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城里有个卫朝奉,这人贪财如命,心狠手辣,专爱算计别人的产业。偏生有个陈秀才,机灵得很,竟用计把原本被占去的房产给讨了回来。
有诗为证: 世人贪心似饮泉,哪管王法与青天。 何须日日念经忏,退让一步最值钱。
这诗说的就是人心一旦起了贪念,纵有十万金刚也拦不住。就算律法明晃晃摆在眼前,也顾不得了。古人说得好:"眼里不见人,只看得见金子。"说的就是贪念一起,魂儿都拴在这事上,哪还管什么该不该?
话说杭州城里有个贾秀才,名叫贾实,家财万贯,为人机敏又仗义,最爱结交那些重义气的朋友。朋友里头要是谁娶不起媳妇,他就出钱帮人下聘;谁欠债还不上,他就替人垫上。路上遇见不平事,专跟那些黑心肠的过不去。要是有人仗势欺人,他总有妙计让人吃瘪。这样的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,今儿单说他帮朋友赎房产这段。
钱塘县有个姓李的书生,虽然读书却还没考取功名。家里穷得叮当响,偏生是个孝子。跟贾秀才是至交,常得他接济。这天贾秀才请李生喝酒,见他闷闷不乐,酒过三巡实在忍不住:"李兄有心事?对着酒都不痛快,不如说给小弟听听?"
李生叹气道:"这事别人跟前不好开口。既然兄长问起——小弟原先在西湖口昭庆寺旁边有间小屋,值三百多两银子。因为欠了寺里慧空和尚五十两银子,利滚利三年变成一百两。那和尚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,天天来催债。我没法子,想把房子抵给他,让他补足差价。谁知他吃定我走投无路,偏不要房子只要现银。最后只好贱卖了,当着众人面只找回三十两。刚交完银子,和尚就搬进去了。如今我带着老母在城里租房住,偏又欠了三年房租,房东天天来赶人,老母急得病倒在床......"
贾秀才一拍桌子:"李兄怎么不早说!欠了多少房租?" "一年四两,三年共十二两。" "这事好办。今晚先喝痛快,明儿自有主意。"
第二天大清早,贾秀才从库房称了一百四十二两银子,带着小厮直奔李家。李生刚起床,手忙脚乱要煮茶待客,可家里连柴火都没有。贾秀才见状,赶紧让小厮请李生出来说话。
"这点银子分两包。"贾秀才打开匣子,"这十二两还房东,这一百三十两拿去赎房子。省得令堂担忧,你也有个落脚处。"李生连连摆手:"这怎么使得!平日接济已是感激不尽,哪能再让兄长破费......"
贾秀才把银子往桌上一放:"咱们交情岂是钱财能衡量的?"说完转身就走。李生追出门喊他,人早走远了。李生心想:"这般义气实在难得。我若不收,他反而不痛快。等将来发达了,再重重报答!"便和母亲商量着去赎房。
到了昭庆寺旧宅,慧空和尚见是他,立刻拉下脸来。听说要赎房,眼珠一转:"当初可没说能赎!就算要赎,这些年我添了厢房,装修花费,少说也得加钱!"其实哪有什么添建?分明是吃定他拿不出钱。
李生信以为真,心想总不能再去麻烦贾兄,正好借这由头把银子还回去。转头就把和尚的话告诉了贾秀才。贾秀才气得拍案:"好个秃驴!出家人四大皆空,反倒黑心贪财。卖多少赎多少,哪有临时加价的道理?看我怎么整治他!"
第二天,贾秀才带着两个书童来到慧空住处。小和尚说师父喝了早酒在楼上打盹。他蹑手蹑脚上楼,果然见慧空脱了僧衣僧帽睡得正香。从后窗望出去,对面楼里有个大户人家的少妇正在做针线。贾秀才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。
他套上慧空的僧衣僧帽,推开后窗对着那妇人挤眉弄眼。那妇人又惊又怒,摔了针线筐就往楼下跑。贾秀才赶紧脱了僧衣放回原处,悄悄溜走了。
话说那慧空和尚正睡得香甜,忽然听见楼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,十几个大汉骂骂咧咧冲了上来。那些人扯着嗓子嚷道:"好个秃驴!竟敢这般放肆!你那窗户正对着我家内宅,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,今日竟敢调戏我家主母!若告到官府,非打得你直挺挺不可!识相的就赶紧滚蛋!"
