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人生在世啊,那富贵荣华就像天上的云彩,看得见摸不着。宋朝有个叫朱希真的才子写过一首《西江月》,说的就是这个理儿——天天酒杯满,日日赏花开,自个儿快活最实在。您想啊,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,该富贵的没富贵,能文能武的到头来还不如那些傻人有傻福的。这就叫时也命也,您听那老话说得多明白:"命里穷时,挖着黄金变黄铜;命里富时,捡张白纸变绸布。"
今儿个给各位说个稀奇事儿。汴京城里有个金老汉,做小本买卖起早贪黑,有个怪癖——见着成色好的银子就攒着,攒够百两就熔成元宝,还要系上红绳放在枕边摩挲。这么着攒了一辈子,整整八大锭。七十寿宴那天,老爷子酒过三巡,红着脸对四个儿子说:"爹给你们每人留两锭压箱底的宝贝。"儿子们乐得直作揖。
当夜金老汉醉醺醺回房,瞅着枕边白花花的元宝直乐。刚合眼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,掀帐一瞧,八个白衣红带的汉子排着队作揖:"承蒙老爷这些年当宝贝供着,可咱们命中该去城南王家的。等您百年之后,咱们再另寻去处。"说完转身就走。老汉光着脚追出去,"扑通"被门槛绊了个跟头——原来是个梦!再点灯一看,枕边元宝早没了踪影。老爷子捶着床沿直叹气:"攒了一辈子的银子,倒给别人做了嫁衣裳!"这一宿啊,他是瞪着眼到天明。
天刚蒙蒙亮,金老汉就把儿子们都叫到跟前,把昨晚做的怪梦说给他们听。几个儿子听完,有的吓得直搓手:"爹啊,这银子怕不是咱们该得的,您瞧这不就出怪事了么?"也有将信将疑的:"老爷子怕是高兴过头说了大话,这会儿舍不得分银子,编出这鬼话来哄我们。"
金老汉见儿子们半信半疑,急得直跺脚,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。他照着梦里说的地址,一路寻到邻县王老汉家。刚进门就看见堂前烛火通明,桌上摆着猪头三牲,王家正在祭神呢。
"老哥家这是有什么喜事?"金老汉拉住个下人打听。不多时王老汉迎出来,两个老头儿作揖见礼。金老汉搓着手道:"实不相瞒,老汉家里丢了八锭银子,梦里说在您这儿......"
王老汉一拍大腿:"巧了!昨日内人身子不爽利,算命先生说挪挪床就好。谁知她病中恍惚看见八个白衣大汉,腰间系着红绸带,说他们原住在金家,如今缘分尽了要来投奔我家。说完就往床底下钻——内人惊出一身冷汗,病竟好了!挪床时真在灰堆里找出八锭银子,个个腰缠红绸......"
金老汉听得眼圈发红,颤声求道:"这是老汉一辈子的积蓄啊!求老哥让我瞧一眼,死了这条心。"王老汉笑呵呵叫小厮端出四个盘子,每盘两锭雪白银两,那红绸带还在阳光下泛着光。金老汉摸着银子老泪纵横:"我真是没福气......"
王老汉看得不忍心,包了三两碎银硬塞给金老汉。推让间银子滑进袖袋破洞,掉在了王家门槛边。等金老汉回到家一摸——您说巧不巧?连这三两银子都不翼而飞。后来王家扫地,这三两银子又物归原主了。您说这不是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?
这世上偏有人不信邪。苏州阊门外有个文若虚,生得聪明伶俐,琴棋书画样样来得。年轻时算命说他能发大财,他就整天游手好闲,把祖产败得精光。后来见别人做生意赚钱,他也想试试。
那年夏天,他听说北京扇子好卖,就合伙进了批货。上等的请名家题字作画,中等的找人仿冒,下等的素面扇子。谁知运到北京赶上连月阴雨,等天晴时打开箱子——好家伙!名家字画全粘成纸坨坨,就剩几把白扇子能卖。这一趟血本无归,"倒运汉"的名号算是在街坊间传开了。
后来他穷得连媳妇都娶不上,靠给人写写画画混口饭吃。那些帮闲的清客见他都要挤眉弄眼:"哟,这不是咱们的倒运汉么?"要给他介绍私塾先生的活计,正经人家又嫌他不够稳重。您说这人啊,就像那粘在扇面上的画儿,高不成低不就,活脱脱一个"杂板令"!
那天刚蒙蒙亮,码头上就热闹起来。张大、李二、赵甲、钱乙这几个常跑海货的领头人,带着四十多号伙计正准备出海。文若虚搓着手在岸边转悠,心里直打鼓:"我这穷得叮当响,连饭都快吃不上了。不如跟着他们出海闯闯,既能见见世面,又省得在家愁吃愁穿。"
正琢磨着,恰好瞧见张大晃悠着走过来。这张大本名张乘运,专做海外买卖,眼力毒得很,什么奇珍异宝都认得。为人又豪爽,最爱帮衬人,乡亲们都管他叫"张识货"。文若虚赶紧迎上去,把想搭船的事儿说了。张大拍着大腿笑道:"妙啊!船上正缺个说笑的,你来了大伙儿准高兴。只是..."他挠挠头,"我们都带着货,你空着手去,岂不白跑一趟?等着,我找兄弟们凑点本钱给你。"
文若虚感动得直作揖:"张大哥这般照应,只怕别人..."话没说完,张大摆摆手:"先别急,我去去就来。"转身就钻进人堆里去了。
这时街角传来"报君知"的竹板声,一个算命瞎子慢悠悠晃过来。文若虚摸出仅剩的一文钱,颤声求道:"先生给算算财运。"瞎子掐指一算,突然提高嗓门:"了不得!这卦象显示有泼天富贵!"文若虚心里暗笑:"我不过想混口饭吃,哪来的横财?这瞎子准是糊弄人。"
正嘀咕着,张大气呼呼跑回来,跺着脚骂:"一提钱就装聋作哑!好说歹说才凑了一两银子。"说着把碎银子塞过来,"实在对不住,这点钱置办不了正经货物,你买些果子路上解渴吧。"文若虚千恩万谢接过银子,捧在手里看了又看,苦笑道:"这点钱能买啥呢?"
信步走到街市,忽然被满街红艳艳的果子晃花了眼。那橘子红得像火,大如拳头,正是太湖洞庭山特产的"洞庭红"。文若虚灵机一动:"这一两银子能买上百斤,既解渴又能分给大伙儿,岂不两全?"当即雇人把橘子搬上船。
水手们见了都拍手起哄:"文先生可算带着宝贝来啦!"臊得文若虚满脸通红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,再不敢提橘子的事。
船行数日,忽见远处城郭巍峨。原来到了吉零国,这里中国货能翻三倍价。众人都熟门熟路去交易,只剩文若虚守着船。他忽然想起那筐橘子,急忙叫水手搬出来。好家伙!满甲板红彤彤一片,远看像着了火似的。岸上的人纷纷围过来,有个胆大的直接掰开就吃,汁水溅了满脸,却惊喜大叫:"能吃!"当即摸出银钱要买。文若虚愣愣接过钱一掂——好家伙,足有二两重!他赶紧挑了个最大的递过去。那人尝完竟又掏出十个银钱:"再要十个进贡!"
