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·三山福地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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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东有个叫元自实的汉子,生来就憨厚老实,大字不识几个。家里倒是有些田产,日子过得挺滋润。同乡有个姓缪的书生,要去福建当官,手头紧巴巴的,就来找自实借二百两银子。自实想着都是乡里乡亲的,连借条都没让写,爽快地把银子给了缪生。

后来山东闹兵灾,自实家被乱兵抢了个精光。听说福建那边还算太平,他就带着老婆孩子漂洋过海来投奔缪生。到了福州一打听,这缪生如今可了不得,在陈有定将军府里当差,威风得很。自实心里高兴,可看着自己一家子衣衫褴褛的落魄样,没好意思直接上门。先租了间破屋子安顿妻儿,又咬牙置办身像样衣裳,挑了个好日子才去拜访。

那天正赶上缪生出门,自实赶紧跪在马车前头行礼。缪生起初都没认出他来,直到自实报了家乡姓名,才假装惊喜地把他请进府里。可那待客的架势,就是杯清茶打发人,连顿饭都没留。第二天再去,也不过是三杯淡酒,对借银子的事只字不提。

回家路上,破屋里传来妻儿的哭骂声:"千里迢迢来投奔,就值这三杯猫尿?"自实被骂得脸上发烫,硬着头皮又去找缪生。这回刚提起旧账,缪生立刻板着脸说:"借条我可都留着,怕是你们遭兵灾弄丢了吧?"自实急得直搓手:"咱们乡里乡亲的,当初哪会立什么字据?"缪生冷笑:"有没有借条不重要,宽限些时日,自然还你。"

转眼腊月将尽,自实家米缸早见了底。他红着眼圈跪在缪生面前:"不求你还债,只求给口活命粮..."缪生装模作样掐指一算:"除夕那天,我派人送两石米、二十两银子去。"回家路上,自实看见街边小庙里的轩辕老道冲他直摇头。

除夕那天,全家眼巴巴守着门口。孩子突然喊:"送米的来了!"自实光着脚跑出去,却见挑夫径直走过他家门。不一会儿又听说送钱的来了,结果又是空欢喜。直到天黑,连个铜板都没见着。

大年初一清晨,自实揣着磨得雪亮的刀子蹲在缪家门口。晨雾里,轩辕老道在庙门口念经,忽然看见自实身后跟着几十个青面獠牙的恶鬼。可一袋烟功夫,又见自实往回走,这回身后跟着百来个锦衣华服的神仙。老道赶紧追上去问缘由,自实抹着眼泪说:"都到门口了,突然想起他家里还有老母亲..."

老道拍腿叫好:"这一念之善,福神都来护佑你了!"可自实还是想不开,当晚就跳了八角井。谁知井水分开,竟通到个神仙洞府。有个穿月白道袍的仙人笑着问他:"翰林大人,游历的滋味如何?"自实听得一头雾水。仙人从袖里掏出几个枣子:"吃了这个,你就明白了。"

自实吃完饭,忽然间心里一片清明,想起自己当年做学士的时候,在大都兴圣殿旁边起草西蕃诏书的情景,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。他忍不住问那道士:“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,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报应?”

道士捋着胡子说:“你倒也没犯什么大罪,只是当年做官的时候,仗着自己文采好,眼睛长在头顶上,不肯提携后辈,所以这辈子让你变成个睁眼瞎;又仗着官位高,架子端得威风得很,连门客游士都不肯接待,所以这辈子让你无家可归到处流浪。”

自实听得直冒冷汗,指着当朝几个大官问:“那位丞相大人,贪得无厌收受贿赂,将来会有什么报应?”道士冷笑一声:“他啊,就是地府里的无厌鬼王投胎,下面专门给他备了十口炉子熔炼横财。如今福气享到头了,等着蹲大牢吧!”

“那平章大人纵容士兵杀害百姓呢?”自实又问。道士眼睛一瞪:“这是多杀鬼王转世,带着三百铜头铁额的阴兵作恶。现在气数将尽,等着千刀万剐!”