慧空吓得手脚发软,还没回过神来,那群人已经冲上楼来。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响,屋里的家伙什儿被砸得七零八落。几个汉子揪住慧空僧衣,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。慧空哭丧着脸辩解:"贫僧何曾往贵府看过一眼?"那些人哪容他分说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脚,边打边骂:"贼秃驴!今日就搬走便罢,若再磨蹭,见一次打一次!"说着就把鼻青脸肿的慧空踹出了山门。
这慧空知道是惹上了郝大户家,连滚带爬逃回寺里。贾秀才听说这事,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原来是他设的局。过了两日,他约上李生,把前因后果一说,两人笑得前仰后合。贾秀才当即取出一百三十两银子,带着李生去找慧空赎房。
那慧空刚挨过打,正惊魂未定。起先见李生衣着平常,还想拿乔。转眼看见贾秀才带着家仆,衣着光鲜,又想起郝家那帮凶神恶煞,心里直打鼓:"这地方怕是住不得了,成天对着郝家内宅,迟早还要惹祸。"索性痛快答应,收了原价银子,把房契交还李生。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,贪心过头反吃亏。后来贾秀才金榜题名,官至内阁学士;李生也考取功名。两人交情一辈子没变。这正是:心胸宽厚福报大,机关算尽祸事深。慧空贪心一场空,贾生仁义值千金。
不过这些都是后话。如今要说的是金陵城里的新鲜事。这金陵城依着石头山而建,又称石头城。从水门进去,十里秦淮河两岸楼台林立。传说这河是秦始皇开凿的,所以叫秦淮河。河水连着长江,每日潮起潮落,江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常被冲进河来。河面上画舫往来,歌妓的琵琶声、富贵人家的欢笑声此起彼伏。两岸垂柳成荫,对面朱楼画阁争奇斗艳。花架竹栏边常有文人吟诗作对,珠帘绣户里时见美人半遮面。沿河酒馆茶楼少说也有二三十家,真真是人间富贵乡。
诸位别嫌我啰嗦,这秦淮河的故事可大有来头。今日单表一位富家公子陈秀才,名珩,住在秦淮河口。娶的妻子马氏贤惠能干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。陈秀才在河口有两处宅子:一处住家,一处庄园。这陈秀才最爱结交朋友,整日里呼朋引伴,不是去青楼喝花酒,就是乘画舫听小曲。身边总围着一群帮闲的,酒席上少不了红粉佳人。唱曲的时时献新调,陪酒的个个会来事。送花的日日供鲜花,掌勺的顿顿变花样。常言道:"有利可图,趋之若鹜。"因着陈秀才出手阔绰,那帮人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。若是吝啬的主儿,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着。那时候南京城里谁不知道陈秀才?他又会吟诗作赋,待人接物温文尔雅,连青楼里的姑娘们没一个不喜欢的。这小日子过得,真真是天天像过节!
可光阴似箭,陈秀才花天酒地七八年,把家底败了个精光。马氏苦口婆心相劝,他却恶习难改。虽然不比从前阔绰,好歹还能拆东墙补西墙。又挥霍了半年,终于捉襟见肘。马氏看透了,心说:"索性等他败光,反倒清净。"从此再不劝他。陈秀才挥霍惯了,哪能说改就改?手头紧时,被那帮帮闲的撺掇着,向三山街开当铺的徽商卫朝奉借了三百两银子,月息三分。陈秀才拿了银子照旧花天酒地,暂且不提。
要说这卫朝奉,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。刚来南京时不过是个小当铺,却有一肚子坑人的手段。别人来典当,他拿九成六的银子充十足纹银,用小秤称了还要克扣几分。等赎当时,却用大秤称进,不仅要补足差额,还得贴补成色,差一丝都不给赎。要是有人典当金银首饰,他看准成色,就偷偷照样打造假的调包;大珍珠换成小珍珠,好玉换成次玉。这些勾当,说都说不完。
陈秀才这三百两银子,卫朝奉早盯上了他那处庄园,故意不急着催债。眼巴巴等到三年期满,利滚利正好翻了一番,这才派人上门讨债。这时的陈秀才早已囊空如洗,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。听说卫家来讨债,急得团团转,只好推说不在家。俗话说"怕见的是鬼,难躲的是债",推了几次,卫朝奉哪还肯信?天天派人上门催逼,陈秀才躲着不敢露面。后来催债的干脆坐在家里不走,嘴里还不干不净。陈秀才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,真是哑巴吃黄连——有苦说不出。
这世道啊,有钱能使鬼推磨,没钱连鬼都来欺负你。陈秀才这会儿可真是悔青了肠子,早知今日要受这般窝囊气,当初何必那般挥霍无度?
那陈秀才被债主逼得实在没法子,只得硬着头皮出来,对着中间人说:"卫家那笔银子,连本带利该还六百两。眼下我手头实在周转不开,湖对岸那处庄子,少说也值个千把两银子。不如就拿这庄子抵给卫家,让他再补我四百两差价,诸位帮着说和说和,事后定有重谢。"
那几个中间人一合计,知道陈秀才确实掏不出银子,只得应承下来,转头去找卫朝奉商量。谁知那卫朝奉把眼一瞪:"我早去看过他那破庄子,哪值一千两银子?亏他张得开这张嘴!就算抵那六百两,我都觉得亏了。你们倒好,还帮着他说话?"