文若虚手都抖了,这哪是卖橘子,分明是捡了聚宝盆啊!围观的人见状纷纷掏钱,你三个我五个,转眼工夫橘子就卖出去大半。每个铜钱都在阳光下闪着光,晃得文若虚眼睛发酸——那算命先生说的"百十分财气",竟真应验了!
原来那地方用的都是银钱,上面还刻着花纹。最值钱的是龙凤纹的,其次是人物纹,再往下是禽兽纹、树木纹,最普通的就是水草纹的了。不过分量倒是一样重。刚才买橘子的,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水草纹钱,那买主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,用下等钱买到了好东西,乐得合不拢嘴。这人贪小便宜的性子,倒是跟咱们中国人一个样。
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橘子已经卖出去三分之二了。有些没带钱的人急得直跺脚,赶紧跑回去取钱。文若虚见剩得不多了,故意板着脸说:"这些要留着自家吃,不卖了。"那些人急得直搓手,情愿加价,最后四个钱买了两颗。嘴里还嘟囔着:"晦气!来晚了一步。"旁边的人见涨价了,都埋怨道:"我们还想买呢,你怎么把价钱抬上去了?"那买主理直气壮:"你没听见他说不卖了吗?"
正吵吵嚷嚷的,忽然看见最早买十个橘子的那个人,骑着一匹青骢马飞奔而来。马蹄声哒哒响,那人翻身下马,拨开人群就朝船上喊:"别零卖了!有多少我全包了!我家头目要买去献给可汗呢!"围观的人一听这话,赶紧退开老远,站在边上瞧热闹。
文若虚多机灵啊,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来了大主顾。连忙把竹篓里剩下的五十多个橘子全倒出来,数了数又装模作样地说:"方才说了要留着自用,实在不能卖。既然您诚心要,加些价钱让几颗给您吧。刚才已经卖到两个钱一颗了。"那人在马背上解下个大口袋,摸出钱来,这回是树木纹的,说:"这样的钱一个够了吧?"文若虚摇头:"不行,还得按先前的价钱。"那人笑了笑,又摸出个龙凤纹的钱:"这样的总行了吧?"文若虚还是摇头:"就要先前那种。"
那人哈哈大笑:"这个钱一个顶一百个,料你也找不开。跟你开个玩笑罢了!你这些橘子都给我,我再加你一个水草纹的也不打紧。"文若虚一数正好五十二颗,算下来要了一百五十六个水草纹银钱。那人连竹篓都要走了,又丢下一个钱,把篓子拴在马背上,笑呵呵地扬鞭而去。看热闹的人见没得买了,一哄而散。
文若虚回到船舱,拿出一个钱来称了称,足足有八钱七分重。一连称了好几个都一样。算下来总共得了一千个钱左右。他拿出两个赏给船家,剩下的仔细包好,乐得直拍大腿:"那算命瞎子还真灵验!"就等着同伴们回来好好说道说道。
各位看官可能要问了:那地方的银子这么不值钱,常跑船的人怎么不多带些丝绸去换银子,岂不是能赚百倍?这里头有个缘故——那地方的人见到丝绸之类的货物,都是以货易货。咱们这边的人也是图他们的货物才有利可图。要是直接换银子,他们准拿龙凤纹、人物纹的高价银钱来交易,算下来反倒不划算。这回是买吃食,他们只当是用普通钱交易,我却按分量算,这才占了便宜。
又有人要说了:既然如此,跑船的人何不都带吃食去换普通银钱?何必费本钱置办货物?这话也不对。文若虚这回是撞了大运,要是专门这么干,三五天碰不上好时机,东西放烂了也卖不出去。当年他时运不济卖扇子就是前车之鉴。扇子还算能放的,尚且如此,何况水果?这种事不能一概而论。
闲话少说。且说众人领着牙行老板来船上验货,文若虚把卖橘子的事一说,大伙儿又惊又喜:"真是走了狗屎运!咱们一起出海,倒是你这没本钱的先发财了!"张大一拍巴掌:"人人都说他倒霉,如今可是时来运转了!"转头对文若虚说:"你这些银钱在当地置办货物不划算。不如分给大伙儿换成中国货物,带回去能赚大钱,总比揣着这些银钱强。"
文若虚连连摆手:"我这人向来倒霉,做买卖没有一次不赔本的。这回托诸位的福做了趟无本生意,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,哪还敢想别的?万一又赔了,难道还能再碰上洞庭红这样的好事?"众人都劝他:"我们有银子,你有货物,互相帮衬都有赚头,有什么不好?"文若虚苦笑道:"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提到做买卖我就腿软,还是守着这些银钱回去吧。"众人直叹气:"放着几倍的利钱不赚,可惜啊!"
后来大伙儿一起上岸,在店里验货交易,忙活了半个月。文若虚见识了不少奇珍异宝,心里美滋滋的,倒也不怎么在意。等事情办完,众人一齐上船,祭了海神,喝了饯行酒,扬帆起航。
走了几天,忽然天色大变。只见乌云压顶,巨浪滔天。海里的蛟龙像是在半空嬉戏,鱼群吓得直往海底钻。大船在浪里颠簸,活像几片飘摇的树叶。船里米粮撒得到处都是,船舷外白浪翻滚如同煮开的粥。都是那风伯作怪,吓得船夫们面如土色。
船上的人见风浪太大,连忙落下半帆,任由船随风漂流。远远望见一座岛屿,便调整船帆慢慢靠过去。近了一看,竟是座荒岛。但见古木参天,野草丛生。小径上尽是野兽足迹,平地上不见人烟。也不知这岛归哪国管辖,更不晓得开天辟地以来,可曾有人登临过。
船上的水手们哗啦啦把铁锚抛到船后头,又吭哧吭哧把桩子钉在岸边的泥地里。忙活完了,冲着船舱里喊:"大伙儿先安心坐着,等这阵风过去再说。"那文若虚怀里揣着银子,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家去,这会儿却要干坐着等风停,急得他直搓手。他冲众人说:"我上岸去岛上转转。"旁人都笑他:"这荒岛有啥好看的?"文若虚一摆手:"横竖闲着也是闲着。"船上的人被风浪颠得晕头转向,个个打着哈欠,谁都不愿动弹。文若虚自个儿抖擞精神,一个箭步跳上了岸。这一跳可不得了,谁能想到十年不遇的好运正等着他呢?要是说书人能未卜先知,就算拄着拐杖也要跟去看个热闹。
文若虚见没人跟着,反倒来了劲,抓着藤条野草就往山顶爬。这岛不算高,就是杂草丛生没个正经路。爬到顶上四下一望,茫茫大海里自己就像片树叶似的,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。他心里嘀咕:"我文若虚也算聪明人,怎么命就这么苦?家业败光不说,如今飘到海外,虽说侥幸得了些银子,谁知道是不是我的造化?这会儿困在孤岛上,性命还攥在海龙王手里呢!"正伤感着,忽然看见远处草丛里鼓着个东西。走近一瞧,好家伙!竟是个床板大的乌龟壳。他惊得直咂嘴:"天底下竟有这么大的龟?说出去谁信啊!这趟出海总算没白来,带回去也是个稀罕物。锯开来还能当两张床使,多划算!"说着就解下绑腿布,穿在龟壳中间打个结,拖着就往回走。
刚到船边,水手们瞧见他这模样都乐了:"文先生这是打哪儿拉纤回来啦?"文若虚拍拍龟壳:"列位瞧好,这就是我淘的海外宝贝!"众人抬头一看,乖乖,活像张没腿的硬板床。有人打趣:"要这破壳子干啥?煎龟膏都嫌费柴火!"文若虚却得意得很:"稀罕物件又不花钱,带回去图个乐子。"说着就叫水手把龟壳抬进船舱。在岸上还不显,进了船舱这龟壳越发显得庞大,要不是海船还真装不下。大伙儿笑作一团:"回头人家问起来,就说文先生做了笔大买卖——专贩乌龟壳!"文若虚也不恼,舀水把龟壳里外洗干净,把自己的包袱银两往里一塞,两头绳子一系,拍手笑道:"瞧瞧,这不就成个大箱子了?"众人笑得前仰后合:"文先生果然机灵!"
