亦尝贱焦仲卿伉俪之伤生,鄙荀奉倩夫妻之灭性,岂今日忘之,而自蹈其覆辙乎?且生一去,遽绝音徽,虽在制中,谅亦谋配。今红叶频来,纷纭旁午,天下多奇男子、美丈夫,以小姐才貌配之,孰所不愿?何必魏生,然后快意?况夫人垂暮,爱女只小姐一人,万一果致沦亡,尊怀何以堪处?窃为小姐不取也!惟小姐不以人废言,曲听鄙语,翻然省悟,以理自遣,则非春鸿之幸,亦非小姐之幸,实夫人之大幸也。”娉曰:“嘻!尔过矣!吾岂世间痴淫女子,不知命者之流乎?吾之与生,盖不偶也。彼此在母,先已缔盟。厥后二家,果生男女,斯言斯誓,不爽毫厘,则天意人事,断可知矣。岂料萱亲钟爱,不果命以归生,虽出恩慈,不免负约。且女子事人,惟一而已,苟图他顾,则人尽夫也,鬼神其谓我何?《诗》曰:‘谷则异室,死则同穴。’吾之心事,生实知之。春鸿虽厚我念我,然君子爱人以德,不可以姑息也。”言讫,泪落如雨。鸿亦惨惨而出。至晚竟逝。麟以漆棺殓之,殡于开元寺僧舍,期任满载归瘗焉。
无何,县有剧盗,遁于襄阳,官遣胥吏康铧者往彼捕之,春鸿乃出娉缄白麟,俾因铧寄去与魏生。麟拆览之,乃集唐人诗成七言绝句十首,与生为诀之词也。麟以白母。夫人曰:“人已逝矣,勿违其意。”遂命寄去。其诗曰:
两行清泪语前流,千里佳期一夕休!倚柱寻思倍惆怅,寂寥灯下不胜愁!
相见时难别亦难,寒潮惟带夕阳还。钿蝉金雁皆零落,离别烟波伤玉颜。
倚阑无语倍伤情,乡思撩人拨不平。寂寞闲庭春又晚,杏花零落过清明。
自从消瘦减容光,云雨巫山枉断肠!独宿孤房泪如雨,秋宵只为一人长。
纱窗日落渐黄昏,春梦无心只似云。万里关山音信断,将身何处更逢君?
一身憔悴对花眠,零落残魂倍黯然!人面不知何处去,悠悠生死别经年。
真成薄命久寻思,宛转峨眉能几时?汉水楚云千万里,留君不住益凄其。
魂归冥溟魄归泉,却恨青娥误少年。三尺孤坟何处是?每逢寒食一潸然。
物换星移几度秋,鸟啼花落水空流!人间何事堪惆怅?贵贱同归土一丘。
一封书寄数行啼,莫动哀吟易惨凄。古往今来只如此,几多红粉委黄泥。
生家居苫块,度日如年,追念旧欢,遽成陈迹,然犹不知娉之死也。因赋《摸鱼儿》一阕忆之。词曰:
记当年、浪游江海,湖山佳处频到。绯桃红杏春光媚,骏马骄嘶驰道。亲曾造,拜第一仙人,听鼓《朝飞操》,风流音耗。纵水隔蓬壶,浪翻银汉,青鸟解相报。徒自悼,忆刹那人情好,万千心事难告!天涯回首成陈迹,还想绿依红靠。空洒泪,叹暑往寒来,绿鬓愁成皓!何时偎抱?把月下鸾箫,花间凤管,细写断肠套。
词成,盖略述与娉相遇颠末。方拟谋人寄去,忽康铧自陕来,得娉凶问,并所集古句绝诗,读之哀怨,闷而复苏。乃于岘山堕泪碑傍,为位以哭,酹酒以祭,且出娉前时所赠破镜、断弦,仰天誓曰:“子既为我捐生,我又何忍相负?惟当终身不娶,少慰芳魂。”祭文就录于左云:
维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,钜鹿魏鹏,颛以清酌肴羞之奠,遥祭于故贾氏云华小娘子之灵。呜呼!天地既判,即分阴阳。夫妇攸合,人道之常。从一而殒,是谓贞良,二三其德,是曰淫荒。昔我参政,暨先平章,僚友之好,金兰其芳。施及寿母,与余先堂,义若姊妹,闺门颉颃。适同有妊,天启阙祥,指腹为誓,好音琅琅。乃生君我,二父继亡。君留浙水,我返荆襄。彼此阔别,各居一方。日月流迈,逾十五霜,千里跋涉,访君钱塘。佩服慈训,初言是将,冀遂曩约,得谐姬姜。因缘浅薄,遂堕荒唐,一斥不复,竟成参商。呜呼!君为我死,我为君伤!天高地厚,莫诉衷肠!玉容花貌,宛在目傍。断弦裂镜,零落无光。人非物是,徒有涕滂!悄悄寒夜,隆隆朝阳,佳人何在?令德难忘!曷以招子?谁为巫阳?曷以慰子?鳏居空房。庶几斯语,闻于泉乡。岘山郁郁,汉水汤汤,山倾水竭,此恨未央。呜呼小姐,来举余觞。尚飨!