自实接着问起那些不作为的监司、郡守、宣慰使、经略使,道士摆摆手:“这些人都戴着枷锁,脖子上拴着铁链,烂肉臭骨就等着挨刀,不值一提!”自实突然想起缪生欠债不还的事,道士嗤笑道:“他不过是王将军库房的小管事,库银也敢乱动?”

这时道士忽然压低声音:“不出三年就要改朝换代,到时候血流成河。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,别当那被殃及的池鱼。”自实连忙求问该去哪儿,道士先说福清,转念又说:“还是福宁更好。”说完就催他:“你家人该等急了,快回去吧。”

自实正愁找不到路,道士往山后一指。他恭恭敬敬磕了头,顺着小路走了两里多地,从个山洞钻出来,回到家才发现已经过去半个月。他连夜带着妻儿逃到福宁,开荒种地安了家。有天锄地时锄头“当”地撞上硬物,挖出四锭银子,日子这才好过起来。

后来果然应验——张氏夺了玉玺,达丞相锒铛入狱,大军攻破城池,陈平章成了俘虏,那些官员没几个保住脑袋。而那个赖账的缪生,被王将军一刀结果,家产全充了公。掐指一算,从遇见道士到应验,正好三年光景。

原文言文

  元自实,山东人也。生而质钝,不通诗书。家颇丰殖,以田庄为业。同里有缪君者,除得闽中一官,缺少路费,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。自实以乡党相处之厚,不问其文券,如数贷之。至正末,山东大乱,自实为群盗听劫,家计一空。时陈有定据守福建,七闽颇安。自实乃挈奏子由海道趋福州,将访缪君而投托焉。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,当道用事,威权隆重,门户赫弈。自实大喜,然而患难之余,跋涉道途,衣裳褴缕,客貌憔粹,未敢遽见也。乃于城中僦屋,安顿其妻孥,整饰其冠服,卜日而往。适值缪君之出,拜于马首。初似不相识,及叙乡井,通姓名,方始惊谢。即延之入室,待以宾主之礼。良久,啜茶而罢。明日,再往,酒果三杯而已,落落无顾念之意,亦不言银两之事。自实还家,旅寓荒凉,妻孥怨詈曰:“汝万里投人,听干何事?今为三杯薄酒所卖,即便不出一言,吾等何所望也!”自实不得已,又明日,再往访焉,则似已厌之矣。自实方欲启口,缪君遽曰:“向者承借路费,铭心不忘,但一宦萧条,俸入微薄,故人远至,岂敢辜恩,望以文券付还,则当如数陆续酬纳也。”自实悚然曰:“与君共同乡里,自少交契深密,承命周急,素无文券,今日何以出此言也?”缪君正色曰:“文券承有之,但恐兵火之后,君失之耳。然券之有无,某亦不较,惟望宽其程限,使得致力焉。”自实唯唯而出,怪其言辞矫妄,负德若此,羝羊触藩,进退维谷。半月之后,再登其门,惟以温言接之,终无一钱之惠。展转推托,遂及半年。市中有一小庵,自实往缪君之居,适当其中路,每于门下憩息。庵主轩辕翁者,有道之士也,见其往来颇久,与之叙话,因而情熟。时值季冬,已迫新岁,自实穷居无聊,诣缪君之居,拜且泣曰:“新正在迩,妻子饥寒,囊乏一钱,瓶无储粟。向者银两,今不敢求,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,下壶飨而救翳桑之饿,此则故人之赐也。伏望怜之悯之,哀之恤之!”遂匍匐于地。缪君扶之起,屈指计日之数,而告之曰:“更及一旬,当是除夕,君可于家专待,吾分禄米二右及银二锭,令人驰送于宅,以为过岁之资,幸勿以少为怪。”且又再三丁宁。毋用他出以候之。自实感谢而退。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。至日,举家悬望,自实端坐于床,令椎子于里门覘之。须臾,奔入曰:“有人负米至矣。”急出俟焉,则越其庐而不顾。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,趋往问之,则曰:“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。”默然而返。顷之,稚子又入告曰:“有人携钱来矣。”急出迓焉,则过其门而不入。再住扣之,则曰:“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。”怃然而惭。如是者凡数度。