当夜无话。第二天风停了,船继续航行。没几日到了福建地界,刚泊船就涌来一群牙行掮客,这个拉胳膊那个扯袖子,嚷嚷着哪家客栈好。众人挑了个相熟的跟着走,来到波斯商人开的玛宝哈货栈。这波斯老板在中国住久了,除了深眼眶高鼻梁,言谈举止跟本地人没两样。照老规矩先摆酒接风,可这宴席排座次有讲究——得按货物贵重程度来。大伙儿心照不宣地按身家落了座,只剩文若虚尴尬地站着。有人打圆场:"这位是去海外游玩的,没带货。"文若虚臊得满脸通红,默默坐到末席。酒席上这个显摆猫儿眼,那个炫耀祖母绿,文若虚闷头喝酒,肠子都悔青了:"早知该听劝买些货的。"那波斯老板瞧出端倪,特意多敬了他几杯。待到酒过三巡,众人起身告辞:"明日再来验货。"便簇拥着回了船。
那主人忙活了一夜,撤了酒席,收拾停当便歇下了。谁知天刚蒙蒙亮,他就一骨碌爬起来,直奔海边船上去拜会那些客人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,眼睛往船舱里一瞄,就瞧见那件横七竖八搁着的大家伙。主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,拍着大腿道:"这是哪位贵客的宝贝?昨儿酒席上怎的没听提起?莫非是不打算卖的?"众人哄笑起来,七嘴八舌指着文若虚:"这是文兄的宝物。"有个促狭鬼还补了句:"还是个压箱底的滞销货呢!"
主人转头细看文若虚,见他满脸涨得通红,反倒来了劲。他猛地一拍桌子,冲着众人发火:"我与诸位相交多年,怎的这般戏弄我?害我怠慢了新客,竟让人家坐了末座,这是什么道理!"说着就一把拽住文若虚的袖子,对众人嚷道:"先别急着卸货,容我上岸赔个罪再说!"
大伙儿都摸不着头脑。十几个与文若虚相熟的,还有几个爱凑热闹的,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,便一窝蜂跟回店里看究竟。只见主人拉着文若虚,把太师椅摆得端端正正,不由分说按着他坐在首位,连连作揖:"方才多有得罪,您快请上座。"文若虚心里直打鼓,暗想:"难不成这玩意儿真是宝贝?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?"
主人匆匆进了里屋,不一会儿又出来,招呼众人回到昨日吃酒的地方。早有几桌酒菜重新摆好,头一桌比先前还要丰盛。主人亲自斟酒,朝文若虚深深一揖,对众人道:"这位先生合该坐首席。你们整船的货加起来,怕也抵不上他这件。方才是我有眼无珠。"众人听得又惊又疑,半信半疑地依次落座。
酒过三巡,主人搓着手问道:"敢问客官,这件宝贝可愿割爱?"文若虚到底机灵,顺口应道:"只要价钱合适,为何不卖?"主人一听肯卖,乐得眉开眼笑,霍地站起身:"当真要卖?您只管开价,绝无二话!"
文若虚其实心里没底,要少了怕露怯,要多了又怕人笑话。他支支吾吾半天,脸憋得通红,愣是报不出价来。这时张大使朝他使个眼色,手搭在椅背上竖起三根手指,又把第二根手指往空中一划拉:"干脆要这个数。"文若虚却摇摇头,只竖起一根手指:"这个数我都不好意思开口。"
主人眼尖瞧见了,忙问:"到底要多少?"张大故意作怪:"看文先生手势,怕是要一万两哩!"主人哈哈大笑:"这是存心不卖,拿我打趣呢!这样的宝贝,哪止这个价!"众人闻言都惊得张大嘴巴,纷纷离席把文若虚拉到边上商量:"了不得!了不得!看来值大价钱呢。咱们实在估不准,文兄不如往高了要,任他还价便是。"
文若虚到底面皮薄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众人急道:"别磨蹭了!"主人也催:"但说无妨!"文若虚这才硬着头皮报出五万两。谁知主人连连摆手:"罪过罪过,这话可不当讲。"转头拉着张大悄声问:"老客走南闯北不是头一遭了。人人都唤您张识货,岂会不知这宝贝的来历?必是不诚心卖,拿小店消遣呢。"
张大压低声音:"实话跟您说,这位是我好友,同去海外游玩的,本就没打算做生意。这件东西是避风时在岛上偶然所得,并非采买来的,所以真不知行情。若真能给五万两,够他富贵一辈子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"
主人眼睛一亮:"既如此,劳您做个保人,事后必有重谢,万万不可反悔!"当即唤小二取来笔墨纸砚。主人铺开上好的绵料纸,折出印子,将毛笔递给张大:"烦请老客长执笔立个契约。"张大却指着同行一人道:"这位褚中颖先生写得一手好字。"说着把纸笔推过去。
褚客磨浓了墨,展平纸张,挥毫写道:
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,今有苏州客人文实,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,投至波斯玛宝哈店,愿出银五万两买成。议定立契之后,一家交货,一家交银,各无翻悔。有翻悔者,罚契上加一。合同为照。
一式两份,末尾写上年月日。张乘运带头签名,在座十来个客商依次署名。褚中颖因是执笔人,最后落款。两份契约并排时,在骑缝处题了"合同议约"四字,下面分别写着"客人文实"和"主人玛宝哈",各自画押。轮到张乘运签名时,他半开玩笑说:"咱们保人画押可得郑重些,这买卖才作得数。"主人连连拱手:"不敢轻慢,不敢轻慢。"
文若虚刚写完契约,那主人转身进了里屋,不一会儿就招呼伙计抬出个沉甸甸的银箱来。他拍着箱盖对众人嚷道:"咱们先交割清楚佣金,还有要紧话说!"大伙儿呼啦一下围上来,只见主人掀开箱盖——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包银子,每包五十两,足足一千两雪花银。主人双手捧给领头的张乘运:"请老客官点收,再分给各位。"
先前吃酒签契约时,这帮人还七嘴八舌闹哄哄的,心里多少犯嘀咕。这会儿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,个个瞪圆了眼睛。文若虚更是像做梦似的,张着嘴发愣。张大暗中扯他袖子:"文兄,这佣金怎么分派,还得您拿主意呢。"文若虚这才回过神,搓着手说:"先把正事办妥再商量不迟。"
那主人忽然笑嘻嘻凑过来:"有桩事要和客官商议——货款都在里间阁楼上,早先兑好的,分毫不差。只需劳驾两位进去过目..."他压低声音,"这银子数目大,搬运费时不说,文客官孤身带着漂洋过海也不稳妥。"见文若虚点头,主人趁热打铁:"不如这样,我在半里外有间绸缎庄,连铺面带宅院值两千两,再搭上存货折三千两,统共五千两。您要愿意,就在这儿安家立业,银子慢慢搬运也便宜。往后想回老家,留个可靠伙计照看便是。"
文若虚听得眼睛发亮,和张大对视一眼,拍着大腿道:"果然是行家见识!"他越想越觉得在理——老家早没了牵挂,带银子回去反倒没处安置。当下对主人连连作揖:"您这主意周全,小弟全听安排!"
