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什么东西最管用?要我说啊,就是那科举功名,简直就是救命符!你瞧瞧这人情冷暖,翻脸比翻书还快。所以啊,窗前苦读的功夫,那是一刻都不能落下!
从前汉朝那会儿,选人才还讲究个举荐征辟,什么贤良方正、茂才异等,名头可多了。那些清高的隐士,朝廷还专门设个"不求闻达"的科来请他们。那时候真是野无遗贤,人尽其才。可到了唐宋以后,科举就成了独木桥。虽说也有其他门路能做官,可到底不如进士及第来得风光。多少人为了功名,情愿老死在京城也不肯回乡。
咱们大明朝开国那会儿,还讲究个三途并用。不少名臣大将都不是科举出身,照样建功立业,青史留名。可近来这风气越发不对了,不是进士出身就当不了大官。就算当上官,不是进士出身也分不到好衙门。那些非进士出身的官员,没几年就被打发到穷乡僻壤,很快就被革职查办。多少英雄豪杰就这么被埋没了,连个施展抱负的机会都没有。
可要是进士出身,那就不一样了。就算贪得像盗跖,狠得像周兴、来俊臣,朝廷查办起来也得留几分情面。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没过多久又能官复原职。哪像那些举人秀才,一撸到底永无翻身之日。所以啊,一旦金榜题名,那真是鲤鱼跃龙门。
说来也怪,科举出身的都是穷酸秀才。可没中举之前,谁拿正眼瞧他们?那些有钱亲戚更是变着法儿欺负人。可一旦中了举,往日那些欺负人最狠的,反倒第一个跑来巴结。这功名啊,能让贱变贵,贫变富,冤仇变恩情,险路变坦途。就算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,一床锦被也能遮得严严实实。
您要是不信,且听我说个唐朝的故事。有个叫赵琮的举子,年年进京赶考,年年落第。他老丈人是钟陵的大将,赵琮穷得叮当响,只能寄居在丈人家。这武将家里亲戚多,见赵琮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,个个都瞧不起他。连老丈人丈母娘都觉得丢人,虽然是自己女婿,可越看越不顺眼。赵琮夫妻俩在府上受尽白眼,也只能忍气吞声。
这一年赵琮又去长安赶考。正赶上迎春盛会,军中大摆宴席。唐朝这"春设"可热闹了,全城的达官贵人都出来看热闹。大户人家搭起彩棚,请亲戚们饮酒作乐。大将一家子都上了彩棚,女眷们个个穿金戴银,唯独赵家娘子衣衫褴褛。她本不想来,可又不好独自缺席,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。
那些女眷嫌她寒酸,怕坐在一起丢人,就用屏风把她隔开,让她独自坐在角落。赵娘子早就习惯了这种冷落,默默坐在那里不吭声。
正热闹着呢,忽然有个小吏急匆匆跑来,在大将耳边低语几句。大将心里咯噔一下:"这大过节的,观察使找我做什么?莫非出了什么岔子?"他战战兢兢来到观察使衙门,只见观察使满脸堆笑,手里拿着一卷文书问道:"赵琮可是令婿?"
大将心里直打鼓,硬着头皮答道:"正是小婿。"
"恭喜恭喜!"观察使笑道,"刚接到京中快马传报,令婿高中了!"
大将还不敢相信:"怕是没有这等好事吧?"
观察使把手中文书递过来:"这是京里送来的金榜,令婿大名在上,您自己看吧。"
大将双手接过,一眼就看见赵琮的名字赫然在列,顿时喜出望外。谢过观察使,一路小跑回彩棚。远远看见家人们都朝这边张望,他高举着金榜大喊:"赵郎及第了!赵郎及第了!"
棚里众人闻言大惊,齐刷刷转头看向屏风后的赵娘子。她还孤零零坐在那儿,可耳朵早就听见了,心里暗暗欢喜:"老天开眼,总算熬出头了!"
那些亲戚们赶紧撤掉屏风,围上来道喜:"恭喜夫人,贺喜夫人!"七手八脚要拉她去主桌。赵娘子却淡淡道:"我这一身破衣烂衫,别玷污了各位贵人的眼,还是在这儿坐着吧。"
众人见她话里带刺,更是殷勤。这个献上新衣裳,那个摘下金簪银钗,转眼间就把赵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。这一天的迎春盛会,谁还有心思看热闹啊!
话说这世上的人啊,个个都围着赵娘子打转,不过是看她丈夫中了进士,想巴结罢了。原本是个没人搭理的,如今倒成了香饽饽。人还是那个人,亲戚还是那些亲戚,世态炎凉,真是让人心寒!
为啥要说这个开场白呢?只因有个读书人,为着儿女私情惹出祸事,眼看就要吃官司,谁曾想突然金榜题名,不但免了罪过,反倒成全了姻缘。这不正应了那句老话:一床锦被遮百丑。列位看官且听我细细道来,有诗为证:
同窗同砚又同林,好事偏遭磨难深。 私情败露难收拾,一纸捷报变月老。
这事发生在宋朝端平年间,浙东有个饱学秀才叫张忠父,本是官宦人家,可惜家道中落,只能给人当个文书谋生。隔壁住着个暴发户罗仁卿,家底厚实得很。说来也巧,两家同一天添丁——张家得了个小子叫幼谦,罗家得了个闺女叫惜惜。
两个孩子渐渐长大,因张家开着私塾,罗家就把惜惜送来读书。街坊们见他俩年岁相当,常打趣说:"同日生的娃娃,合该做夫妻。"两个孩子天真烂漫,听大人们这么说,竟当了真,偷偷写了婚书,发誓要白头到老。两家大人还蒙在鼓里呢。
同窗四五年光景,转眼都十四岁了。情窦初开的年纪,听人说夫妻要行周公之礼,两个小冤家一合计:"咱们既然做了夫妻,也该学学大人们。"书房前有棵石榴树,树下摆着石凳。惜惜往石凳上一坐,幼谦就搂着她嬉闹起来。两个孩子哪懂什么男女之事,只觉得新鲜好玩。后来尝到甜头,更是日日都要躲在石榴树下温存。
腊月里散了馆,惜惜回家过年。来年开春,罗家觉得女儿十五岁了,不便再去私塾读书,就把她关在家里。幼谦天天在罗家门口转悠,可那深宅大院,哪能见得着人?倒是惜惜的丫鬟蜚英,偶尔出来采花,还能递个消息。
数九寒天,幼谦思念成疾,写了两首《一剪梅》: "同年同窗又同庚,不是鸳鸯,胜似鸳鸯。石榴树下好风光,惊了鸳鸯,散了鸳鸯。一年不见读书郎,叫我不想,怎能不想?朝朝暮暮只焚香,盼着成双,早日成双!"