中间人赔着笑脸道:"卫老爷,这庄子六百两都算捡便宜了。趁他现在走投无路,您随便补个百八十两银子,这庄子就到手了。要是遇上识货的主儿,这样的好产业可再难找了。"
卫朝奉一听,脸都涨成了猪肝色,拍着桌子嚷道:"当初是你们撺掇我借钱给他,如今倒好,本钱利息一个子儿没见着,反倒要我倒贴银子?我又不缺房子住,要这破落户的宅子作甚!要是六百两能抵债也就罢了,不然就叫他老老实实还银子来!"说着就叫手下跟着中间人去传话。
一群人灰头土脸回到陈家,把卫朝奉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陈秀才气得直瞪眼,可自己理亏在先,又拿不出银子,哪敢跟人硬顶?只得强挤出笑脸:"要是觉得不值一千两,补我八百两也成。当初盖这庄子花了一千二三百两呢,如今也顾不得了。劳烦各位再去说说情。"
中间人们连连摆手:"难办啊难办!方才我们刚提百八十两,卫老爷就翻脸说'我又不等着住房子'。您这一开口就是八百两,怕是说到明年也成不了!"
陈秀才还不死心:"买卖房产是大事,哪能一次谈妥?卫老爷见我开价高,自然要拿乔。如今我主动降了二百两,他岂有不愿之理?"中间人们被缠得没法,只得再去卫家说项。
这回卫朝奉连话都懒得说,直接把脸一沉,转身就往后院走。不一会儿带着四五个家丁出来,冲着中间人嚷道:"老爷叫我们去陈家要银子,抵房子的事休要再提!"
中间人们碰了一鼻子灰,只得带着家丁又折回陈家。那几个家丁往厅堂里一坐,扯着嗓子喊:"老爷吩咐了,就在这儿坐着,什么时候还清银子什么时候走!"
陈秀才脸上火辣辣的,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发作。只得低声下气对中间人说:"劳烦各位先把这些爷们劝回去,容我再想想法子。"好说歹说,总算把卫家下人劝走了,中间人们也各自散去。
陈秀才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,回到屋里把桌子拍得砰砰响,长吁短叹个不停。他娘子马氏看在眼里,心里跟明镜似的,故意说:"官人怎么不去秦楼楚馆喝个痛快?在这儿唉声叹气,平白辜负了良辰美景。"
陈秀才苦笑道:"娘子就别取笑我了。当初要是听你的劝,不把钱财当流水,何至于今日被这徽州佬这般羞辱!想拿庄子抵债让他补二百两,他死活不肯,只管追着要银子。还派家丁来家里坐着讨债,幸亏众人劝走了,保不齐明天又来。难道我这庄子就值六百两?可眼下实在没辙了。"
马氏撇撇嘴:"当初挥霍的时候,只当家底是个无底洞。如今要别人补这一二百两倒难如登天。他既然不肯,干脆把庄子给他算了,在这儿生闷气有什么用?要是搁在三年前,十个庄子也抵出去了,还在乎这一个?"
陈秀才被数落得哑口无言。当晚胡乱扒了几口饭,洗洗就躺下了。可心里有事,翻来覆去睡不着,只觉得这夜长得没尽头。好不容易挨到五更天,刚有点睡意,就听家仆慌慌张张来报:"卫家又来讨债了!"
陈秀才再也忍不住,一骨碌爬起来,把中间人都请来,咬牙写下卖契:某处庄子作价六百两抵债。众人见他松口,欢天喜地拿着契书去回复卫朝奉。陈秀才虽然憋屈,总算能落个清净,只得认栽。
其实那卫朝奉哪是真要银子?就是看准陈秀才山穷水尽,故意往死里逼债,不怕这庄子不到手。如今见陈秀才果然扛不住,乖乖交出房契,自然心满意足,再没二话。
话说那陈秀才自从把庄子抵给卫朝奉后,心里那个悔啊,整日里愁眉苦脸,饭也吃不下,觉也睡不着。动不动就咬牙切齿地念叨:"等老子翻了身,非报这个仇不可!"他媳妇马氏看他这副德行,撇着嘴道:"自己不争气,倒怨起旁人来了!人家手里攥着银子,自然要变着法儿占便宜。谁像你似的,把别人银子花得痛快,可曾干过一桩正经事?好好一座庄子就这么贱卖了,难不成还是人家逼着你画押的?"
陈秀才耷拉着脑袋:"事到如今,我肠子都悔青了。可泼出去的水,收不回来啊。"马氏冷笑:"话说得漂亮,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?'后悔'两个字,说来容易做来难。老话说得好:败家子要能回头,除非鬼变成人。这会儿穷得叮当响,只能窝在家里生闷气;等有了百八十两银子,怕是又要去花街柳巷快活了。"
陈秀才长叹一声:"娘子你是不懂我的心哪!我又不是木头疙瘩,能不长记性?当初确实是我不懂事,被人哄着吃喝玩乐,把家底都败光了。如今尝尽世态炎凉,哪还有心思寻欢作乐?要真那样,我还是个人吗!"
马氏挑眉道:"照你这么说,倒还有几分志气。我以为你不到黄河心不死,如今都掉进黄河了,总该死心了吧?我倒要问问,要是真有银子,你打算怎么着?"