主人领着文若虚和张、褚二人进里间验银,外头那群人伸长脖子嘀咕:"早知岛上还有这等宝贝,当初该去转转!""这是老天爷赏的财运,强求不来..."正说着,四人已验完出来。张大对众人比划:"里头十个大桶装四万两,五个小匣装五千两,都贴好封条了!"
往码头取货时,文若虚悄声叮嘱:"船上人多嘴杂,千万保密!事后必有重谢。"众人会意——谁也不想让水手们分走佣金。到了船上,文若虚先摸出自己行李,又偷偷拍了拍龟壳,心里直念"菩萨保佑"。主人叫来两个伙计抬龟壳,特意嘱咐:"仔细抬进内院,别搁外头。"水手们见状议论:"这压舱底的破烂居然卖出去了?"文若虚只当没听见,拎着包袱快步上岸。
先前跟来看热闹的几个商人围着龟壳摸来摸去,扒着壳缝往里瞧,你推我搡地嘀咕:"到底宝贝在哪儿?"这边主人已招呼大家去看房产。走到闹市中央,但见三进大宅院,门匾上"来琛堂"三个金字亮堂堂,两侧厢房堆满绫罗绸缎。文若虚暗叹:"这宅子比王侯府邸也不差,再加上现成买卖..."转头对主人笑道:"宅子极好,只是我独居总要雇几个使唤人。"主人拍胸脯保证:"包在我身上!"
文若虚心里乐开了花,跟着大伙儿往客栈走。店主人赶忙沏了热茶,搓着手笑道:"文客官今晚别回船上住了,就在小店歇下吧。伙计们都是现成的,不够再添就是。"其他客商却七嘴八舌:"买卖成了倒不假,可这龟壳到底有什么稀罕,值这么多银子?掌柜的可得给我们说个明白。"
文若虚也连连点头。店主人噗嗤一笑,拍着大腿说:"各位都是常年在海上闯荡的老江湖,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?你们可听说过龙生九子?里头有个鼍龙,它的皮蒙鼓能声传百里,所以叫鼍鼓。这鼍龙活到万岁,才会蜕壳化龙。壳上有二十四根肋条,对应二十四节气,每根肋条关节里都藏着一颗宝珠。要是肋条没长全,既化不成龙也蜕不下壳。有人捉到未成年的鼍龙,只能剥皮做鼓,肋条里空空如也。非得等二十四肋长齐,节节珠满,才会蜕壳飞升。今天咱们遇上的可是天时地利、自然蜕下的全须全尾的宝贝,跟那些没长成的活捉货色哪能比?"
他说得唾沫横飞,从袖子里掏出个西洋布包:"各位上眼!"揭开层层棉絮,里头滚出颗寸把大的夜明珠,在暗处往黑漆盘里一放,顿时满室生辉,照得人影子在墙上直晃。这群走南闯北的汉子全傻了,张着嘴半天合不拢。
店主人转身对众人团团作揖:"托各位的福,光这一颗珠子,带回我们那儿就值刚才的价了!剩下的全是白饶。"见客商们脸色发青,他赶紧把珠子收进内室,又抬出个缎子箱,除了文若虚,每人送了两匹缎子:"给各位添件衣裳,算是小店心意。"袖子里哗啦啦抖出十几串小珍珠,每人塞一串:"路上买茶喝。"给文若虚的却是四串大珠、八匹锦缎,说是裁新衣用。
等把文若虚送到绸缎庄,店主人招呼伙计们来见新东家。不一会儿,几十个挑夫扛着先前那十桶五匣的货堆满后院。文若虚把东西藏进里屋,出来对众人拱手:"托各位的福发了横财,这点心意务必收下。"说着解开包袱,把卖洞庭红得的银钱分给每人十个,张大和当初借他本钱的几位还多得了十个。
这会儿文若虚早不把这点小钱放眼里了。他又抓出几十个银钱塞给张大:"麻烦分给船上弟兄们,每人一个茶钱。我在这儿安顿下来,往后慢慢回乡。"张大突然拍脑门:"还有一千两佣金没分呢!"文若虚一拍额头,当场把银子分成十几份,张大和记账的褚中颖多拿一股。
有个贪心的嘀咕:"便宜了那波斯商人,文兄该再敲他一笔。"文若虚摇头:"人要知足。想我当初走背运时,做啥赔啥。如今老天开眼,要不是人家识货,这宝贝在咱们眼里就是堆破烂。"众人纷纷称是,千恩万谢扛着分红走了。
后来文若虚在福建娶妻生子,成了大富商。隔几年才回苏州访友,子孙世代富贵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——运去金成铁,时来铁似金。莫笑痴人做白日梦,谁知海外捡着宝?