写完词等不来蜚英,又作诗一首: "去年一别恨悠悠,空折梅花寄陇头。 花开咫尺君不见,独对寒梅愁更愁。"
正巧蜚英来采梅花,幼谦连忙把诗词和梅花一并交给她,低声嘱咐:"趁花开正好,找个由头给我捎个回信。"蜚英回去给惜惜看了,小姑娘偷偷抹眼泪,本想回诗,偏逢年关事忙,终究没能写成。
开春后,越州太守请张忠父去做幕僚,这一去就是两年。等幼谦回家,听说惜惜派人送来个匣子,打开一看,里头装着十枚铜钱和一颗相思子。幼谦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铜钱取团圆之意,相思子更不必说。他拉着蜚英的手说:"多谢姐姐记挂,何时能再见一面才好?"蜚英叹气:"小姐出不来,官人进不去,只能传个书信罢了。"
幼谦又写首诗让蜚英带回去: "一日不见如三秋,三秋不见愁更愁。 千金难买佳人笑,一粒相思到白头。"
后来幼谦把铜钱系在贴身的汗衫带上,想惜惜了就解下来把玩。有天被他娘撞见,追问这钱的来历。幼谦红着脸说:"是罗家小姐送的。"张妈妈心里透亮,想着儿子都二十了,该成家了。隔壁有个卖花的杨婆子,专给人说媒。张妈妈请她过来商量:"咱家清贫,原不敢高攀。但两个孩子从小一块读书,又是同天生的,说不定真有缘分呢?"
杨婆子拍着大腿说:"夫人说哪里话!您家是官宦门第,罗家不过是个暴发户。老身这就去说合!"幼谦偷偷塞给杨婆子好些体己话,千叮咛万嘱咐要给惜惜带个好。这杨婆子揣着满肚子主意,一扭一扭往罗家去了。
罗仁卿和夫人正坐着喝茶,忽见杨老妈子笑眯眯地掀帘子进来。罗夫人忙起身让座:"老姐姐今儿怎么得空来?"杨老妈子搓着手笑道:"老身是专程来给您家姑娘说亲的!"
仁卿放下茶盏:"哦?是哪户人家?"杨老妈子拍着大腿:"说出来您准高兴!连生辰八字都不用合,那后生和您家姑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!"罗仁卿眉头一挑:"莫不是张忠父家的公子?"见杨老妈连连点头,他又沉吟道:"张家倒是书香门第,只是..."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,"全家就靠他爹在外头教书糊口,这光景..."
杨老妈赶紧接话:"您可别小瞧了张家哥儿!那孩子眉清目秀的,将来准有出息!"罗夫人给杨老妈续了杯茶,仁卿却摇头:"这世道谁不是看眼前?除非..."他突然直起腰板,"除非那孩子能金榜题名,到时我亲自把女儿送过去!"
这边正说着,杨老妈已经熟门熟路摸到惜惜闺房。小丫头蜚英刚端上桂花茶,惜惜就红着脸问:"妈妈今日来..."杨老妈凑近她耳边:"张家哥儿托我带话,说打小同窗的情分,日日惦记着呢!"惜惜绞着帕子不作声,只听杨老妈又说:"你爹娘说了,要等张家哥儿考取功名..."
"我信他必有这一日!"惜惜突然抬头,眼里闪着光。她悄悄褪下腕上金镯塞给杨老妈:"好妈妈,往后有什么消息,千万先来告诉我。"这老婆子摸着沉甸甸的金镯子,笑得见牙不见眼:"姑娘放心,包在我身上!"
转眼杨老妈又颠颠地跑到张家,把罗家的话学了一遍。张幼谦正在窗前临帖,闻言把毛笔一搁:"考功名算什么难事?那罗家姑娘早晚是我的人!"他娘忙扯他袖子:"人家姑娘这般有情义,你可要争气!"杨老妈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:"罗姑娘还让我带话,说会一直等着官人..."
谁知第二年开春,张忠父从越州捎信来,要带儿子进京候缺。幼谦临走那天,望着罗家方向叹了口气。而罗仁卿这边,早把当初的话抛到九霄云外——同乡辛家带着聘礼上门时,他盯着闪闪发光的金银器皿直点头。
惜惜在绣楼听到消息,手里的丝线啪地断了。夜里她拉着蜚英的手哽咽:"人人都说我和张家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..."小丫头急得直跺脚:"可张官人远在京城,这可如何是好?"惜惜望着窗外的月亮,眼泪扑簌簌落在绣了一半的鸳鸯枕上。
话说张幼谦从京城回来,已经又是一年光景。他刚到家就听说罗惜惜已经许配给了辛家,更让他心寒的是,惜惜竟然没有半点推辞的意思。幼谦气得直跺脚,咬牙切齿地说:"她爹娘势利眼也就罢了,难道惜惜也这般薄情,连句话都不肯替我说?"越想越气,提起笔就写了一首《长相思》:
"天有神,地有神,当初海誓山盟字字真。如今墨迹都还没干呢。过了一春又一春,怎么铜钱就变成了银子?你怎么就把我给忘了?"
写完往袖子里一塞,急匆匆就往杨老妈家跑。杨老妈见他来了,笑眯眯地问:"张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?"幼谦红着眼睛问:"妈妈可知道罗家小姐已经许了人家?"杨老妈搓着手说:"听是听说了,可惜不是我做的媒。那姑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公子呢,真是造化弄人啊。"
幼谦急得直拍桌子:"我不怪她爹娘势利,就怪惜惜!怎么就能由着爹娘做主,连个声响都没有?"杨老妈忙劝道:"姑娘家脸皮薄,哪好意思开口?她心里肯定有苦衷,公子可别错怪了好人!"
"那就劳烦妈妈走一趟,"幼谦从袖中掏出词笺,又摸出一两银子塞过去,"这是我写给她的词,您帮我探探口风。"杨老妈一见银子,眼睛都亮了,连连点头:"包在我身上!"
第二天杨老妈挎着花篮来到罗家,径直进了惜惜闺房。惜惜正在绣花,见她来了又惊又喜:"妈妈怎么许久不来?"杨老妈压低声音:"张公子回来了,托我给你带话呢。"惜惜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,声音都发颤:"我正让蜚英去打听......"
杨老妈从袖中掏出词笺:"张公子听说你许了辛家,难受得很。这是他让我转交的。"惜惜接过一看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他冤枉死我了!这哪是我的主意?都是爹娘逼的......"杨老妈凑近问:"那姑娘打算怎么办?"
惜惜抹着眼泪说:"妈妈既然肯替张郎送信,我也不瞒您。只要让我见张郎一面,我宁愿跟他死在一处,也绝不嫁给别人苟活!"杨老妈为难地搓着手:"可这深宅大院的,张公子又不会飞......"
惜惜眼睛一亮,拉着杨老妈到窗前,指着后院说:"我卧房后面有个小园子,墙外就是荒地。墙边有棵大山茶树,能爬上去。麻烦妈妈告诉张郎,今夜三更在墙外等着,我让丫头从树上挂个竹梯下去......"
正说着,丫鬟蜚英急匆匆跑进来:"小姐,打听到了!张公子真的回来了!"惜惜连忙写了个纸条交给蜚英:"快去告诉他,今晚一定要来!还是老法子!"
蜚英刚跑到张家门口,正好撞见要出门的幼谦。幼谦喜出望外:"我正要去找杨妈妈呢!"蜚英递上纸条:"我家小姐盼星星盼月亮,天天以泪洗面。这是她写给公子的。"
幼谦打开一看,是首《卜算子》:"好不容易盼你回来,怎么才来?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想你。本是良缘,又怕成空。要是让我嫁给别人,不如黄泉相见!"
天黑后,幼谦摸到后院墙外,果然看见竹梯已经挂好。爬上阁楼,惜惜一把抱住他哭道:"你这狠心的!怎么才回来!婚期都定了,咱们顶多还能相会两个多月......"说着又哽咽起来:"我不拦着你奔前程,只求你将来娶了新妇,别忘了我......"