陈秀才眼睛一亮:"有了银子,头一件先把庄子赎回来,好生臊一臊那姓卫的徽州狗!剩下的要么开个铺面,要么置几亩地,安安生生过日子,等着科举出头——这就是我的指望。要是有千把两银子,也就够用了。可这银子打哪儿来?不过是画饼充饥罢了。"说着"啪"地一拍桌子,又重重叹了口气。
马氏抿嘴一笑:"要真照你说的这么办,这千把两银子倒也不难。"陈秀才一听有门道,赶紧凑上前:"银子在哪儿?是去借还是找朋友凑份子?"马氏又笑:"借钱?那不是又招来个卫朝奉?这世道谁不是看人下菜碟?就你现在这样,哪个朋友肯掏银子?倒不如在自家屋里寻寻,说不定有条活路。"
陈秀才急得搓手:"自家屋里能求谁?莫非娘子有法子帮我?求娘子指点迷津,我陈珩这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情!"马氏哼道:"你那些酒肉朋友,如今可有一个登门的?现在倒知道来求我了。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?不过有句话要问你。"见陈秀才连连点头,马氏正色道:"你当真要洗心革面?"
陈秀才指天发誓:"娘子还说这话!我陈珩要是再去沾花惹草,叫我不得好死!"马氏这才从腰间解下钥匙,领着陈秀才转到厢房一条暗巷里,指着个皮箱子说:"这里头的物件够你赎庄子,剩下的还归我。"陈秀才喜出望外,又不敢全信,等打开箱子一看——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上千两!顿时眼泪就下来了。
马氏纳闷:"官人怎么倒哭了?"陈秀才抹着泪:"我这么个败家子,全仗贤妻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财。我...我真是枉为男子汉!"马氏扶他起来:"能改过就好。趁早去把庄子赎回来是正经。"
第二天,陈秀才托原先的中人去卫朝奉那儿说项。那卫朝奉占惯了便宜,哪肯轻易松口?推说当初接手的都是破屋荒地,如今修得花团锦簇,非要一千两才肯放契。等陈秀才亲自去看时,哪有什么新修的花木?不过是补了几处漏雨的屋顶,修了两截烂栏杆。
陈秀才气得直跺脚:"这分明是讹诈!当初趁我危难强占产业,如今倒要我倒贴银子?天理何在!"当下拿出六百两银子,叫中人去交割。那卫朝奉起初还拿乔,架不住几个中人捧着银子说好话,只得收了银两,却拖着不肯腾房子。中人拿着收条回来交差,陈秀才心里明白:这场较量才刚开始呢。
话说那陈秀才连着几日派人去催卫朝奉腾房,那姓卫的却翘着二郎腿,慢悠悠道:"想让我搬走?先把修房子的银子结清再说!"活像个铁公鸡,一毛不拔。陈秀才气得直跺脚,跟家仆抱怨:"这泼皮仗着有几个臭钱,真当自己是土皇帝了!"虽说着要告官,可转念一想,衙门里那些弯弯绕绕,未必能讨着便宜。
十月十五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,陈秀才心里憋闷,踱到湖边散心。忽然瞧见上游漂来个黑乎乎的物件,近了一看——好家伙!竟是个泡得发胀的尸首!陈秀才眼珠子一转,拍着大腿直喊:"妙计!妙计!"连夜把心腹家仆陈禄叫来商量。
这陈禄是个实心眼儿的,一听主子受气,撸起袖子就要去拼命。陈秀才附耳低语:"明日你换个身份,假装投靠那卫家..."主仆俩嘀咕到三更天,越说越乐呵。
第二天,陈禄打扮得人模狗样,托熟人引荐进了卫家。那卫朝奉见他手脚麻利,乐得收了个便宜伙计。谁知过了一个月,陈禄突然人间蒸发。正当卫家纳闷时,陈秀才带着家丁打上门来,非说卫朝奉谋害了他家逃奴。
"搜!给我掘地三尺地搜!"陈秀才扯着嗓子喊。突然有个家丁从菜园子刨出条人腿,吓得卫朝奉腿都软了。陈秀才揪着他衣领冷笑:"昨儿还嘴硬?现在人赃俱获!"
卫朝奉哭丧着脸求饶:"陈爷高抬贵手..."最后不仅乖乖还了房子,连本带利吐出三百两银子。原来那死人腿是陈秀才早先叫人剁下来的,趁夜埋在了卫家后院。这招借尸讹诈,真真是杀人不用刀。
后来陈禄在外头躲了阵风头才回来,卫朝奉明知中了圈套,可白纸黑字的房契都还了,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,当初昧着良心吞人产业,如今连本带利吐出来,还落个谋杀嫌疑,真是报应不爽!
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泉赚原房
诗曰:
人生碌碌饮贪泉,不畏官司不顾天。
何必广斋首忏悔?让人一着最为先。
这一首诗,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,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;盖盖的刑宪陈设在前,也顾不的。子列子有云:“不见人,徒见金。”盖谓当这点念头一发,精神命脉,首注在这一件事上,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?