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
日日深杯酒满,朝朝小圃花开。
自歌自舞自开怀,且喜无拘无碍。
青史几番春梦,红尘多少奇才。
不须计较与安排,领取而今见在。
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,词寄《西江月》。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,总有天数,不如图一个见的怜活。试看往古来今,一部十六史中,多少英雄豪杰,该富的不得富,该贵的不得贵。能文的倚马千言,用不着时,几张纸盖不完酱瓿。能武的穿杨百步,用不着时,几竿箭煮不熟饭锅。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的有福分的,随他文学低浅,也会发科发甲,随他武艺庸常,也会大请大受。真所谓时也,运也,命也。俗语有两句道得好:“命若穷,掘得黄金化作铜;命若富,拾着白纸变成布。”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。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:“造化小儿无定据,翻来覆去,倒横直竖,眼见都如许。”僧晦庵亦有词云:“谁不愿黄金屋?谁不愿千钟粟?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。枉使心机闲计较,儿孙自有儿孙福。”苏东坡亦有词云:“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,算来着甚于忙?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?”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,都是一个意思。总不如古语云:“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”说话的,依你说来,不须能文善武,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;不须经商立业,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。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?看官有所不知,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,也就是命中该贱;出了败坏的人,也就是命中该穷,此是常理。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,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。
且听说一人,乃宋朝汴京人氏,姓金,双名维厚,乃是经纪行中人。少不得朝晨起早,晚夕眠迟,睡醒来,千思想,万算计,拣有便宜的才做。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,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:手头用来用去的,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,便存着不动。约得百两,便熔成一大锭,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,系在锭腰,放在枕边。夜来摩弄一番,方才睡下。积了一生,整整熔成八锭,以后也就随来随去,再积不成百两,他也罢了。金老生有四子。一日,是他七十寿旦,四子置酒上寿。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,心中喜欢。便对四子说道:“我靠皇天覆庇,虽则劳碌一生,家事尽可度日。况我平日留心,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,在我枕边,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。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,每人一对,做个镇家之宝。”四子喜谢,尽欢而散。
是夜金老带些酒意,点灯上床,醉眼模糊,望去八个大锭,白晃晃排在枕边。摸了几摸,哈哈地笑了一声,睡下去了。睡未安稳,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,心疑有贼。又细听着,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。床前灯火微明,揭帐一看,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,腰系红带,曲躬而前,曰:“某等兄弟,天数派定,宜在君家听令。今蒙我翁过爱,抬举成人,不烦役使,珍重多年,宴数将满。待翁归天后,再觅去向。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。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,故此先来告别,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。后缘未尽,还可一面。”语毕,回身便走。金老不知何事,吃了一惊。翻身下床,不及穿鞋,赤脚赶去。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。金老赶得性急,绊了房槛,扑的跌倒。飒然惊醒,乃是南柯一梦。急起桃灯明亮,点照枕边,已不见了八个大锭。细思梦中所言,句句是实。叹了一日气,硬咽了一会,道:“不信我苦积一世,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,倒是别人家的。明明说有地方姓名,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。”一夜不睡。
次早起来,与儿子们说知。儿子中也有惊骇的,也有疑惑的。惊骇的道:“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,眼见得作怪。”疑惑的道:“老人家欢喜中说话,失许了我们,回想转来,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,造此鬼话,也不见得。”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,急急要验个实话。遂访至某县某村,果有王姓某者。叫门进去,只见堂前灯烛荧煌,三牲福物,正在那里献神。金老便开口问道:“宅上有何事如此?”家人报知,请主人出来。主人王老见金老,揖坐了,问其来因。金老道:“老汉有一疑事,特造上宅来问消息。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,必有所谓,敢乞明示。”王老道:“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,先生道移床即好。昨寒荆病中,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,腰系红束,对寒荆道:“我等本在金家,今在彼缘尽,来投身宅上。”言毕,俱钻入床下。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,身体爽快了。及至移床,灰尘中得银八大锭,多用红绒系腰,不知是那里来的。此皆神天福佑,故此买福物酬谢。今我丈来问,莫非晓得些来历么?”金老跌跌脚道:“此老汉一生所积,因前日也做了一梦,就不见了。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,故得访寻到此。可见天数已定,老汉也无怨处,但只求取出一看,也完了老汉心事。”王老道:“容易。”笑嘻嘻地走进去,叫安童四人,托出四个盘来。每盘两锭,多是红绒系束,正是金家之物。金老看了,眼睁睁无计所奈,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。抚摩一番道:“老汉直如此命薄,消受不得!”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,心里见金老如此,老大不忍。另取三两零银封了,送与金老作别。金老道:“自家的东西尚无福,何须尊惠!”再三谦让,必不肯受。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,金老欲待摸出还了,一时摸个不着,面儿通红。又被王老央不过,只得作揖别了。直至家中,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,大家叹息了一回。因言王老好处,临行送银三两。满袖摸遍,并不见有,只说路中掉了。却元来金老推逊时,王老往袖里乱塞,落在着外面的一层袖中。袖有断线处,在王老家摸时,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。客去扫门,仍旧是王老拾得。可见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不该是他的东西,不要说八百两,就是三两也得不去。该是他的东西,不要说八百两,就是三两也推不出。原有的倒无了,原无的倒有了,并不由人计较。
而今说一个人,在实地上行,步步不着,极贫极苦的,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,得了一主没头没脑的钱财,变成巨富。从来稀有,亘古新闻。有诗为证,诗曰:
分内功名匣里财,不关聪慧不关呆。
果然命是财官格,海外犹能送宝来。
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苏州府长州县阊门外有一人,姓文名实,字若虚。生来心思慧巧,做着便能,学着便会。琴棋书画,吹弹歌舞,件件粗通。幼年间,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。他亦自恃才能,不十分去营求生产,坐吃山空,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,看看消下来。以后晓得家业有限,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,时常获利几倍,便也思量做些生意,却又百做百不着。
一日,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,他便合了一个伙计,置办扇子起来。上等金面精巧的,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,免不得是沈石出、文衡山、祝枝山拓了几笔,便值上两数银子。中等的,自有一样乔人,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,也就哄得人过,将假当真的买了,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。下等的无金无字画,将就卖几十钱,也有对合利钱,是看得见的。拣个日子装了箱儿,到了北京。岂知北京那年,自交夏来,日日淋雨不晴,并无一毫暑气,发市甚迟。交秋早凉,虽不见及时,幸喜天色却晴,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,袖中笼着摇摆。来买时,开箱一看,只叫得苦。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,更加日前雨湿之气,斗着扇上胶墨之性,弄做了个“合而言之”,揭不开了。用力揭开,东粘一层,西缺一片,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,一毫无用。剩下等没字白扇,是不坏的,能值几何?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,本钱一空,频年做事,大概如此。不但自己折本,但是搭他非伴,连伙计也弄坏了。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,叫做“倒运汉”。不数年,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,连妻子也不曾娶得。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,东挨西撞,也济不得甚事。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,会说会笑,朋友家喜欢他有趣,游耍去处少他不得;也只好趁日,不是做家的。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,帮闲行里,又不十分入得队。有怜他的,要荐他坐馆教学,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,高不凑,低不就。打从帮闲的、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,也就做鬼脸,把“倒运”两字笑他,不在话下。