幼谦紧紧搂着她:"要死一起死!你当我这些日子好过?为了早点回来见你,我连放榜都没等......"说着拿起纸笔,当场和了一首词:"回来晚是我的错,任你打骂。但我的心天地可鉴,若说假话,甘愿挨你三千下板子!"
惜惜看完那封信,心里明白他是被逼无奈,也就不怪他了。两人相拥着进了罗帐,恩爱缠绵得紧。老话说得好,新婚不如久别重逢,更何况他们知道相聚的日子有限,每一刻都珍贵得像金子似的。两人情浓意切,只顾着尽情欢好,连命都豁出去了。
就这样过了半个月,幼谦心里开始打鼓了。这天他搂着惜惜说:"我天天夜里都来,你又总是晚睡晚起的,这样太冒险了!万一走漏风声被人发现,可怎么是好?"惜惜却红着眼睛说:"我这条命早晚都是要丢的,不如先快活个够。就算事情败露,大不了就是一死,有什么好怕的?"
果然惜惜越来越大胆。罗妈妈发现女儿白天做事有气无力,老是打哈欠,有时候早上起来眼睛还肿着。她越想越不对劲,心里嘀咕:"这丫头最近怎么怪怪的,该不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?"于是留了个心眼。
这天夜深人静,罗妈妈轻手轻脚摸到女儿房外偷听。只听见阁楼上传来女儿低低的说话声。罗妈妈心里咯噔一下:"奇怪了,这大半夜的,难道还在跟蜚英那丫头说话?可说话声音怎么这么轻,连句完整的话都听不清?"再仔细一听,楼下房里居然还有打呼噜的声音。这下可把她吓坏了:"楼上有人说话,楼下还有人睡觉,这不就三个人了?要是楼下睡的是蜚英,那女儿是在跟谁说话?这事肯定有古怪!"
她赶紧跑回去把这事告诉了老伴。罗仁卿一听脸都白了:"眼看着婚期就要到了,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!"他当机立断:"别耽搁了,咱们直接闯上阁楼看个明白!反正那阁楼也没别的出路。"罗妈妈连忙叫醒两个丫鬟,点上灯笼走在前面,罗仁卿提着棍子压阵,一行人直奔女儿房间。
到了房门口,只见房门紧闭。罗妈妈出声喊:"蜚英!"阁楼上的惜惜听见动静,对幼谦说:"娘来叫门,肯定有事。"幼谦顿时慌了神,惜惜安慰道:"别怕,你悄悄躲着,我下去应付。大晚上的他们不会上来的。"说着赶紧穿好衣服下楼。
幼谦心里发虚,总觉得要坏事,也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。可这阁楼哪有藏身之处?他只好缩在暗处不敢出声。惜惜以为只有母亲一个人来问话,想着应付过去就没事了。谁知一开门,两盏灯笼照得通明,父亲居然也在!她惊得说不出话来。只见母亲夺过丫鬟手里的灯笼,父亲提着棍子就往阁楼上冲。
惜惜一看这架势,知道事情败露了,转身就要往井里跳。一个丫鬟举着灯笼追过来,另一个空着手的丫鬟赶紧抱住她大喊:"姐姐要跳井!"蜚英被吵醒跑来一看,只见两个丫鬟死死抱着挣扎的惜惜,她连忙扑到井栏上哭喊:"姐姐别做傻事啊!"
这边乱成一团的时候,罗仁卿夫妇已经在阁楼上揪出了躲在暗处的幼谦。罗仁卿抡起棍子就要打,罗妈妈举灯一照,认出是张忠父的儿子,连忙拦住。罗仁卿气得破口大骂:"好你个畜生!咱们两家世代交好,你竟敢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!"
幼谦扑通跪下:"伯父息怒,听小侄解释。我和令爱从小一起读书,情投意合。前年曾托人提亲,您说等我考取功名就答应。我为此发奋苦读,没想到您家突然另许了亲事。令惜惜气不过,才约我私下相会。我们原本约定同生共死,如今事情败露,她若死了,我绝不独活,您要打要杀都随您!"
罗仁卿冷笑道:"当初是有这话,可你考取功名了吗?自己做下这等丑事,还有脸怪我们另许人家?像你这样品行不端的人,这辈子都别想考取功名!国有国法,我不私下处置你,咱们去见官!"说着就揪住幼谦往外拖。
罗妈妈担心女儿寻短见,赶紧跟着下了阁楼。罗仁卿把幼谦捆了关在书房,派家丁看着,准备天一亮就送官。他转身回来看女儿,只见惜惜披头散发,被母亲和丫鬟们团团围住。罗仁卿怒道:"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,让她死了干净!拦着做什么?"举起棍子就要打,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上了阁楼。
罗仁卿一肚子火没处撒,看见蜚英还站在井边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:"都是你这丫头牵线搭桥惹出来的祸!还不从实招来?"蜚英起初还想抵赖,挨了几棍子实在撑不住,只好把来龙去脉都招了,还说:"小姐和张公子常常抱头痛哭,只求同死..."
罗仁卿听完,挥手让蜚英退下,心里也有点后悔:"早知道当初答应他们就好了。可现在辛家那边已经定亲,这事难办了,只能经官处理。"
这一闹就是大半夜,不知不觉天就亮了。说来也怪,人家里出了事,天好像也亮得特别快。罗妈妈和丫鬟们寸步不离地看着女儿,生怕她寻短见。罗仁卿则押着幼谦去了县衙。
县太爷升堂收了状纸,见是当场捉奸的案子,证据确凿。又见被告是个秀才,就把幼谦叫上来问话:"你既然是读书人,怎么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?"