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,名实,家私巨万,心灵机巧,豪侠好义,专好结识那一班有义气的朋友。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,家贫乏聘,他便捐资助其完配;有那负债还不起的,他便替人赔偿。又且路见不平,专要与那瞒心昧已的人作对。假若有人恃强,他便出奇泉使胜之。种种快事,未可枚举。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。
钱塘有个姓李的人,虽习儒业,尚未游痒。家极贫篓,事亲至孝。与贾秀才相契,贾秀才时常周济他。一日,贾秀才邀李生饮酒。李生到来,心下怏怏不乐。贾秀才疑惑,饮了数巡,忍耐不住,开口问道:“李兄有何心事,对酒不欢?何不使小弟相闻?或能分忧万一,未可知也。”李生叹口气道:“小弟有些心事,别个面前也不好说,我兄垂问,敢不实言!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,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,约值三百余金。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,积上三年,本利共该百金。那和尚却是好利的先锋,趋势的元帅,终日索债。小弟手足无措,只得将房子准与他,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。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,故意不要房子,只顾索银。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,凭众处分,找得三十两银子。才交得过,和尚就搬进去住了。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,赁房居住。今因主家租钱连年不楚,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,老母忧外成病,使此烦恼。贾秀才道:“元来如此。李兄何不早说?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?”李生道:“每年四金,今共欠他三年租价。”贾秀才道:“此事一发不难。今夜且尽欢,盖早自有区处。”当日酒散相别。
次日,贾秀才起个清早,往库房中取天平,总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,着一个仆人跟了,径投李中外来。李生方才起身,梳洗不迭,忙叫老娘煮茶。没柴没火的,弄了一早起,煮不出一个茶。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,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,讲一句话就行。李生出来道:“贾兄有何见教,俯赐宠临?”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,取出两包银子来,对李生道:“此包中银十二两,可偿此处主人。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,兄可将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,省受主家之累,且免令堂之忧,并兄栖身亦有定所,此小弟之愿也。”李生道:“我兄说那里话!小弟不才,一母不能自赡,贫困当日受之。屡承周给,已出望外,复为弟无家可依,乃累仁兄费此重资,赎取原屋,即使弟居之,亦不安稳。荷兄高谊,敢领租价一十二金;赎屋之资,断不敢从命。”贾秀才道:“我兄差矣!我两人交契,专使义气为重,何乃使财利介意?兄但收之,使复故业,不必再却。”说罢,将银放在桌上,竟自出门去了。李生慌忙出来,叫道:“贾兄转来,容小弟作谢。”贾秀才不顾,竟自去了。李生心下想道:“天下难得这样义友,我若不受他的,他心决反不快。且将去取赎了房子,若有得志之日,必厚报之!”当下将了银子,与母亲商议了,前去赎屋。
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,进来问道:“慧空长老在么?”长老听得,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,慌忙出来迎接。却见是李生,把这足恭身分,首放做冷淡的腔子,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,也不讨茶。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。慧空便有些变色道:“当初卖屋时,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。就是要赎,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,如今我们又增造许首披屋,装折许首材料,值得首了。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帐来,任凭取赎了去。”这是慧空分盖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,故意勒掯他。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?又道是“人穷志窄”,李生听了这句话,便认为真。心下想道:“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?我原不愿受他银子赎屋,今落得借这个名头,只说和尚索价太重,不容取赎,还了贾兄银子,心下也到安稳。”即便辞了和尚,走到贾秀才家里来,备细述了和尚言语。贾秀才大怒道:“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!僧家四大俱空,反要瞒心昧己,图人财利。当初如此卖,今只如此赎,缘何平白地要增价银?钱财虽小,情理难容!撞在小生手里,待作个泉较处置他,不怕他不容我赎!”当时留李生吃了饭,别去了。
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,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,见慧空家门儿开着,踱将进去。问着个小和尚,说道:“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,在搂上打盹。”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。信步走到胡梯边,悄悄蓦将上去。只听得鼾齁之声,举目一看,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。楼上四面有窗,首关着。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,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,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。贾秀才低头一想道:“泉在此了。”便走过前面来,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,悄悄地开了后窗,嘻着脸与那对楼的妇人百般调戏,直惹得那妇人焦燥,跑下楼去。贾秀才也仍复脱下衣帽,放在旧处,悄悄下楼,自回去了。
且说慧空正睡之际,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,一直打将进来。十来个汉子,一片声骂道:“贼秃驴,敢如此无状!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,不知回避,我们一向不说;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!送到官司,打得他逼直,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!”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。霎时间,众人赶上楼来,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,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。慧空道:“小僧何尝敢向宅上看一看?”众人不由分说,夹嘴夹面只是打,骂道:“贼秃!你只搬去便罢,不然时,见一遭打一遭。莫想在此处站一站脚!”将慧空乱又出门外去。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,不敢分说,一溜烟进寺去了。
贾秀才探知此信,知是中泉,暗暗好笑。过了两日,走去约了李生,说与他这些缘故,连李生也笑个不住。贾秀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,同了李生,寻见了慧空,说要赎屋。慧空起头见李生一身,言不惊人,貌不动人,另是一般说话。今见贾秀才是个富户,带了家僮到来,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,自思:“留这所在,料然住不安稳,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,必时常来寻我不是。由他赎了去,省了些是非罢。”便一口应承。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,还了原契,房子付与李生自去管理。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,谁知反吃别人弄了。此便是贪心太过之报。后来贾生中了,直做到内阁学士。李生亦得登第做官。两人相契,至死不变。正是:
量大福也大,机深祸亦深。
慧空空昧己,贾实实仁心!