  至晚,竟绝影响。明日,岁旦矣,反为所误,粒米束薪,俱不及办,妻子相向而哭。自实不胜其愤,阴砺白刃,坐以待旦。鸡鸣鼓绝,径投缪君之门,将俟其出而刺之。是时,晨方未启,道无行人,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,当门而坐,见自实前行,有奇形异状之鬼数十辈从之,或握刀剑,或执椎凿,披头露体,势甚凶恶;一饭之顷,则自实复回,有金冠玉珮之士百余人随之,或击幢盖,或举旌幡,和容婉色,意甚安闲。轩辕翁叵测,谓其已死矣。诵经已罢,急往访之,则自实固无恙。坐定,轩辕翁问曰:“今日之晨,子将奚适?何其去之匆匆,而回之缓缓也?愿得一闻。”自实不敢隐,具言:“缪君之不义,令我狼狈!今早实砺霜刃于怀,将往杀之以快意,及至其门,忽自思曰:‘彼实得罪于吾,妻子何尤焉。且又有老母在堂,今若杀之,其家何所依?宁人负我,毋我负人也。’遂隐忍而归耳。”

  轩辕翁闻之,稽首而贺曰:“吾子将有后禄,神明已知之矣。”自实问其故。翁曰:“子一念之恶,而凶鬼至;一念之善,而福神临。如影之随形,如声之应响,固知暗室之内,造次之间,不可荫心而为恶,不可造罪而损德也。”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,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。然而自实终郁郁不乐。至晚,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。其水忽然开辟,两岸皆石壁如削,中有狭径,仅通行履。自实扪壁而行,将数百步,壁尽路穷,出一弄口,则天地明朗,日月照临,俨然别一世界也。见大宫殿,金书其榜曰:“三山福地。”自实瞻仰而入,长廊昼静,古殿烟消,徘徊四顾,阒无人踪,惟闻钟磐之声,隐隐于云外。饥馁颇甚,行末能前,困卧石坛之侧。忽一道士,曳青霞之裾,振明月之珮,至前呼起之,笑而问曰:“翰林识旅游滋味乎?”自实拱而对曰:“旅游滋味,则尽足矣。翰林之称,一何误乎?”道士曰:“子不忆草西蕃诏于兴圣殿乎?”自实曰:“某山东鄙人,布衣贱士,生岁四十,目不知书,平生未尝游览京国,何有草诏之说乎?”道士曰:“子应为饥火所恼,不暇记前事耳。”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,曰:“此谓交梨火枣也。食之当知过去未来事。”

  自实食讫,惺然明悟,因记为学士时,草西蕃沼于大都兴圣殿侧,如昨日焉。遂请于道士曰:“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?”道士曰:“子亦无罪,但在职之时,以文学自高,不肯汲引后进,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识字;以爵位自尊,不肯接纳游士,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。”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:“某人为丞相。而贪饕不止,贿赂公行,异日当受何报?”道士曰:“彼乃无厌鬼王,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,今亦福满矣,当受幽囚之祸。”又问曰:“某人为平章,而不戢军士,杀害良民,异日当受何报?”道士曰:“彼乃多杀鬼王,有阴兵三百,皆铜头铁额,辅之以助其虐,今亦命衰矣,当受割截之殃。”又问:“某人为监司,而刑罚不振;某人为郡守,而赋役不均;某人为宣慰,不闻所宣之何事;某人为经略,不闻所略之何方,然则当受何报也?”道士曰:“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,缧绁系其颈,腐肉秽骨,待戮余魂,何足算也!”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。道士曰:“彼乃王将军之库子,财物岂得妄动耶?”道士因言:“不出三年,世运变革,大祸将至,甚可畏也。汝宜择地而居,否则恐预池鱼之殃。”自实乞指避兵之地。道士曰:“福清可矣。”又曰:“不若福宁。”言讫,谓自实曰:“汝到此久,家人悬望,今可归矣。”自实告以无路,道士指一径令其去,遂再拜而别。行二里许,于山后得一穴出,到家,则已半月矣。急携妻子径往福宁村中,垦田治圃而居。挥钁之际,铮然作声,获瘫银四锭,家遂稍康。其后张氏夺印,达丞相被拘,大军临城,陈平章遭掳,其余官吏多不保其首领,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,家资皆归之焉。以岁月记之,仅及三载,而道士之言悉验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