幼谦恭敬地回答:"大人明鉴,这事另有隐情。我们并非苟且之徒。"接着把两人从小一起长大、私定终身,以及罗家悔婚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,最后说道:"罗小姐说过宁死也不嫁别人,下官也不愿独活。如今事情败露,甘愿领罪。"
那县官一见张幼谦生得相貌堂堂,谈吐不凡,心里就起了爱才之意。他转头问罗仁卿:"这小子说的可都是实话?"罗仁卿搓着手答道:"话倒是真的,可这事儿做得实在不该。"
县官眼珠一转,想试试这年轻人的才学,便命人取来纸笔:"既然你说得头头是道,空口无凭,不如把前因后果写个状子给我瞧瞧。"张幼谦二话不说,提笔就写,那笔尖在纸上唰唰作响,不一会儿就写完了。状子上写着:
"自古情之所至,正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本分。既然问心无愧,又何必在乎旁人闲话?罗家小姐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,我们从小一起读书,岂止是同窗之谊?我待她如同手足,绝非那些翻墙偷香的登徒子可比。就像司马相如不是为了琴声才爱上卓文君,宋玉招魂又岂是因为贪恋美色?原本说好等我金榜题名就来迎娶,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。眼看心上人要另嫁他人,这滋味比十年守寡还苦!那晚我冒死赴约,就算立刻死了也无愧这份情意。如今既然事已至此,我心甘情愿领罪。只盼大人体谅我们情深缘浅,成全这段姻缘。您的大恩大德,我定当结草衔环相报。"
县官读完状子,拍案叫绝,转头对罗仁卿说:"这样的人才,给你当女婿还委屈了?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他们?"罗仁卿急得直搓手:"可小女已经许给辛家了,这事我做不了主啊!"县官捋着胡子说:"辛家要是知道这事,八成也不想要这媳妇了。"
正说着,外头突然闹哄哄的。原来辛家得了风声,也跑来告状要追究奸情。这辛家是当地大户,跟县官常有来往。如今他们占着理,县官也不好偏袒,又怕张幼谦出去被两家打个半死,只得先把张幼谦收监,说要再审罗家小姐问个明白。
再说张家这边,张母早上不见儿子来吃饭,去书房找也不见人影,正纳闷呢。邻居杨婆子慌慌张张跑来:"老夫人可知道?您家公子被罗家捉奸在床,现在关在大牢里啦!"张母眼前一黑:"难怪这孩子最近魂不守舍的,果然出事了。"杨婆子急得直跺脚:"罗家、辛家都是有钱有势的,官府要是为难公子可怎么是好?"张母抹着眼泪说:"赶紧派人去湖北找他爹想办法。我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?顶多给牢里送口饭吃。"当下写了封信,派家仆连夜赶往湖北报信。
牢里的张幼谦正胡思乱想:"县太爷待我不薄,说不定能网开一面。只是不知道惜惜那晚怎么样了,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..."正伤心着,牢头来要孝敬钱。好在县官打过招呼,他们不敢动手,可嘴里不干不净的闲话听得人心里窝火。张幼谦本就心烦,被他们吵得脑袋嗡嗡响。
突然牢门外锣鼓喧天,一伙人举着红旗闯了进来,旗上铜铃叮当乱响,写着"帅府捷报"。为首的大喊:"哪位是张幼谦秀才?"众人指向角落,那伙人呼啦围上来:"恭喜秀才高中!快写赏钱!"有人掏出纸笔就要他写赏银数目。张幼谦推开他们:"且慢!先给我看看名次。"报喜的嚷嚷道:"高着呢!"展开红榜一看,竟是第三名。张幼谦苦笑:"我是个犯人,你们不去家里报喜,跑牢里闹什么?县太爷知道了可不好。"报喜的嬉皮笑脸:"咱们从府城来,早跟县太爷打过招呼了。这是喜事,县太爷不会怪罪的。"正闹着,外头传来喝道声,牢里顿时鸡飞狗跳——县官来了。
县官笑吟吟走进来,见众人还围着张幼谦,故意板起脸:"闹什么闹?"报喜的忙说:"张秀才不肯写赏钱,请大人做主。"县官笑道:"本县出五十贯赏钱,去库房领吧。"见众人嫌少,又添了十贯才把人打发走。
县官亲自给张幼谦换了新衣巾,请他到公堂上道喜。张幼谦作揖道:"托大人的福才侥幸中举,可我的罪过更大了..."县官摆摆手:"芝麻大的事儿!本官自有主张。"当即写了公文:"新科举人张幼谦,着鼓乐送回。罗氏女免于提审,待州府裁定。"说完就叫人备马匹鼓乐,亲自敬了三杯酒,给张幼谦披红挂彩送上马。
这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——昨天还是阶下囚,今日已成座上宾。张幼谦骑马出城时,恰遇见两个差役押着顶小轿往县衙来,轿里传出嘤嘤的哭声。领路的差役认得是罗惜惜,高喊:"不用去了!张秀才中举免罪了!"把公文给那边差役看。惜惜偷偷掀开轿帘,只见张幼谦骑着高头大马,神采飞扬地朝这边来,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。张幼谦望见轿里的惜惜,知道那晚她没寻短见,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。四目相对时,两人又是欢喜又是心酸。轿夫调转轿头,两路人马一前一后走着,活像迎亲的队伍,只差轿子上没扎彩绸。到了岔路口,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才依依惜别。
幼谦风尘仆仆赶回家,一进门就扑通跪在母亲跟前。张妈妈又是抹泪又是拍他后背,转头吩咐下人打赏那些报信的差役。待众人散去,老太太捏着帕子直戳儿子脑门:"你这混小子干的好事!差点把老娘急出病来。要不是老天开眼派来个救星,这事儿可怎么收场?今早听见外头嚷嚷,我还当是衙役来拿人,吓得钻床底的心都有了!"
她说着忽然压低嗓门,扯过儿子衣袖:"县太爷怎么就肯放你?莫不是使了银子?"幼谦耳根发红,搓着手道:"儿子糊涂,为着儿女私情连累母亲担惊受怕。多亏县尊大人本就存着成全之心,只是碍于罗家态度。如今机缘巧合,非但免了罪过..."他眼睛突然亮起来,"说不定还能..."
"快别做梦!"老太太急得直拍桌子,"辛家仗着有钱有势,听说还要往州府告状呢!"正说着,外头突然响起鞭炮声,原来是街坊邻居都来道贺,连保媒的杨婆子都提着红鸡蛋登门了。
此时州府衙门里,太守刚拆开湖北帅府的密信。这信是幼谦父亲张忠父求主帅写的,字字恳切。太守捋着胡子沉吟,恰好县里公文也送到案头。待看清来龙去脉,又得知幼谦新中了举人,当即拍案道:"此乃天作之合!"
堂下辛员外正扯着嗓子喊冤:"张幼谦犯奸该囚,县官竟敢私放!"太守冷笑一声:"那罗氏既已失节,你要来何用?不如退了彩礼另娶清白姑娘。"见辛员外还要争辩,太守突然抽出状纸提笔就写:"本官做主,你且画押!"
县衙后堂飘着茶香,罗仁卿摸着绸缎衣襟坐立不安。县太爷笑眯眯推过一纸文书:"辛家已自愿退亲,您老看这女婿可还称心?"仁卿盯着州府大印直咽口水,忽见幼谦被差役引来,县太爷抚掌大笑:"快叫岳父!"
红烛高烧的夜里,幼谦掀开盖头,惜惜脸上还挂着泪痕。两人想起牢里生死相许的誓言,竟像做梦似的。次日新媳妇给婆婆敬茶时,老太太乐得直抹眼泪:"快去给州县老爷磕头!"
后来幼谦进京赶考,金榜题名官至别驾。每年梅花开时,他总要与妻子在庭院煮酒,说起那年牢狱里的铁窗寒月,反倒成了月老的红线。
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
诗曰:
世间何物是良图?惟有科名救急符。
试看人情翻手变,窗前可不下功夫!