一日,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,做头的无非是张大、李二、赵甲、钱乙一班人,共四十余人,合了伙将行。他晓得了,自家思忖道:“一身落魄,生计皆无。便附了他们航海,看看海外风光,也不枉人生一世。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,省得在家忧柴忧米的,也是快活。”正计较间,恰好张大踱将来。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,专一做海外生意,眼里认得奇珍异宝,又且秉性爽慨,肯扶持好人,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,叫张识货。文若虚见了,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。张大道:“好,好。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,若得兄去,在船中说说笑笑,有甚难过的日子?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。只是一件,我们多有货物将去,兄并无所有,觉得空了一番往返,也可惜了。待我们大家计较,多少凑些出来助你,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。”文若虚便道:“谢厚情,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。”张大道:“且说说看。”一竟自去了。
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“报君知”走将来,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,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。先生道:“此卦非凡,有百十分财气,不是小可。”文若虚自想道:“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,混过日子罢了,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?要甚么贵助?就贵助得来,能有多少?便宜恁地财爻动?这先生也是混帐。”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,说道:“说着钱,便无缘。这些人好笑,说道你去,无不喜欢。说到助银,没一个则声。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,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,也办不成甚货,凭你买些果子,船里吃罢。日食之类,是在我们身上。”若虚称谢不尽,接了银子。张大先行,道:“快些收拾,就要开船了。”若虚道:“我没甚收拾,随后就来。”手中拿了银子,看了又笑,笑了又看,道:“置得甚货么?”信步走去,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:
红如喷火,巨若悬星。皮未皲,尚有余酸;霜未降,不可多得。元殊苏井诸家树,亦非李氏千头奴。较广似曰难况,比福亦云具体。
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,地暖土肥,与闽广无异,所以广橘福橘,播名天下。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,颜色正同,香气亦同。止是初出时,昧略少酸,后来熟了,却也甜美。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,名曰“洞庭红”。若虚看见了,便思想道:“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,在船可以解渴,又可分送一二,答众人助我之意。”买成,装上竹篓,雇一闲的,并行李桃了下船。众人都拍手笑道:“文先生宝货来也!”文若虚羞惭无地,只得吞声上船,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。
开得船来,渐渐出了海日,只见银涛卷雪,雪浪翻银。湍转则日月似惊,浪动则星河如覆。三五日间,随风漂去,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。忽至一个地方,舟中望去,人烟凑聚,城郭巍峨,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。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,钉了桩撅,下了铁锚,缆好了。船中人多上岸。打一看,元来是来过的所在,名曰吉零国。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,一倍就有三倍价。换了那边货物,带到中国也是如此。一往一回,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,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。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,各有熟识经纪、歇家。通事人等,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,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。路径不熟,也无走处。
正闷坐间,猛可想起道:“我那一篓红橘,自从到船中,不曾开看,莫不人气蒸烂了?趁着众人不在,看看则个。”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,打开了篓看时,面上多是好好的。放心不下,索性搬将出来,都摆在甲板上面。也是合该发迹,时来福凑。摆得满船红焰焰的,远远望来,就是万点火光,一天星斗。岸上走的人,都拢将来问道:“是甚么好东西呵?”文若虚只不答应。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,拣了出来,掐破就吃。岸上看的一发多了,惊笑道:“元来是吃得的!”就中有个好事的,便来问价:“多少一个?”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,船上人却晓得,就扯个谎哄他,竖起一个指头,说:“要一钱一颗。”那问的人揭开长衣,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,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,道:“买一个尝尝。”文若虚接了银钱,手中等等看,约有两把重。心下想道:“不知这些银子,要买多少,也不见秤秤,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。”拣个大些的,红得可爱的,递一个上去。只见那个人接上手,颠了一颠道:“好东西呵!”扑的就劈开来,香气扑鼻。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,大家喝一声采。那买的不知好歹,看见船上吃法,也学他去了皮,却不分囊,一块塞在口里,甘水满咽喉,连核都不吐,吞下去了。哈哈大笑道:“妙哉!妙哉!”又伸手到裹肚里,摸出十个银钱来,说:“我要买十个进奉去。”文若虚喜出望外,拣十个与他去了。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,也有买一个的,也有买两个、三个的,都是一般银钱。买了的,都千欢万喜去了。
元来彼国以银为钱,上有文采。有等龙凤文的,最贵重,其次人物,又次禽兽,又次树木,最下通用的,是水草:却都是银铸的,分两不异。适才买橘的,都是一样水草纹的,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,所以欢喜。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,与中国人一样。须臾之间,三停里卖了二停。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,老大懊悔,急忙取了钱转来。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,拿一个班道:“而今要留着自家用,不卖了。”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,四个钱买了二颗。口中晓晓说:“悔气!来得迟了。”旁边人见他增了价,就埋怨道:“我每还要买个,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?”买的人道:“你不听得他方才说,兀自不卖了?”
正在议论间,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,骑了一匹青骢马,飞也似奔到船边,下了马,分开人丛,对船上大喝道:“不要零卖!不要零卖!是有的俺多要买。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。”看的人听见这话,便远远走开,站住了看。文若虚是伶俐的人,看见来势,已瞧科在眼里,晓得是个好主顾了。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,止剩五十余颗。数了一数,又拿起班来说道:“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,不得卖了。今肯加些价钱,再让几颗去罢。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。”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,摸出钱来,另是一样树木纹的,说庄”如此钱一个罢了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情愿,只照前样罢了。”那人笑了一笑,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:“这样的一个如何?”文若虚又道:“不情愿,只要前样的。”那人又笑道:“此钱一个抵百个,料也没得与你,只是与你耍。你不要俺这一个,却要那等的,是个傻子!你那东西,肯都与俺了,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,也不打紧。”文若虚数了一数,有五十二颗,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。那人连竹篓都要了,又丢了一个钱,把篓拴在马上,笑吟吟地一鞭去了。看的人见没得卖了,一哄而散。
文若虚见人散了,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,有八钱七分多重。秤过数个都是一般。总数一数,共有一千个差不多。把两个赏了船家,其余收拾在包里了。笑一声道:“那盲子好灵卦也!”欢喜不尽,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。
说话的,你说错了!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,如此做买卖,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,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,一发百倍了?看官有所不知: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,都是以货交兑。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,才有利钱,若是卖他银钱时,他都把龙凤、人物的来交易,作了好价钱,分两也只得如此,反不便宜。如今是买吃口东西,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,我却只管分两,所以得利了。说话的,你又说错了!依你说来,那航海的,何不只买吃口东西,只换他低钱,岂下有利?反着重本钱,置他货物怎地?看官,又不是这话。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,带去着了手。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,三五日不遇巧,等得希烂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。扇子还放得起的,尚且如此,何况果品?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。