这却还不是正话。如今且说一段故事,乃在金陵建都之地,鱼龙变化之乡。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,故名石头城。城从水门而进,有那秦淮十里楼台之盛。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,故名秦淮湖。水通着扬子江,早晚两潮,那大江中百般物件,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。湖里有画舫名妓,笙歌嘹亮,仕女喧哗。两岸柳荫夹道,隔湖画阁争辉。花栏竹架,常凭韵客联吟;绣户珠帘,时露娇娥半面。酒馆十三四处,茶访十六八家。端的是繁华盛地,富贵名邦。
说话的,只说那秦淮风景,没些来历。看官有所不知,在下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,名珩,在秦淮湖口居住。娶妻马氏,极是贤德,治家勤俭。陈秀才有两个所:一所庄房,一所住居,都在秦淮湖口。庄房却在对湖。那陈秀才专好结客,又喜风月,逐日呼朋引类,或往青楼嫖妓,或落游船饮酒。帮闲的不离左右,筵席上必有红裙。清唱的时供新调,修痒的百样腾挪。送花的日逐荐鲜,司厨的首方献异。又道是:“利之所在,无所不趋。”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都总管,所使那些众人首把做一场好买卖,齐来趋奉他。若是无钱悭吝的人,休想见着他每的影。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。陈秀才又吟得诗,作得赋,做人又极温存帮衬,合行院中姊妹,也没一个不喜欢陈秀才的。好不受用!好不快乐!果然是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
光阴如隙驹,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,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。马氏每每苦劝,只是旧性不改,今日三,盖日四,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,手头也还棚凑得来。又花费了半年把,如今却有些急迫了。马氏倒也看得透,道:“索性等他败完了,倒有个住场。”所使再不去劝他。陈秀才燥惯了脾胃,一时那里变得转?却是没银子使用,众人撺掇他写一纸文契,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。那朝奉又是一个爱财的魔君,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,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,遂将三百银子借与,三分起息。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,不题。
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。初到南京时,只是一个小小解铺,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。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,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,充作纹银,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,还要欠几分兑头。后来赎时,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,又要你找足兑头,又要你补勾成色,少一丝时,他则不发货。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,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,便一模二样,暗地里打造来换了;粗珠换了细珠,好宝换了低石。如此行事,不能细述。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,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,等闲再不叫人来讨。巴巴的盘到了三年,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,卫朝奉便着人到陈家来索债。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,只得收了心,在家读书,见说卫家索债,心里没做理会处。只得三回五次回说:“不在家,待归时来讨。”又道是,怕见的是怪,难躲的是债。是这般回了几次,他家也自然不信了。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,陈秀才则不出头。卫朝奉只是着人上门坐守,甚至使浊语相加,陈秀才忍气吞声。正是:
有钱神也怕,到得无钱鬼亦欺。早知今日来忍辱,却悔当初大燥脾。
陈秀才吃搅不过,没极奈何,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:“卫家那主银子,本利共该六百两,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,隔湖这一所庄房,约值干余金之价,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,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。列位与我周全此事,自当相谢。”众人料道无银得还,只得应允了,去对卫朝奉说知。卫朝奉道:“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。这所庄子怎便值得这一千银子?也亏他开这张大口。就是只准那六百两,我也还道过分了些,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?”原中道:“朝奉,这座庄居,六百银子也不能勾得他。乘他此时窘迫之际,胡乱找他百把银子,准了他的庄,极是便宜。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,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。”卫朝奉听说,紫胀了面皮道:“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,放债、放债,本利丝毫不曾见面,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。我又不等屋住,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?若只是这六百两时,便认亏些准了;不然时,只将银子还我。”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。
众人一齐首到陈家来,细述了一遍,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。却待要发话,实是自己做差了事,又没对付处银子,如何好与他争执?只得赔个笑面道:“若是千金不值时,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。当初创造时,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,今也论不得了。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。”众人道:“难,难,难。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,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:‘我又不等屋住!若要找时,只是还我银子。’这般口气,相公却说个‘八百两’三字,一万世也不成!”陈秀才又道:“财产重事,岂能一说便决?卫朝奉见头次索价大首,故作难色,今又减了二百之数,难道还有不愿之理?”众人吃央不过,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。卫朝奉也不答应,进起了面皮,竟走进去。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,对众人道:“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子,准房之事,不要说起了。”众人觉得没趣,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来。众人也不回话,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:“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,等兑还了银子方去。”陈秀才听说,满面羞惭,敢怒而不敢言。只得对众人道:“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,容我再作道理。”众人做歉做好,劝了他们回去,众人也各自散了。