话说自汉以前,人才只是幸荐征辟,故有贤良、方正、茂才异等之名;其高尚不出,又有不求闻达之科。所以野无遗贤,人无匿才,天下尽得其用。自唐宋以来,俱重科名。虽是别途进身,尽能致位权要,却是惟以此为华美。往往有只为不得一第,情愿老死京华的。到我国朝,初时三途并用,多有名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,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,青史标名不朽。那见得只是进士才做得事?直到近来,把这件事越重了。不是科甲的人,不得当权。当权所用的,不是科甲的人,不与他好衙门,好地方,多是一帆布置。见了以下出身的,就不是异途,也必拣个惫赖所在打发他。不上几时,就勾销了。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。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,也无处展布。晓得没甚长筵广席,要做好官也没干,都把那志气灰了,怎能勾有做得出头的!及至是十进士出身,便贪如柳盗跖,酷如周兴、来俊臣,公道说不去,没奈何考察坏了,或是参论坏了,毕竟替他留些根。又道是百足之虫,至死不僵,跌扑不多时,转眼就高官大禄,仍旧贵显;岂似科贡的人,一勾了帐?只为世道如此重他,所以一登科第,便象升天。却又一件好笑:就是科第的人,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,并无第二样人做得。及至肉眼愚眉,见了穷酸秀才,谁肯把眼梢来管顾他?还有一等豪富亲眷,放出倚富欺贫的手段,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。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,掇将转来,呵脬捧卵,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名,就是他上前出力。真个世间惟有这件事,贱的可以立贵,贫的可以立富;难分难解的冤仇,可以立消;极险极危的道路,可以立平。遮莫做了没脊梁、惹羞耻的事,一床棉被可以遮盖了。说话的,怎见得如此?看官,你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事。
唐时有个举子叫做赵琮,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,屡次不第。他的妻父是个钟陵大将,赵琮贫穷,只得靠着妻父度日。那妻家武职官员,宗族兴旺,见赵琮是个多年不利市的寒酸秀才,没一个不轻薄他的。妻父妻母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上,也自觉得没趣,道女婿不争气,没长进,虽然是自家骨肉,未免一科厌一科,弄做个老厌物了。况且有心嫌鄙了他,越看越觉得寒酸,不足敬重起来。只是不好打发得他开去,心中好些不耐烦。赵琮夫妻两个,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,只是父母身边,也受多少两般三样的怠慢,没奈何争气不来,只得怨命忍耐。
一日,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。家里撞着迎春日子,军中高会,百戏施呈。唐时有为“春设”,倾城仕女没一个不出来看。大户人家搭了棚厂,设了酒席在内,邀请亲戚共看。大将阖门多到棚上去,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,惟有赵娘子衣衫褴褛。虽是自心里觉得不入队,却是大家多去,又不好独自一个推掉不去得。只得含羞忍耻,随众人之后,一同上棚。众女眷们憎嫌他妆饰弊陋.恐怕一同坐着,外观不雅。将一个帷屏遮着他,叫他独坐在一处,不与他同席。他是受憎嫌惯的,也自揣已,只得凭人主张,默默坐下了。
正在摆设酣畅时节,忽然一个吏典走到大将面前,说道:“观察相公,特请将军,立等说话。”大将吃了一惊道:“此与民同乐之时,料无政务相关,为何观察相公见召?莫非有甚不测事休?”心中好生害怕,捏了两把汗,到得观察相公厅前,只见观察手持一卷书,笑容可掬,当厅问道:“有一个赵琮,是公子婿否?”大将答道:“正是。”观察道:“恭喜,恭喜。适才京中探马来报,令婿已及第了。”大将还谦逊道:“恐怕未能有此地步。”观察即将手中所持之书,递与大将道:“此是京中来的全榜,令婿名在其上,请公自拿去看。”大将双手接着,一眼瞟去,赵琮名字朗朗在上,不觉惊喜。谢别了观察,连忙走回。远望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注目看外边。大将举着榜,对着家人大呼道:“赵郎及第了!赵郎及第了!”众人听见,大家都吃一惊。掇转头来看那赵娘子时,兀自寂寂寞寞,没些意思,在帏屏外坐在那里。却是耳朵里已听见了,心下暗暗地叫道:“惭愧!谁知也有这日!”众亲眷急把帏屏撤开,到他跟前称喜道:“而今就是夫人县君了。”一齐来拉他去同席。赵娘子回言道:“衣衫褴褛,玷辱诸亲,不敢来混。只是自坐了看看罢。”众人见他说呕气的话,一发不安,一个个强赔笑脸道:“夫人说那里话!”就有献勤的,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,拿出来与他穿了。一个起头,个个争先。也有除下簪的,也有除下钗的,也有除下花钿的、耳铛的,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扮的花一团,锦一簇,辽恐怕他不喜欢。是日那里还有心想看春会?只个个撺哄赵娘子,看他眉头眼后罢了。本是一个冷落的货,只为丈夫及第,一时一霎更变起来。人也原是这个人,亲也原是这些亲,世情冷暖,至于如此!在下为何说这个做了引头?只因有一个人为些风情事,做了出来,正在难分难解之际,忽然登第,不但免了罪过,反得团圆了夫妻。正应着在下先前所言,做了没脊梁、惹羞耻的事,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说话。看官们,试听着,有诗为证:
同年同学,同林宿鸟。好事多磨,受人颠倒。
私情败露,官非难了。一纸捷书,真同月老。
这个故事,在宋朝端平年间,浙东有一个饱学秀才,姓张字忠父,是衣冠宦族。只是家道不足,靠着人家聘出去,随任做书记,馆谷为生。邻居有个罗仁卿,是崛起白屋人家,家事尽富厚。两家同日生产。张家得了个男子,名唤幼谦;罗家得了个女儿,名唤惜惜。多长成了。因张家有了书馆,罗家把女儿奇在学堂中读书。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,戏道:“同日生的,合该做夫妻。”他两个多是娃子家心性,见人如此说,便信杀道是真,私下密自相认,又各写了一张券约,发誓必同心到老。两家父母多不知道的。同学堂了四五年,各有十四岁了,情窦渐渐有些开了。见人说做夫妻的,要做那些事,便两个合了伴,商议道:“我们既是夫妻,也学者他每做做。”两个你欢我爱,亦且不晓得些利害,有甚么不肯?书房前有株石榴树,树边有一只石凳,罗惜惜就坐在凳上,身靠着树,张幼谦早把他脚来跷起,就搂抱了弄将起来。两个小小年纪,未知甚么大趣昧,只是两个心里喜欢作做耍笑。以后见弄得有些好处,就日日做番把,不肯住手了。
冬间,先生散了馆,惜借回家去过了年。明年,惜惜已是十五岁。父母道他年纪长成,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,不教他来了。幼谦屡屡到罗家门首探望,指望撞见惜惜。那罗家是个富家,闺院深邃,怎得轻易出来?惜惜有一丫鬟,名唤蜚英,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,相伴往返的。今惜惜不来读书,连蜚英也不来了。只为早晨采花,去与惜惜插戴,方得出门。到了冬日,幼谦思想惜惜不置,做成新词两首,要等蜚英来时递去与惜惜。词名《一剪悔》,词云:
同年同日又同窗,不似鸾凰,谁似鸾凰?石榴树下事匆忙,惊散鸳鸯,拆散鸳鸯。一年不到读书堂,教不思量,怎不思量?朝朝暮暮只烧香,有分成双,愿早成双!
写词已罢,等那蜚英不来,又做诗一首。诗云:
昔人一别恨悠悠,犹把悔花寄陇头。
咫尺花开君不见,有人独自对花愁?
诗毕,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,幼谦折了一技梅花,同二词一诗,递与他去,又密瞩蜚英道:“此花正盛开,你可托折花为名,递个回信来。”蜚英应诺,带了去与惜惜看了。惜惜只是偷垂泪眼,欲待依韵答他,因是年底,匆匆不曾做得,竟无回信。
到得开年,越州大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,忠父就带了幼谦去,自教他。去了两年,方得归家。惜惜知道了,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得幼谦的信,密遣蜚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。幼谦收了,开箧来看,中有金钱十枚,相思子一粒。幼谦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:钱那团圆之象,相思子自不必说。心下大喜,对蜚英道:“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,何处再会得一会便好。”蜚英道:“姐姐又不出来,官人又进去不得,如何得会?只好传消递息罢了。”幼谦复作诗一首与蜚英拿去做回柬。诗云:
一朝不见似三秋,真个三秋愁不愁?