闲话休题。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,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。众人都惊喜道:“造化!造化!我们同来,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!”张大便拍手道:“人都道他倒运,而今想是运转了!”便对文若虚道:“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,作价不多。除是转发在伙伴中,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,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,带转去有大利钱,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,无个用处。”文若虚道:“我是倒运的,将本求财,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。今承诸公挚带,做此无本钱生意,偶然侥幸一番,真是天大造化了,如何还要生钱,妄想甚么?万一如前再做折了,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?”众人多道:“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,有的是货物。彼此通融,大家有利,有何不可?”文若虚庄”一年吃蛇咬,三年怕草索。说到货物,我就没胆气了。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。”众人齐拍手道:“放着几倍利钱不取,可惜!可惜!”随同众人一齐上去,到了店家交货明白,彼此兑换。约有半月光景,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,他已自志得意满,下放在心上。
众人事体完了,一齐上船,烧了神福,吃了酒,开洋。行了数日,忽然间天变起来。但见:
乌云蔽日,黑浪掀天。蛇龙戏舞起长空,鱼查惊惺潜水底。艨艟泛泛,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;岛屿浮浮,便似及不煞的几双水。舟中是方扬的米簸,舷外是正熟的饭锅。总因风伯大无情,以致篙师多失色。
那船上人见风起了,扯起半帆,不问东西南北,随风势漂去。隐隐望见一岛,便带住篷脚,只看着岛边使来。看看渐近,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。但见:
树木参天,草莱遍地。荒凉径界,无非些兔迹狐踪:坦迤土壤,料不是龙潭虎窟。混茫内,未识应归何国辖;开辟来,不知曾否有人登。
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,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,对舱里道:“且安心坐一坐,侯风势则个。”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,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,巴不得行路,却如此守风呆坐,心里焦燥。对众人道:“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。”众人道:“一个荒岛,有何好看?”文若虚道:“总是闲着,何碍?”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,个个是呵欠连天,不肯同去。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,跳上岸来,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:十年败壳精灵显,一介穷神富贵来。若是说话的同年生,并时长,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,便双脚走不动,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,也不在的。
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,偏要发个狠板藤附葛,直走到岛上绝顶。那岛也苦不甚高,不费甚大力,只是荒草蔓延,无好路径。到得上边打一看时,四望漫漫,身如一叶,不觉凄然吊下泪来。心里道:“想我如此聪明,一生命蹇。家业消亡,剩得只身,直到海外。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,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?今在绝岛中间,未到实地,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!”正在感怆,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。移步往前一看,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。大惊道:“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!世上人那里曾看见?说也不信的。我自到海外一番,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,今我带了此物去,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,与人看看,省得空日说着,道是苏州人会调谎。又且一件,锯将开来,一盖一板,各置四足,便是两张床,却不奇怪!”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,穿在龟壳中间,打个扣儿,拖了便走。
走至船边,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梓,都笑道:“文先生那里又跎跑了纤来?”文若虚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。”众人抬头一看,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床。吃惊道:“好大龟壳!你拖来何干?”文若虚道:“也是罕见的,带了他去。”众人笑道:“好货不置一件,要此何用?”有的道:“也有用处。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,灼他一卦,只没有这样大龟药。”又有的道:“医家要煎龟膏,拿去打碎了煎起来,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管有用没用,只是希罕,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”,当时叫个船上水手,一抬抬下舱来。初时山下空阔,还只如此:舱中看来,一发大了。若不是海船,也着不得这样狼逾东西。众人大家笑了一回,说道:“到家时有人问,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笑,我好歹有一个用处,决不是弃物。”随他众人取笑,文若虚只是得意。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,抹干了,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,两头把绳一绊,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。自笑道:“兀的不眼前就有用处了?”众人都笑将起来,道:“好算计!好算计!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。”
当夜无词。次日风息了,开船一走。不数日,又到了一个去处,却是福建地方了。才住定了船,就有一伙惯伺侯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,攒将拢来,你说张家好,我说李家好,拉的拉,扯的扯,嚷个不住。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,其余的也就住了。
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。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,连忙先发银子,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。分付停当,然后踱将出来。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,姓个古怪姓,是玛瑙的“玛”字,叫名玛宝哈,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,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。众人走海过的,都是熟主熟客,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。抬眼看时,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,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。只是剃眉剪须,深眼高鼻,有些古怪。出来见了众人,行宾主礼,坐定了。两杯茶罢,站起身来,请到一个大厅上。只见酒筵多完备了,且是摆得济楚。元来旧规,海船一到,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,然后发货讲价的。主人家手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,拱一拱手道:“请列位货单一看,好定坐席。”
看官,你道这是何意?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,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,就送在先席。余者看货轻重,挨次坐去,不论年纪,不论尊卑,一向做下的规矩。船上众人,货物贵的贱的,多的少的,你知我知,各自心照,差不多领了酒杯,各自坐了。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,呆呆站在那里。主人道:“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,想是新出海外的,置货不多了。”众人大家说道:“这是我们好朋友,到海外耍去的。身边有银子,却不曾肯置货。今日没奈何,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。”文若虚满面羞惭,坐了末位。主人坐在横头。饮酒中间,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,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,你夸我退。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,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:“我前日该听他们劝,置些货物来的是。今在有几百银子在囊中,说不得一句说话。”又自叹了口气道:“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,今已大幸,不可不知足。”自思自忖,无心发兴吃酒。众人却猜掌行令,吃得狼藉。主人是个积年,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,不好说破,虚劝了他几杯酒。众人都起身道:“酒勾了,天晚了,趁早上船去,明日发货罢。”别了主人去了。
主人撤了酒席,收拾睡了。明日起个清早,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。主人登舟,一眼瞅去,那舱里狼狼逾逾这件东西,早先看见了。吃了一惊道:“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?昨日席上并不曾说起,莫不是不要卖的?”众人都笑指道:“此敝友文兄的宝货。”中有一人衬道:“又是滞货。”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,满面挣得通红,带了怒色,埋怨众人道:“我与诸公相处多年,如何恁地作弄我?教我得罪于新客,把一个末座屈了他,是何道理!”一把扯住文若虚,对众客道:“且慢发货,客我上岸谢过罪着。”众人不知其故。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,又有几个喜事的,觉得有些古怪,共十余人赶了上来,重到店中,看是如何。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,把交椅整一整,不管众人好歹,纳他头一位坐下了,道:“适间得罪得罪,且请坐一坐。”文若虚也心中糊涂,忖道:“不信此物是宝贝,这等造化不成?”