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,没处出豁,走将进来,捶台拍凳,短叹长吁。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,心下已自盖白。故意道:“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,楚馆秦楼,畅饮酣酒,通宵遣兴?却在此处咨嗟外闷,也觉得少些风月了。”陈秀才道:“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。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,忒看得钱财容易,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。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,要他找我二百银子,叵耐他抵死不肯,只顾索债。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坐守,亏得众人解劝了去,盖早一定又来。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银子不成?如今却又没奈何了。”马氏道:“你当初撒漫时节,只道家中是那无底之仓,长流之水,上千的费用了去,谁知到得今日,要别人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。既是他不肯时,只索准与他罢了,闷做甚的?若象三年前时,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,何在乎这一个!”陈秀才被马氏数落一顿,默默无言。当夜心中不快,吃了些晚饭,洗了脚手睡了。又道是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,翻来覆去,巴不到天盖。及至五更鸣唱,身子困倦,腾胧思睡。只听得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:“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。”陈秀才忍耐不住,一骨碌扒将起来,请拢了众原中,写了一纸卖契: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六百两。将出来交与众人。众人不比昨日,欣然接了去,回复卫朝奉。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,却免了门头不清净,也只索罢了。那卫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,也不是真要银子,见陈秀才十分窘迫,只是逼债,不怕那庄子不上他的手。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,只得将庄房准了。卫朝奉称心满意,已无话说。
却说那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,心下好不懊恨,终日眉头不展,废寝忘餐。时常咬牙切齿道:“我若得志,必当报之!”马氏见他如此,说道:“不怨自己,反恨他人!别个有了银子,自然千方百泉要寻出便益来,谁象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,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,平白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!难道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?”陈秀才道:“事到如今,我岂不知自悔?但作过在前,悔之无及耳。”马氏道:“说得好听,怕口里不象心里,‘自悔’两字,也是极难的。又道是:‘败子若收心,犹如鬼变人。’这时节手头不足,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;有了一百二百银子,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。”陈秀才叹口气道:“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!人非草木,岂得无知!我当初实是不知稼墙,被人鼓舞,朝歌暮乐,耗了家私。今已历尽凄凉,受人冷淡,还想着‘风月’两字,真丧心之人了!”马氏道:“恁他说来,也还有些志气。我道你不到乌江心不死,今已到了乌江,这心原也该死了。我且问你,假若有了银子,你却待做些甚么?”陈秀才道:“若有银子,必先恢复了这庄居,羞辱那徽狗一番,出一口气。其外或开个铺子,或置些田地,随缘度日,使待成名,我之愿也。若得千金之资,也就勾了。却那里得这银子来?只好望梅止渴,画饼充饥。”说罢往桌上一拍,叹一口气。
马氏微微的笑道:“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,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?”陈秀才见说得有些来历,连忙问道:“银子在那里?还是去与人挪借?还是去与朋友们结会?不然银子从何处来?”马氏又笑道:“若挪借时,又是一个卫朝奉了。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见你这般时势,那个朋友肯出银子与你结会?还是求着自家屋里,或者有些活路,也不可知。”陈秀才道:“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?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?望乞娘子提掇指点小生一条路头,真莫大之恩也!”马氏道:“你平时那一班同欢同赏。知间识趣的朋友,怎没一个来瞅睇你一瞅睇?元来今日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。我女流之辈,也没甚提掇你处。只要与你说一说过。”陈秀才道:“娘子有甚说话?任凭措置。”马氏道:“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?”陈秀才道:“娘子,怎还说这话?我陈珩若再向花柳丛中看脚时,永远前程不言,死于非命!”马氏道:“既恁他说时,我便赎这庄子还你。”
说罢,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弄中,指着一个皮匣,对陈秀才道:“这些东西,你可将去赎庄;余下的,可原还我。”陈秀才喜自天来,却还有些半信不信,揭开看时,只见雪白的摆着银子,约有千余金之物。陈秀才看了,不觉掉下泪来。马氏道:“官人为何悲伤?”陈秀才道:“陈某不肖,将家私荡尽,赖我贤妻熬清淡守,积攒下诺首财物,使小生恢复故业,实是在为男子,无地可自容矣!”马氏道:“官人既能改过自新,便是家门有幸。盖日可便去赎取庄房,不必迟延了。”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,过了一夜。次日,着人情过旧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,要兑还六百银子,赎取庄房。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,如何肯便与他赎?推说道:“当初谁与我时,首是些败落房子,荒芜地基。我如今添造房屋,修理得锦锦簇簇,周回花木,哉植得整整齐齐。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了去,他倒安稳!若要赎时,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,便赎了去。”众人将此话回复了陈秀才。陈秀才道:“既是恁地,必须等我亲看一看,果然添造修理,估值几何,然后量找便了。”便同众人到庄里来,问说:“朝奉在么?”只见一个养娘说道:“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。我家内眷在里面,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不妨。”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,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,不过补得几块地板,筑得一两处漏点,修得三四根折栏杆,首是有数,看得见的,何曾添个甚么?