未久,生服满赴都,升除陕西儒学正提举,阶奉议大夫。而麟尹咸宁,瓜期尚未及代,复得相见,升堂拜母,而夫人益老矣。见生,只加悲悔。旧仆若脱欢辈,亦有物故者,惟春鸿诸姬,一一无恙。生询知殡宫所在,即往痛哭,以手叩墓门曰:“云华,魏寓言在此。想子平生精灵未散,岂不能为《华山畿》乎》”生是夕,宿公署,似梦非梦,仿佛见娉来曰:“天果从人愿乎?”生忘其死也,遽拥抱之。娉曰:“兄勿见持,当有奉告。”生方悟其鬼也,因问之曰:“子已谢世,今安得来耶?”娉曰:“妾死后,冥司以我无过,命入金华宫,掌笺奏之任。今冥君感子不娶之言,以为义高刘庭式。且曰:‘不可使先参政盛德无后。’将命我还魂,而屋舍已坏。今议假他尸,尚未有便。数在冬末,方可遂怀,彼时复得相聚也。”语毕,倏然飞去。生惊觉,但见淡月侵帘,冷风拂面,四顾凄然,泣数行下。遂成《疏帘淡月》词一阕以吊娉。词云:
西湖皓月,从前岁别来,凡回圆缺?何处凄然,怕近暮秋时节!花颜一去成终古,洒西风,泪流如血!美人何在?忍看残镜!忍看残玦!忽今夕,分明梦里,陡然相见,手携肩接。微启朱唇,耳畔低声儿说:冥君许我返魂也,教同心罗带重结。醒来惊怪,还疑又信,枕寒灯灭。
生到任,不觉雪花飘粉,梅蕊舒琼,兔走乌飞,又当腊月。有长安丞宋子璧者,一室女,年及笄,忽暴卒;已三日,复苏,不认其父母,曰:“我贾平章女云华,今咸宁县尹贾麟姊也。死已二年,数当还魂。今假汝女之尸,其实非汝女也。”父母讶其声音不类,言语不伦,正疑怪间,女即径入贾尹宅,如素曾到者。见夫人及尹,道还魂甚详。夫人与麟察之:声音语笑,娉也;举止态度,娉也。然尚未信。须臾,入其寝室,呼春鸿诸婢妾名字,索其存日遗物,丝发皆不谬,始深信之。盖咸宁与长安,俱西安在城属县,廨宇相邻。宋丞亦闻贾尹到任时,其姊氏亡故,然还魂之事,世所罕有,乃与其妻陈氏同诣贾宅取回。女子坚不肯出,且诟骂曰:“何为妄认他人家女为女耶?”宋夫妇无计,遂叹息而返。夫人曰:“此天作之合也。”乃报魏生。生亦以梦中见娉事告贾母子。夫人忻忭难言,于是命媒妁,通殷勤,再缔前盟,重行吉礼。生执雁帛往亲迎焉。夫人暨春鸿、兰苕等俱往送。娉花烛之夕,真处子也。枕上与生话旧,一事不遗。
翌日,设宴于提举公廨后堂。宋丞一门,亦与礼席,因询丞:“女何名?”乃知呼为月娥。又得之老门子云:“廨宇后堂,旧有扁名洒雪,盖取李太白诗‘清风洒兰雪’之义,为前任提举取去,今无矣。”遂悟伍相庙梦中神云者,上句言成婚之地,下句言其妻之名。生遍以告座人,知神言之验,喧传关中,莫不叹异。有赋《永遇乐》词以庆生者,因录于此:
倾国名姝,出尘才子,真个佳丽。鱼水因缘,鸾凤契合,事如人意。贝阙烟花,龙宫风月,谩托传书柳毅。想传奇、又添一段,勾栏里做《还魂记》。稀稀罕罕,奇奇怪怪,凑得完完备备。梦叶神言,婚谐腹偶,两姓非容易。牙床儿上,绣衾儿里,浑似牡丹双蒂。问这番、怎如前度,一般滋味?
生后与娥产三子,皆列显官。生仕至大禧宗禋院使、兵部尚书,年八十三方死。娥亦封鄯国夫人,寿七十九而殁,与生合葬焉。生与娥平昔吟咏赓和之作,多至千余篇,题曰《唱随集》;酸斋贯云石为序于其前,生夫妇自序于其后,载于别录,此不著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