主人走了进去,须臾出来,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,又早摆下几桌酒,为首一桌,比先更齐整。把盏向文若虚一揖,就对众人道:“此公正该坐头一席。你每枉自一船货,也还赶他不来。先前失敬失敬。”众人看见,又好笑,又好怪,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下了。酒过三杯,主人就开口道:“敢问客长,适间此宝可肯卖否?”文若虚是个乖人,趁口答应道:“只要有好价钱,为甚不卖?”那主人听得肯卖,不觉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起身道:“果然肯卖,但凭分忖价钱,不敢吝惜。”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,讨少了,怕不在行;讨多了,怕吃笑。忖了一忖,面红耳热,颠倒讨不出价钱来。张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,将手放在椅子背上,竖着三个指头,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,道:“索性讨他这些。”文若虚摇头,竖一指道:“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。”却被主人看见道:“果是多少价钱?”张大捣一个鬼道:“依文先生手势,敢象要一万哩!”主人呵呵大笑道:“这是不要卖,哄我而已。此等宝物,岂止此价钱!”众人见说,大家目睁口呆,都立起了身来,扯文若虚去商议道:“造化!造化!想是值得多哩。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,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,凭他还罢。”文若虚终是碍口说羞,待说又止。众人道:“不要不老气!”主人又催道:“实说说何妨?”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。主人还摇头道:“罪过,罪过。没有此话。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:“老客长们海外往来,不是一番了。人都叫你张识货,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?必是无心卖他,莫落小肆罢了。”张大道:“实不瞒你说,这个是我的好朋友,同了海外玩耍的,故此不曾置货。适间此物,乃是避风海岛,偶然得来,不是出价置办的,故此不识得价钱。若果有这五万与他,勾他富贵一生,他也心满意足了。”主人道:“如此说,要你做个大大保人,当有重谢,万万不可翻悔!”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,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,拿笔递与张大道:“有烦老客长做主,写个合同文书,好成交易。”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:“此位客人褚中颖,写得好。”把纸笔让与他。褚客磨得墨浓,展好纸,提起笔来写道:
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,今有苏州客人文实,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,投至波斯玛宝哈店,愿出银五万两买成。议定立契之后,一家交货,一家交银,各无翻悔。有翻悔者,罚契上加一。合同为照。
一样两纸,后边写了年月日,下写张乘运为头,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。褚中颖因自己执笔,写了落未。年月前边,空行中间,将两纸凑着,写了骑缝一行,两边各半乃是“合同议约”四字。下写“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”,各押了花押。单上有名,从后头写起,写到张乘运道:“我们押字钱重些,这买卖才弄得成。”主人笑道:“不敢轻,不敢轻。”
写毕,主人进内,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:“我先交明白了用钱,还有说话。”众人攒将拢来。主人开箱,却是五十两一包,共总二十包,整整一千两。双手交与张乘运道:“凭老客长收明,分与众位罢。”众人初然吃酒。写合同,大家撺哄鸟乱,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,方知是实。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,话都说不出来。呆呆地看。张大扯他一把道:“这用钱如何分散,也要文兄主张。”文若虚方说一句道:“且完了正事慢处。”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:“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: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,都是向来兑过的,一毫不少,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,将一包过一过目,兑一兑为谁,其余多不消兑得。却又一说,此银数不少,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,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,如何好将下船去?又要泛海回还,有许多不便处。”文若虚想了一想道:“见教得极是。而今却待怎样?”主人道:“依着愚见,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。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,有本三千两在内。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,共百余间,也是个大所在。价值二千两,离此半里之地。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,作了五千两,尽行交与文客官,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,做此生意。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,不知不觉。日后文客官要回去,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,便可轻身往来。不然小店支出不难,文客官收贮却难也。愚意如此。”说了一遍,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:“果然是客纲客纪,句句有理。”文若虚道:“我家里原无家小,况且家业已尽了,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,没处安顿。依了此说,我就在这里,立起个家缘来,有何不可?此番造化,一缘一会,都是上天作成的,只索随缘做去。便是货物房产价钱,未必有五千,总是落得的。”便对主人说:“适间所言,诚是万全之算,小弟无不从命。”
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,又叫张、褚二儿“一同去看看。其余列位不必了,请略坐一坐。”他四人进去。众人不进去的,个个伸头缩颈,你三我四说道:“有此异事!有此造化!早知这样,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,或者还有宝贝,也不见得。”有的道:“这是天大的福气,撞将来的,如何强得?”正欣羡间,文若虚已同张、褚二客出来了。众人都问:“进去如何了?”张大道:“里边高阁,是个土库,放银两的所在,都是捅子盛着。适间进去看了,十个大桶,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,每个一千,共是四万五千。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,只等交了货,就是文兄的。”主人出来道:“房屋文书、缎匹帐目,俱已在此,凑足五万之数了。且到船上取货去。”一拥都到海船。
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:“船上人多,切勿明言!小弟自有厚报。”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,要分了用钱去,各各心照。文若虚到了船上,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。手摸一摸壳,口里暗道:“侥幸!侥幸!”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,分忖道:“好生抬进去,不要放在外边。”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,便道:“这个滞货也脱手了,不知卖了多少?”文若虚只不做声,一手提了包裹,往岸上就走。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,又赶到岸上,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,又向壳内张了一张,捞了一捞,面面相觑道:“好处在那里?”
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。到店里,说道:“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。”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,正是闹市中间,一所好大房子。门前正中是个铺子,旁有一弄,走进转个弯,是两扇大石板门,门内大天井,上面一所大厅,厅上有一匾,题曰“来琛堂”。堂旁有两楹侧屋,屋内三面有橱,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。以后内房,楼房甚多。文若虚暗道:“得此为住居,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。况又有缎铺营生,利息无尽,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,还思想家里做甚?”就对主人道:“好却好,只是小弟是个孤身,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。”主人道:“这个不难,都在小店身上。”
文若虚满心欢喜,同众人走归本店来。主人讨茶来吃了,说道:“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,就在铺中住下了。使唤的人铺中现有,逐渐再讨便是。”众客人多道:“交易事已成,不必说了。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,此壳有何好处,值价如此?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。”文若虚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主人笑道:“诸公在了海上走了多遭,这些也不识得!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?内有一种是鼍龙,其皮可以幔鼓,声闻百里,所以谓之鼍鼓。鼍龙万岁,到底蜕下此壳成龙。此壳有二十四肋,按天上二十四气,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。若是肋未完全时节,成不得龙,蜕不得壳。也有生捉得他来,只好将皮幔鼓,其肋中也未有东西。直待二十四肋完全,节节珠满,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。故此是天然蜕下,气候俱到,肋节俱完的,与生擒活捉、寿数未满的不同,所以有如此之大。这个东西,我们肚中虽晓得,知他几时蜕下?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?壳不值钱,其珠皆有夜光,乃无价宝也!今天幸遇巧,得之无心耳。”众人听罢,似信不信。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,笑嘻嘻的走出来,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,说道:“请诸公看看。”解开来,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,光彩夺目。讨个黑漆的盘,放在暗处,其珠滚一个不定,闪闪烁烁,约有尺余亮处。众人看了,惊得目睁口呆,伸了舌头收不进来。主人回身转来,对众客逐个致谢道:“多蒙列位作成了。只这一颗,拿到咱国中,就值方才的价钱了;其余多是尊惠。”众人个个心惊,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。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,取了珠子,急急走到里边,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。除了文若虚,每人送与缎子二端,说道:“烦劳了列位,做两件道袍穿穿,也见小肆中薄意。”袖中摸出细珠十数串,每送一串道:“轻鲜,轻鲜,备归途一茶罢了。”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,缎子八匹,道是:“权且做几件衣服。”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。
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,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,说道:“今番是此位主人了。”主人自别了去,道:“再到小店中去去来。”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拉了好些杠来,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。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,出来对众人道:“多承列位挚带,有此一套意外富贵,感谢不尽。”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,每人送他十个,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,分外又是十个。道:“聊表谢意。”
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。众人却是快活,称谢不尽。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,对张大说:“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,每位一个,聊当一茶。小弟在此间,有了头绪,慢慢到本乡来。此时不得同行,就此为别了。”张大道:“还有一千两用钱,未曾分得,却是如何?须得文兄分开,方没得说。”文若虚道:“这倒忘了。”就与众人商议,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,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,另外添出两股,派了股数,各得一股。张大为头的,褚中颖执笔的,多分一股。众人千欢万喜,没有说话。内中一人道:“只是便宜了这回回,文先生还该起个风,要他些不敷才是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不知足,看我一个倒运汉,做着便折本的,造化到来,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。司见人生分定,不必强求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,也只当得废物罢了。还亏他指点晓得,如何还好昧心争论?”众人都道:“文先生说得是。存心忠厚,所以该有此富贵。”大家千恩万谢,各各赍了所得东西,自到船上发货。
从此,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,就在那里取了妻小,立起家业。数年之间,才到苏州走一遭,会会旧相识,依旧去了。至今子孙繁衍,家道殷富不绝。正是:
运退黄金失色,时来顽铁生辉。
莫与痴人说梦,思量海外寻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