金钱难买尊前笑,一粒相思死不休。
蜚英去后,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,想着惜惜时节,便解下来跌卦问卜,又当耍子。被他妈妈看见了,问幼谦道:“何处来此金钱?自幼不曾见你有的。”幼谦回母亲道:“娘面前不敢隐情,实是与孩儿同学堂读书的罗氏女近日所送。”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,想道:“儿子年已弱冠,正是成婚之期。他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,至今寄着物件往来,必是他两相爱。况且罗氏在我家中,看他德容俱备,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,可不两全其美?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,久惯做媒,在张罗两家多走动。张妈妈就接他到家来,把此事对他说道:“家里贫寒,本不敢攀他富室。但罗氏小娘子,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,况且是同日生的,或者为有这些缘分,不齐嫌肯成就也不见得。”杨老妈道:“孺人怎如此说?宅上虽然清淡些,到底是官宦人家。罗宅眼下富盛,却是个暴发。两边扯来相对,还亏着孺人宅上些哩。待老媳妇去说就是。”张妈妈道:“有烦妈妈委曲则个。”幼谦又私下叮瞩杨老妈许多说话,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,千万致意。杨老妈多领诺去了,一径到罗家来。
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。杨老妈道:“特来与小娘子作代。”仁卿道:“是那一家?”杨老妈道:“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,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。”仁卿道:“这等说起来,就是张忠父家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正是。且是好个小官人。”仁卿道:“他世代儒家,门第也好,只是家道艰难,靠着终年出去处馆过日,有甚么大长进处?”杨老妈道:“小官人聪俊非凡,必有好日。”仁卿道:“而今时势,人家只论见前,后来的事,那个包得?小官人看来是好的,但功名须有命,知道怎么?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,除非会及第做官,便与他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依老媳妇看起来,只怕这个小官人这日子也有。”仁卿道:“果有这日子,我家决不失信。”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。杨老妈道:“这等,老媳妇且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,教他小官人用心读书,巴出身则个。”罗妈妈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杨老妈道:“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。”罗妈妈道:“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,吃茶去。”
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,不消引路,一直到惜惜房里来。惜惜请杨老妈坐了,叫蜚英看茶。就问道:“妈妈何来?”杨老妈道:“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子亲事而来。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,说道:‘自小同窗,多时不见,无刻不想。’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、老安人处做媒,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个主,是必要成!”惜惜道:“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,我女儿家怎开得口!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?”杨老妈道:“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,嫌张家家事淡泊些。说道:‘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,才许他。’”惜惜道:“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,只怕爹妈性急,等不得,失了他信。既有此话,有烦妈妈上复他,叫他早自挣挫,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。”惜惜要杨老妈替他传语,密地那两个金指环送他,道:“此后有甚说话,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知道,当有厚谢。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。”看官,你道这些老妈家,是马泊六的领袖,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?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,就做不成媒,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,赚主大钱。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,一面堆下笑来道:“小娘子,凡有所托,只在老身身上,不误你事。”
出了罗家门,再到张家来回复,把这些说话,一一与张妈妈说了。张幼谦听得,便冷笑道:“登科及第,是男子汉分内事,何只为难?这老婆稳那是我的了。”杨老妈道:“他家小娘子,也说道:‘官人毕竟有这日,只怕爹妈等不得,或有变卦。他心里只守着你,教你自要奋发。’”张妈妈对儿子道:“这是好说话,不可负了他!”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:“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,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:‘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。’送我两个金指环,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。”幼谦道:“他日有话相烦,是必不要推辞则个。”杨老妈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当下别了去。
明年,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,说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,恐怕幼谦在家失学,接了同去。幼谦只得又去了,不题。
却说罗仁卿主意,嫌张家贫穷,原不要许他的。这句“做官方许”的说话,是句没头脑的话,做官是期不得的。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,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遇文王,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?又见张家只是远出,料不成事。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?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,姓辛,儿子也是十几岁了。闻得罗家女子,才色双全,央媒求聘。罗仁卿见他家富盛,心里喜欢。又且张家只来口说得一番,不曾受他一丝,不为失约,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?一口许下了。辛家择日行聘,惜惜闻知这消息,只叫得苦。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心事,暗暗纳闷,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:“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,谁不说是天生一对?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,谊等夫妻。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,这怎使得?不如早寻个死路,倒得干净。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,放心不下。”蜚英道:“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,我说没个计较,只得罢了。而今张官人不在家;就是在时,也不便相会。”惜惜道:“我到想上一计,可以相会;只等他来了便好,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。”蜚英谨记在心。
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,又是一年。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,不见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。幼谦大恨道:“他父母是怪不得,难道惜惜就如此顺从,并无说话?”一气一个死。提起笔来,做词一首。词名《长相思》,云:天有神,地有神,海誓山盟字字真。如今墨尚新。过一春,又一春,不解金钱变作银。如何忘却人?写毕了,放在袖中,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。杨老妈接进了,问道:“官人有何事见过?”幼谦道:“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?”杨老妈道:“也见说,却不是我做媒的。好个小娘子,好生注意官人,可惜错过了。”幼谦道:“我不怪他父母,到怪那小娘子,如何凭父母许别人,不则一声?”杨老妈道:“叫他女孩儿家,怎好说得?他必定有个生意,不要错怪了人!”幼谦道:“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,我有首小词,问他口气的,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。”袖中摸出词来,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,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。杨老妈见了银子,如苍蝇见血,有甚么不肯做?欣然领命去了。把卖花为由,竟到罗家,走进惜惜房中来。惜惜接着,问道:“一向不见妈妈来走走。”杨老妈道:“一向无事,不敢上门。今张官人回来了,有话转达,故此走来。”惜惜见说幼谦回了,道:“我正叫蜚英打听,不知他已回来。”杨老妈道:“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,好生不快活。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。”袖中摸出书来,递与惜惜。惜惜叹口气接了,拆开从头至尾一看,却是一首词。落下泪来道:“他错怪了我也!”杨老妈道:“老身不识字,书上不知怎他说?”惜惜道:“他道我忘了他,岂知受聘,多是我爹妈的意思,怎由得我来?”杨老妈道:“小娘子,你而今怎么发付他?”惜惜道:“妈妈,你肯替张郎递信,必定受张郎之托,我有句真心话对你说,不妨么?”老妈道:“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,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,又且张官人相托,随你分付,水里水里去,火里火里去,尽着老性命,做得的,只管做去,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!”惜惜道:“多感妈妈盛心!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的心事,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,所以含忍至今。若得张郎当面一会,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,决不嫁与别人,偷生在世间的。”老妈道:“你心事我好替你说得,只是要会他,却不能勾,你家院宇深密,张官人又不会飞,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,如何弄得他来相会?”惜惜道:“我有一计,尽可使张郎来得。只求妈妈周全,十分稳便。”老妈道:“老身方才说过了,但凭使唤,只要早定妙计,老身无不尽心。”惜惜道:“奴家卧房,在这阁儿上,是我家中落末一层,与前面隔绝。阁下有一门,通后边一个小圃。圃周围有短墙,墙外便是荒地,通着外边的了。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,可以上得墙去的。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,到夜来,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,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,张泊由讲枋了J时叫蜚英寻了头由,到幼谦家里打听。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,忙来对惜惜说了。惜惜道:“你快去约了他,今夜必要相会,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。”又写了首词,封好了,一同拿去与他看?