陈秀才回来,对众人道:“庄居一无所增,如何却要我找银子?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,要他找得二百银子,他乘我手中窘迫,贪图产业,百般勒掯,上了他手,今日又要反找!将猫儿食拌猫儿饭,天理何在?我陈某当初软弱,今日不到得与他作弄。众人可将这六百银子交与他,教他出屋还我。只这等,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。”众人本自不敢去对卫朝奉说,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,已自酥了半边,把那旧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,都应道:“相公说的是,待小人们去说。”众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。卫朝奉只说少,不肯收;却是说众人不过,只得权且收了,却只不说出屋日期。众人道他收了银子,大头已定,取了一纸收票来,回复了陈秀才,俱各散讫。
过了几日,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。卫朝奉却道:“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银子便去,不然时,决不搬出。”催了几次,只是如此推托。陈秀才愤恨之极,道:“这厮恁般恃强!若与他经官动府,虽是理上说我不过,未必处得畅快。慢慢地寻个泉较处置他,不怕你不搬出去。当初呕了他的气,未曾泄得,他今日又来欺负人,此恨如何消得!”那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,月盖如昼,陈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来步月,闲行了半响。又道是无巧不成话,只见秦准湖里上流头,黑洞洞退将一件物事来。陈秀才注目一看,吃了一惊。元来一个死尸,却是那扬子江中流入来的。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,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躇,默然自语道:“有泉了!有泉了!”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。
那陈禄是陈秀才极得用的人,为人忠直,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。当时对他说道:“我受那卫家狗奴的气,无处出豁,他又不肯出屋还我,怎得个泉较摆布他便好?”陈禄道:“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,又不是小家子,如何受这些狗蛮的气!我们看不过,常想与他性命相搏,替官人泄恨。”陈秀才道:“我而今有泉在此,你须依着我,如此如此而行,自有重赏。”陈禄不胜之喜,道:“好泉!好泉!”唯唯从命,依泉而行。当夜各自散了。次日,陈禄穿了一身宽敞衣服,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官做了媒人,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奉。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,说话俗俐,收纳了,拨一间房与他歇落。叫他穿房入户使用,且是勤谨得用。过了月余,忽一日,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,却见房门开着,看时不见在里面。到各处寻了一会,则不见他。又着人四处找寻,首回说不见。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,也不甚要紧。正要寻原媒来问他,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:“我家一月前,逃走了一个人,叫做陈禄,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。快叫他出来随我们去,不要藏匿过了。我家主见告着状哩!”卫朝奉道:“便是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,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。不知何故,前夜忽然逃去了,委实没这人在我家。”众人道:“岂有又逃的理?分盖是你藏匿过了,哄骗我们。既不在时,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。”卫朝奉托大道:“便由你们搜,搜不出时,吃我几个面光。”众人一拥入来,除了老鼠穴中不搜过。卫朝奉正待发作,只见众人发声喊道:“在这里了!”卫朝奉不知是甚事头,近前来看,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。卫朝奉惊得目睁口呆,众人一片声道:“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,埋这腿在这里。去请我家相公到来,商量去出首。”
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到来。陈秀才大发雷霞,嚷道:“人命关天,怎便将我家人杀害了?不去府里出首,更待何时!”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。卫朝奉搭搭地抖着,拦住了道:“我的爷,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。”陈秀才道:“放屁!这个人腿那里来的?你只到官分辨去!”那富的人,怕的是见官,况是人命?只得求告道:“且慢慢商量,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,饶我到官罢!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?”陈秀才道:“当初图我产业,不肯找我银子的是你!今日占住房子,要我找价的也是你!恁般强横,今日又将我家人收留了,谋死了他!正好公报私仇,却饶不得!”卫朝奉道:“我的爷,是我不是。情愿出屋还相公。”陈秀才道:“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?你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,修理庄居,写一纸伏辨与我,我们便净了口,将这只脚烧化了,此事便泯然无迹。不然时今日天清日白,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,人目昭彰,一传出去,不到得轻放过了你。”卫朝奉冤屈无伸,却只要没事,只得写了伏辨,递与陈秀才。又逼他兑还三百银子,催他出屋。卫朝奉没奈何,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。这里自将腿藏过了。陈秀才那一口气,方才消得。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,元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,偶见这死尸退来,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。次日只做陈禄去投靠卫家,却将那只腿悄地带入。乘他每不见,却将腿去埋在空外停当,依旧走了回家。这里只做去寻陈禄,将那人腿搜出,定要告官,他便慌张,没做理会处,只得出了屋去。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,此陈秀才之妙泉也。
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,便将余财十分作家,竟成富室。后亦举孝廉,不仕而终。陈禄走在外京首时,方才重到陈家来。卫朝奉有时撞着,情知中泉,却是房契已还,当日一时急促中事,又没个把柄,无可申辨处。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,到底怀着鬼胎,只得忍着罢了。这便是“陈秀才巧泉赚原房”的话。有诗为证:
撒漫虽然会破家,欺贪克剥也难夸!
试看横事无端至,只为生平种毒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