蜚英领命,走到张家门首,正撞见了张幼谦。幼谦道:“好了,好了。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,恰好你来了。”蜚英道:“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,时常啼哭。日日叫我打听,今得知官人到了,登时遣我来约官人,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。有一个柬帖在此。”幼谦拆开来,乃是一首《卜真子》词。词云:
幸得那人归,怎便教来也?一日相思十二时,直是情难舍!本是好姻缘,又怕姻缘假。若是教随别个人,相见黄泉下。
幼谦读罢词,回他说:“晓得了。”蜚英自去。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。
到得晚间,远望楼西,已有三灯明亮,急急走去墙外看,竹梯也在了。进去见了惜惜,惜惜如获珍宝,双手抱了,口里埋怨道:“亏你下得!直到这时节才归来!而今已定下日子了,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,也只得两月多,有限的了。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,无所遗恨。你少年才俊,前程未可量。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,强你同死。但日后对了新人,切勿忘我!”说罢大哭。幼谦也哭道:“死则俱死,怎说这话?我一从别去,那日不想你?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,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,故迟了几日。我认个不是罢了,不要怪我!蒙寄新词,我当依韵和一首,以见我的心事。”那过惜惜的纸笔,写道:
去时不由人,归怎由人也?罗带同心结到成,底事教拚舍?心是十分真,情没些儿假。若道归迟打掉蓖,甘受三千下。
惜惜看了词中之意,晓得他是出于无奈,也不怨他,同到罗帏之中,极其缱绻。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,况且晓得会期有数,又是一刻千金之价。你贪我爱,尽着心性做事,不顾死活。如是半月,幼谦有些胆怯了,对惜惜道:“我此番无夜不来,你又早睡晚起,觉得忒胆大了些!万一有些风声,被人知觉,怎么了?”惜惜道:“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,且尽着快活。就败露了,也只是一死,怕他甚么?”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,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,有气无力,长打呵欠,又有时早晨起来,眼睛红肿的。心里疑惑起来道:“这丫头有些改常了,莫不做下甚么事来?”就留了心。到人静后,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。只听得女儿在阁上,低低微微与人说话。罗妈妈道:“可不作怪!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不成?就讲话,何消如此轻的,听不出落句来?”再仔细听了一回,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,一发惊异道:“上边有人讲话,下边又有人睡下,可不是三个人了?睡的若是蜚英丫头,女儿却与那个说话?这事必然跷蹊。”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。罗仁卿大惊道:“吉期近了,不要做将出来?”对妈妈道:“不必迟嶷,竟闯上阁去一看,好歹立见。那阁上没处去的。”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,拿了两灯火,同妈妈前走,仁卿执着杆棒押后,一径到女儿房前来。见房门关得紧紧的,妈妈出声叫:“蜚英丫头。”蜚英还睡着不应,阁上先听见了。惜惜道:“娘来叫,必有甚家事。”幼谦慌张起来,惜惜道:“你不要慌!悄悄住着,待我迎将下去。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。”忙起来穿了衣服,一面定下楼来。张幼谦有些心虚,怕不尴尬,也把衣服穿起,却是没个走路,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。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,道是迎住就罢了,岂知一开了门,两灯火照得通红,连父亲也在,吃了一惊,正说不及话出来。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,父亲带者杆棒,望阁上直奔。惜惜见不是头,情知事发,便走向阁外来,望井里要跳。一个养娘见他走急,带了火来照;一个养姐是空手的,见他做势,连忙抱住道:“为何如此?”便喊道:“姐姐在此投井!”蜚英惊醒,走起来看,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,两个养娘尽力抱住。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,口里哼道:“姐姐使不得!”
不说下边鸟乱,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,搜出一个人来。仁卿幸起杆棒,正待要打。妈妈将灯上前一照,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。且歇了手,骂道:“小畜生!贼禽兽!你是我通家子侄,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,玷辱我家!”幼谦只得跪下道:“望伯伯恕小侄之罪,听小侄告诉。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,心中相契。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,伯伯口许道:‘等登第方可。’小侄为此发奋读书,指望完成好事。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,故此令爱不忿,相招私合,原约同死同生,今日事已败露,令爱必死,小侄不愿独生,凭伯伯打死罢!”仁卿道:“前日此话固有,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,却怪我家另许人?你如此无行的禽兽,料也无功名之分。你罪非轻,自有官法,我也不私下打你。”一把扭住。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,也恐怕女儿短见,忙忙催下了阁。
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,把条索子捆住,夫好在书房里。叫家人看守着他,只等天明送官。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,只见颠得头蓬发乱,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,在那里嚷。仁卿怒道:“这样不成器的!等他死了罢!拦他何用?”幸起杆棒要打,却得妈妈与养娘们,搀的搀,驮的驮,拥上阁去了,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。抬头一看,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。仁卿一肚子恼怒,正无发泄处,一手楸住头发,拖将过来便打道:“多是你做了牵头,牵出事来的。还不实说?是怎么样起头的?”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,不知就里,被打不过,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,又说道:“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,只求同死的。”仁卿见说了这话,喝退了蜚英,心里也有些懊悔道:“前日便许了他,不见得如此。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,其事难处,不得不经官了。”
闹嚷了大半夜,早已天明。元来但是人家有事,觉得天也容易亮些。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,不容他寻死路,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。县宰升堂,收了状词,看是奸情事,乃当下捉获的,知是有据。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,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:“你读书知礼,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?”幼谦道:“不敢瞒大人,这事有个委曲,非孟浪男女宣淫也。”县宰道:“有何委屈?”幼谦道:“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,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,又系同窗。情孚意洽,私立盟书,誓成偕老,后来曾央媒求聘,罗家回道:‘必待登第,方许成婚。’小生随父游学,两年归家,谁知罗家不记前言,竟自另许了亲家。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,只待临嫁之日,拼着一死,以谢小生,所以约小生去觑面永诀。踪迹不密,却被擒获。罗女强嫁必死,小生义不独生。事情败露,不敢逃罪。”
县宰见他人材俊雅,言词慷慨,有心要周全他。问罗仁卿道:“他说的是实否?”仁卿道:“话多实的,这事却是不该做。”县宰要试他才思,那过纸笔来与他道:“你情既如此,口说无凭,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。”幼谦当堂提笔,一挥而就。供云:
窃惟情之所锺,正在吾辈;义之不歉,何恤人言!罗女生同月日,曾与共塾而非书生;幼谦契合金兰,匪仅逾墙而搂处子。长卿之悦,不为挑琴;宋玉之招,宁关好色!原许乘尤须及第,未曾经打昆娓;却教跨凤别吹箫,忍使顿成怨旷!临嫁而期永诀,何异十年不字之贞;赴约而愿捐生,无忝千里相思之谊。既藩篱之已触,忠桎梏而自甘。伏望悯此缘悭,巧赐续貂奇遇;怜其情至,曲施解网深仁。寒谷逢乍转之春,死灰有复燃之色。施同种玉,报拟衔环。上供。
县宰看了供词,大加叹赏,对罗仁卿道:“如此才人,足为快婿。尔女已是覆水难收,何不宛转成就了他?”罗仁卿道:已受过辛氏之聘,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。”县宰道:“辛氏知此风声,也未必情愿了。”
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,不想辛家知道,也来补状,要追究奸情。那辛家是大富之家,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。这事是他理直,不好曲拗得,又恐怕张幼谦出去,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,只得准了辛家状词,把张幼谦权且收监,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。
却说张妈妈在家,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,到书房里寻他,却又不见,正不知那里去了。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:“孺人知道么?小官人被罗家捉奸,送在牢中去了。”张妈妈大惊道:“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,果然做出来。”杨老妈道:“罗、辛两家都是富豪,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,怎生救他便好?”张妈妈道:“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,讨个商量。我是妇人家,干不得甚么事,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。”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,写了备细书一封,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,商量寻个方便。家人星夜去了。
这边张幼谦在牢中,自想:“县宰十分好意,或当保全。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,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!”正在思念流泪,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、油火钱,亏得县宰曾分付过,不许难为他,不致动手动脚,却也言三语四,絮聒得不好听。幼谦是个书生,又兼心事不快时节,怎耐烦得这些模样?分解不开之际,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,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,满牢中多吃一惊。
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下插着一面红旗,旗上挂下铜铃,上写“帅府捷报”。乱嚷道:“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?”众人指着幼谦道:“这个便是。你们是做甚么的?”那伙人不由分说,一拥将来,团团把幼谦围住了。道:“我们是湖北帅府,特来报秀才高捷的。快写赏票!”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,要写“五百贯”,“三百贯”的乱嘈!幼谦道:“且不要忙,拿出单来看,是何名次,写赏未迟。”报的人道:“高哩,高哩。”那出一张红单来,乃是第三名。幼谦道:“我是犯罪被禁之人,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,却在此狱中罗唣?知县相公知道,须是不便。”报的人道:“咱们是府上来,见说秀才在此,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。这是好事,知县相公料不嗔怪。”幼谦道:“我身命未知如何,还要知县相公做主,我枉自写赏何干?”报的人只是乱嚷,牢中人从旁撮哄,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。只听得喝道之声,牢中人乱窜了去,喊道:“知县相公来了。”须臾,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,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,县宰喝道:“为甚么如此?”报的人道:“正要相公来,张秀才自道在牢中,不肯写赏,要请相公做主。”县宰笑道:“不必喧嚷,张秀才高中,本县原有公费,赏钱五十贯文,在我库上来领。”那过笔来写与他了,众人嫌少,又添了十贯,然后散去。
县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,施礼过,拱他到公厅上,称贺道:“恭喜高掇。”幼谦道:“小生蒙覆庇之恩,虽得侥幸,所犯愈大,还仗大人保全!”县宰道:“此纤芥之事,不必介杯!下官自当宛转,”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到,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,票上写道:“张子新捷,鼓乐送归,罗女免提,侯申州定夺。”写毕,就唤吏典那花红鼓乐马匹伺侯。县宰敬幼谦酒三杯,上了花红,送上了马,鼓乐前导,送出县门来。正是:
昨日牢中因犯,今朝马上郎君。
风月场添彩色,氤氲使也欢欣。
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,只见前面两个公人,押着一乘女轿,正望县里而来。轿中隐隐有哭声,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,知是罗惜惜在内,高叫道:“不要来了,张秀才高中,免提了。”就那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。惜惜在轿中分明听得,顶开轿帘窥看,只见张生气昂昂,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前来,心中暗暗自乐。幼谦望去,见惜惜在轿中,晓得那晚不曾死,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。当下四目相视,悲喜交集。抬惜惜的,转了轿,正在幼谦马的近边,先先后后,一路同走,恰象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。单少的是轿上结彩,直到分路处,两人各丢眼色而别。
幼谦回来见了母亲,拜过了,赏赐了迎送之人,俱各散讫。张妈妈道:“你做了不老成的事,几把我老人家急死。若非有此番天救星,这事怎生了结?今日报事的打进来,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,慌得娘没躲处哩。直到后边说得明白,方得放心。我说你在县牢里,他们一往来了。却是县间如何就肯放了你?”幼谦道:“孩儿不才,为儿女私情,做下了事,连累母亲受惊。亏得县里大人好意,原有周全婚姻之意,只碍着亲家不肯。而今侥幸有了这一步,县里大人十分欢喜,送孩儿回来,连罗氏女也免提了。孩儿痴心想着,不但可以免罪,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。”妈妈道:“虽然知县相公如此,却是闻得辛家恃富,不肯住手。要到上司陈告,恐怕对他不过。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,不知有甚关节来否?”幼谦道:“这事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,州里主意如何,再作道理。娘且宽心。”须臾之间,邻舍人家乡来叫喜,杨老妈也来了。母亲欢喜,不在话下。
却说本州大守升堂,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,拆开来看,却为着张幼谦、罗氏事,托他周全。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,央求主人写来的。总是就托忠父代笔,自然写得十分恳切。那时帅府有权,大守不敢不尽心,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,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。恰好是日,本县申文也到,大守看过,方知就里。又晓得张幼谦新中,一发要周全他了。只见辛家来告状道:“张幼谦犯奸禁狱,本县为情擅放,不行究罪,实为枉法。”大守叫辛某上来,晓谕他道:“据你所告,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,你争他何用?就断与你家了,你要了这媳妇,也坏了声名。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,另娶了一房好的,毫无暇玷,可不是好?你须不比罗家,原是干净的门户,何苦争此闲气?”辛某听大守说得有理,一时没得回答,叩头道:“但凭相公做主。”大守即时叫吏典那纸笔与他,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,行移本县,在罗仁卿名下,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。辛家见大守处分,不敢生词说,叩头而出。
大守当下密写一书,钉封在文移中,与县宰道:“张、罗,佳偶也。茂幸可为了此一段姻缘,此奉帅府处分,毋忽!”县宰接了州间文移,又看了这书,具两个名帖,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;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。分头去了。
罗仁卿是个自身富翁,见县官具帖相请,敢不急赴?即忙换了小帽,穿了大摆褶子,来到公厅。县宰只要完成好事,优礼相待。对他道:“张幼谦是个快婿,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。今已得成名,若依我处分,诚是美事。”罗仁卿道:“相公分付,小人怎敢有违?只是已许下幸家,辛家断然要娶,小人将何辞回得他?有此两难,乞相公台鉴。”县幸道:“只要足下相允,辛家已不必虑。”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,那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,把与罗仁卿看。县宰道:“辛家已如此,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。”仁卿沉吟道:“辛家如何就肯写这一纸?”县幸笑道:“足下不知,此皆州守大人主意,叫他写了以便令婿完姻的。”就在袖里摸出大守书来,与仁卿看了。仁卿见州、县如此为他,怎敢推辞?只得谢道:“儿女小事,劳烦各位相公费心,敢不从命?”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,县幸接见,笑道:“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。”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,说知备细。幼谦喜出望外,称谢不已。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,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。县宰邀进后堂,治酒待他翁婿两人。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,县宰道:“有令婿面上,一坐何妨!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幼谦回去,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大守,大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一遍,张妈妈不胜之喜。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,身子也轻了好些,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,一发敬重女婿。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,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,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,得意自不必说。次日,是黄道吉日,就着杨老妈为媒,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,把张幼谦赘了过来。洞房花烛之夜,两新人原是旧相知,又多是吃惊吃吓,哭哭啼啼死边过的,竟得团圆,其乐不可名状。
成亲后,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。妈妈看见佳儿佳妇,十分美满。又分付道:“州、县相公之恩,不可有忘!既已成亲,须去拜谢。”幼谦道:“孩儿正欲如此。”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,张妈妈从幼认得媳妇的,愈加亲热。幼谦却去拜谢了州、县。归来,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。打发了毕,依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。明年幼谦上春官,一举登第,仕至别驾,夫妻偕老而终。诗曰:
漫说囹圄是福堂,谁知在内报新郎?
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